一个雍容闲雅的身影立在门口。
是晏时雍。
似乎有股冷风也跟着他吹了进来,筠冉打了个寒颤,她下意识拢了拢衣袖,似乎想要挡住寒冷一样。
虽然知道珍馐楼是太子的地盘,但没想到太子能出现在这里。
筠冉本能就往后缩了缩,恨不得藏进身后的柱影里去。
下一瞬筠冉就想起刚才自己说的话:他听到了多少?
自己说要买衣服,跟郑竹应比美。
这不算泄露了什么吧?既然太子不是重生之人,那他只会把这个当做小娘子争奇斗艳的小心思。
可晏时雍不是一般人啊。心思缜密到被大皇子当众骂“多智近妖”,这样的人自己能糊弄过去吗?
万一他把自己当做敌人怎么办?
筠冉身子一冷,似乎失去了力气。刚才还觉得齐楚阁宽大,此时却恨不得这里能五百个汴京城那么大好觉自己能藏起来。
她胆惊心颤,颤颤巍巍起身,勉强自己行礼,声音都带着几份颤:“见,见过,过太子殿下。”,声音颤了几颤不提,就连两腿都软绵绵使不上力气,几乎要顺着椅子滑到地上去。
对方没说话。
筠冉不明原因,却也不敢抬头看。
她万分悔恨,为什么要自作聪明来提供线索?!就看着太子苦苦挣扎怎么了?!
还不是因为自己是个不忍生灵涂炭的好人?!
夫妻一场她可算是仁至义尽,有什么怕他的?
这么想着筠冉肚里来了气,气愤让她猛地抬起了头。
对方正在看她。
太子身上还穿着华服,应当是才从祭坛回来的缘故。黼领绛纱袍上金线绣着的日月星辰在暗处隐约发亮,连同他整个人都衬得雍容尔雅,端方严肃。
他眼光扫视,正上下打量筠冉。
可是他的眼神并没有前世的占有欲,与看一棵树一尊玉没什么区别,这让筠冉无从反抗。
他认认真真看了一圈,才淡淡道:“他的确没你好看。”
?
筠冉半天才要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比郑竹应好看,想起适才那句大言不惭“等我穿了轻影纱之后让他好好看看谁更美”,瞬间脸就红了大半。
她脸上发热,又羞又愧,手里的帕子揉成了一团,脑袋也没精打采垂下,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半天才鼓起勇气,用娇软的音色嗫喏着出声:“哪里哪里。”
说完后又反应过来,忙下意识举起双手摆了摆否认,同时抬起红得樱粉一片的脸补充:“他比我好看。”
啊,不对!
“我是说,大家都好看。”
不对不对。
筠冉一时词穷,她咬咬嘴唇,认命得松开双手:“都可。”肩头猛地松下,活像一条认命的咸鱼。
太子却没回话,他身形猛地一动,宽肩窄腰已经逼近了筠冉。
“啊?”筠冉本来心里就有鬼,被他猛然的动作吓得低呼一声,满眼都是逼近了的晏时雍。
他靠得很近很近,筠冉先是看见他宽阔的肩膀,其次是衣袖下有力的胳膊线条,而后是他明亮的眼睛。
星子散落其中,几乎要将人的魂魄都吸了去。
筠冉不可抑制得战栗,发丝都吓得僵硬了几分,心更是“咚咚咚”跳得飞快。她想起了那些在东宫的夜晚。
那时他也是这样,人前的雍容刹那就消失不见,眼中只有阴鸷和偏执的占有。
可是下一瞬晏时雍就离远了,他彬彬有礼道:“顾家三娘,你的手帕掉了。”
第10章
手帕?
筠冉顺着他的指点投过去视线,果然看到自己的丝帕。
雪白真丝底上绣着妃红色牡丹花瓣,明黄花萼间一只粉蝶翩跹其中。
此时正被男人的大手攥在中间。
原来自己慌张,所以将原本捏在手里的丝帕松开,这才掉落了下来。
筠冉微微松了口气,,她刚才还当,还当……还当他又要过来轻薄。
随后她无声在心底批评自己:不就是见面吗,有什么慌里慌张的?!
晏时雍也不过是要帮自己拿帕子,真是白白了冤枉了人家。
“嗯?”对方似乎见她久不接帕子,又往前伸了一下。
视线里帕子一动,筠冉也本能跟着一哆嗦。
她不经吓。
晏时雍克制了一下自己,他嘴角绽出一个温和尔雅的笑容:“顾家娘子,这帕子收好。”
啊帕子。
自己的手帕还在他手里呢。
筠冉慌里慌张应了一声:“好。”,就伸手去拿自己帕子。
他的手心朝上握着帕子,食指保持一个向上的姿势,中指和无名指微微弯折,冰魂雪魄般的素白丝帕覆盖住了拇指。
习武之人皮肤粗粝,加之他手指修长,指关节粗大,包裹着那柔弱的雪白丝帕格外触目惊心,就像,就像要将那丝帕揉碎了蹂践一番一样。
筠冉目光扫到丝帕尾端。
那里覆盖了晏时雍左手一角,娇嫩柔软的丝织品下面男子粗大的关节线条毕露,强劲而刚健,平静下蕴含着无数危险,似乎下一刻就能从雪白的隐藏下忽然暴起,打破这粉饰的宁静,侵凌而来。
筠冉不由自主想起那只拇指曾经做过的事……
回忆让她打了个激灵,眼睛犹犹豫豫抬起,原本伸出去的手也往后缩了一缩。
晏时雍拿着帕子的手也一顿,似乎觉察到她的害怕,他松开了攥着帕子的手指。
那方雪白的丝帕就这么任人摧残,安安静静躺在了他的手心。
只有上面还未消散的褶皱印痕无声提醒着筠冉它适才遭到如何惨烈的揉捏。
筠冉的手抖颤得更厉害了。
她鼓起勇气才捏中了丝帕一角,想通过一角抽走丝帕。
可是因为手抖动得厉害,居然碰到了太子微屈的食指。
她的手又滑又腻,像是一方温润的上好羊脂白玉,倏忽而飞快得从他食指上掠过。
晏时雍低头看了一眼丝帕上面蝴蝶从花间掠过的图案,眸间沾染了几份看不清道不明的阴影。
筠冉出了一次错,已经吓得心如鼓擂,她的心“咚咚咚”似乎很快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随后看准了帕角。
这次没错,她捏到了丝帕。
筠冉用力一拽。
光滑的丝绸像是冬天冻河上的冰块,顺畅从晏时雍手里飞速滑过,快到他的手还保持着向上的姿态。
晏时雍看了看还微微张开的手掌,像是捏着一缕清风。
他面无表情攥起了手掌,顺顺负手在后。
筠冉手心全是汗,后背也全黏黏热乎乎的,应当全部是汗。
此时她顾不上难受,忙低头行礼:“多谢殿下。”
糯软的音调猛地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像是林间婉转黄莺。
晏时雍眼皮抬了抬,像是回过神来。他淡淡道:“举手之劳。”
就在这时门外一声“客人久等。”
筠冉抬头,却是刚才露面的掌柜,身后还跟着个厨子模样的人。
她这才想起自己的挑刺。
适才挑刺只是为了引起店家注意,听见她要抱怨的太常卿家眷异常,可如今当着太子的面,只怕会太刻意了些。
这人这么聪明,万一被他联系前因后果,看出来怎么办?
夭寿啊。
“客人说这些菜式做得不对,不合胃口,因此小的特意请了我们酒楼里的厨子来解释。”掌柜的仍旧毕恭毕敬。
太子抬头看了看满桌空了小半的菜肴,挑眉:“嗯?”
筠冉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饶是谁都能看出有问题:不合胃口还吃了这么多?
厨子倒很认真:“傍林鲜的笋是清晨送来的新笋,绝对不曾发老,应当是客人平日里吃得精细所以才觉夏笋粗粝。至于酒炊淮白鱼是绍兴黄酒,只不过是十年陈,所以您才觉得酒味重。”
筠冉哪有心思与他讨论菜肴,满心只想赶紧脱身。她胡乱应了两句想糊弄走掌柜,还好这时候晏时雍出声了:“我跟这位娘子有事要聊,还请回避。”
掌柜的应了一声,又说:“若还有旁的问题客人唤小的便是。”这才退了下去。
与此同时筠冉脑子里飞速想着应对之策:她咬死只是吃饭,太子应当怀疑不到她身上。
想好了后她仰起头,绽放出一个诚恳实在的笑容:“回禀太子殿下,今日为难店家是因为……”
她努力放慢了音调,让自己的音色拖得长而软糯:“因为没带够钱……”
没带够钱?
晏时雍眼中滑过一丝意外,而后挑了挑眉,饶有兴致看了看她,似乎是在分辨她话的真假。
筠冉好容易才消热的脸颊再次染上了两抹淡淡的酡粉,只觉自己这辈子没觉得自己这么丢人过。
可还要绞尽脑汁将这谎话圆满了:“臣女一时心血来潮来逛酒楼,不知价钱几何才点了一桌菜,刚才听隔壁齐楚阁结账时要好多,才慌了,因此想找出酒楼的菜肴毛病,看店家能不能给我降些……”
她声音越说越低,最后近乎嗫喏。
一开始是谎言,可说到后面是真不好意思起来,高门贵女讲究“口不谈财”,她身在乡下虽没受过这方面的管束,却也有小女儿独有的骄矜,这样公然示弱让她脖颈一点点垂了下去。
手指也不自觉屈起,藏身于裙裾边缘小心抠啊抠。
晏时雍瞥了瞥她裙角,看了自己仆从一眼。
他的仆从立刻退出了房间。
“顾家娘子不必担心,一切交给孤便是。”晏时雍态度和煦,让人如沐春风,“顾侯爷曾给孤讲授武学,算是孤的半师,今日便当孤来答谢恩师。”
“不不不!”筠冉慌得摆手。
她可不想花前夫的钱!
她急得眼睛水汪汪,眼看眼泪又要流出来。
晏时雍便唤住了仆从。
“臣女自己有办法!”筠冉急得语速都快了几分,半天才想起添一句,“不过还是多谢殿下好意。”
晏时雍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他便拱手道别:“既如此,孤便告辞了。”
“您慢走!”筠冉松了口气,巴不得这位赶紧走。
她想了想,又小声补充一句:“您放心,我刚才什么都没看到。”本应当出现在宫里向皇帝解释旗杆倾倒之事的太子出现在了珍馐楼,筠冉虽不知其中缘由,但本能觉得不对劲,她可不想沾染上皇家事,因此立刻将自己摘清。
太子的脚步渐渐远去。筠冉不放心,走到齐楚阁门口,探出大半个身子见他铜浇铁铸般的身姿远去在走廊中才放下心来。
“可算离了那个麻烦。”她才顺了顺胸膛,就听隔壁包间里结账的声音:“甲一号地字房,结账两千两,赏钱十两!”
话音刚落,就有近处走廊站着的一位小二跟着喊了一遍,随后楼下有小二喊了一遍,一遍又一遍,似乎整栋楼的小二依次喊了一遍。
原来这是酒楼里的规矩:每次客人结账,小二在问过他意见后都会大声喊出来,这也是为了客人有面子。
两千两银子?筠冉刚才平复下来的心情立刻又变得紧张起来,她吓得脸色煞白。
她身上就带了十两银子,也就够那个小二的赏钱!
怎么办?娘留下的嫁妆不能变卖,只好将自己的小金库翻出来,满打满算应当也有两千两……
筠冉心疼坏了,可吃饭总要付钱啊。她只好先招呼丫鬟们:“都打包回去你们吃。”这菜都只是夹到她小盘子里,因此倒也不算剩菜。
白芷叫小二装好藤盒,随后小二便殷勤来算账:“六两银子。”
六两?
是六千两还是六百两?
筠冉还当自己听错了。
可是掌柜的又重复了一遍。
筠冉放下心来,六两银子虽多,可自己负担得起。
刚才就梗在自己心头的大石落了下来,筠冉眉开眼笑:“白芷,拿十两,剩下的钱打赏掌柜的。”
只不过她也有要求:“我就不用喊账了。”
她带着丫鬟们美滋滋出了高楼,殊不知高楼之上一扇木窗外,有道目光一直在追随自己。
*
“回禀殿下,这些都是宫中菜肴,顾家娘子从小长在老家,这几天新进京,从未去过宫里赴宴。”黑衣属下小心回禀。
太子漫不经心点点头。
似乎对这件事不大感兴趣。
那位属下毫不意外,闺中女子不算什么大事,他转而回禀起别的:“今天那女子说太常卿之子之事,是因着太常卿与大王爷私下勾搭不休导致,这回旗杆也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太子点点头。
“今天旗杆倒下,殿下可是受了伤?”属下本想走,忽然又想起适才那女子趁太子不备抽走手帕那一幕,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不然以殿下的功力,适才那女子不可能无声无息从他手里抽走帕子。
太子没回答,只看了他一眼。
眼里带着沉沉寒意。
侍卫一下心惊肉跳起来:“是臣僭越了。”他忘记了,在东宫不是自己的事不可乱打听。
“你也是关心孤才会出言。”太子的声音带着层淡淡的冰爽,“只不过不能再有下次了。”
“臣告退。”侍卫身上已经出了一身冷汗,随后就谨慎地一步一步退了下去。
他走后书房中寂静下来。
太子食指弯曲,拇指伸了过去,附着在食指背面,轻轻摩挲了一下。
那里——
有点麻。
第11章
侯府庭院里绿树掩映,筠冉带着婢女匆匆从花园里穿过。
她身后的白芷怀里藏着一本账册,正是陈白姑送来的账册。
白芷捏紧了账册一角,脸色凝重:二老爷打理着侯府如今的田庄铺子,前些年他不过是小偷小摸做些假账,等三年前侯爷去世后便变本加厉起来,恨不得五倍十倍侵吞,比如一处田庄每年产出五百两,到这两年忽然变成了一百两,过于触目惊心。
好在陈管事已经投靠了自家娘子,这回人赃俱获,一定能去老夫人跟前给他掀个底朝天。
走到松鹤院门口时,却听见里面有人。
守门的婆子拿了赏钱后喜笑颜开:“是二老爷,来给老太太送酸浆。”
筠冉不欲与这位二叔对上,索性就住了脚步,想等他出来后再进去。
谁知这时就听见院内传来顾老夫人欣喜的声音:“还是我儿孝顺!”
“街上叫卖十文钱一大缸的酸浆,不知道的还当是什么好东西呢?”甘草撇撇嘴,“先前娘子从渔阳老家孝敬老太太的御贡暖玉也没落个好。”
白芷扯了扯她的衣袖:“先前教训你的话你又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