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草不说话了,可眼神还是不服气。
筠冉却住了脚步,有一搭没一搭扇着团扇,站在屋檐下出神,似乎在思索什么。
屋檐的影子投在她白玉一样脸庞上,越发显得她一对眸中星光熠熠,微风吹起,连摇摆起来的发丝都勾人心魄。
顾二老爷从老太太房中出来看见的便是这一幕,不由得心里惊叹:这个侄女这般人才,就是进宫当娘娘也不逊色。
可惜他已经给她想好了去处,否则送进皇宫一定能助顾家更上一步。
他有些遗憾,就没在意筠冉有些草率的行礼。
*
进屋后顾老夫人脸上还残留着笑意,可见到这个孙女后就收了起来:“听说你娘的丫头将她的钥匙留给你了?”
大夫人陪嫁的门锁由京中能工巧匠所做,一旦用蛮力撬或灌铜水锁就会变成再也不打开的坏锁,要不然早就被老夫人琢磨开了。
筠冉点点头:“回禀祖母,正是。”
顾老夫人听得眉毛一拧,这要是个懂事的就应该主动交上来。
自己都这么冷落她了,就连接风洗尘宴都没办,她大凡聪明就知道赔罪主动交钥匙。
不过三娘子自小养在乡下没什么见识,说不定是真不懂。
“都来家中两日了,休息得如何?不是说休息好了要交钥匙吗?”老夫人决定再给她一次机会不咸不淡。
“谢祖母关心。”筠冉笑嘻嘻转开话题,“休息得可好了,可见祖母身边就是养人。”
老夫人早就预想了她可能出现的反应,却唯独没想到她能笑眯眯过来撒娇,一时愣了愣。
趁着她发愣的功夫,筠冉捧上一个抹额:“这是我亲手给祖母绣出来的。”
抹额是墨蓝色夏布底,绣着五福捧寿,最让老夫人满意的是正中央还镶嵌着黄金镶玛瑙的宝石,看上去富贵逼人。
她接过了抹额。
筠冉顺势扯住她的衣袖,坐在她身边拖长了音调:“祖母,我昨晚梦见爹了呢。他说要我孝顺祖母。”
顾老夫人神色稍缓,去世的大儿的确会让她伸受触动:大儿给她挣得了诰命让她成为十里八乡最有面子的老夫人,孝敬她到京城过了做梦都想不到的好日子,又英年早逝,提起他着实不能不心痛。
只不过顾老夫人生命里死了太多亲人,多年艰难生活已经把她磨砺得心肠粗糙,亲情也比不过到手的金银实在。
她收起那点对大儿子少得可怜的母爱,板起脸问:“听说你二叔母的奶娘崔婆子被你打了一通?”
“祖母!我正要说这个呢。”筠冉没有慌乱不说,反而亲亲热热挨着她坐下,“那个婆子明知我还未出孝期就穿红着绿,还嘲讽我是乡下来的,真是大不敬!”
“?还有此事?”
“那还有假?”筠冉柔柔给她捏肩膀,力度适中,“她穿着红衣配绿裙,嘴里还说我是乡下人。”
顾老夫人脸沉了下来。
她出身寒门,对于雇佣仆从这件事的态度很矛盾:既高兴于能够享受人上人的生活,又心疼花出去的月钱。
花了银钱还对主家不恭敬,那更是她的逆鳞。
筠冉打量着她眉毛立起来了,知道自己奏效了。
自己这位祖母总是指使府里的仆从去外面做杂活,命他们在外赚银子回来。
筠冉先前听大姐讲笑话一般讲过这件事,因此给了她启发,才想出这么个点子。
果然顾老夫人咬牙骂道:“是大不敬!奴仆岂能欺负到主家头上来?”
“祖母说得对!”筠冉适时赞同,“所以我叫人训导了她两句。”
顾老夫人这时已经完全不气筠冉了,反而觉得她做得对:“是该好好教训教训。”
筠冉适时给二房上一上眼药:“二叔母身边的婆子也太嚣张了些,反倒是我看着祖母身边的丫鬟各个谨言慎行,可见还是祖母会调教人。”
的手又娇又软,原本僵硬的肩膀在她的按摩下放松了很多。
顾老夫人听得心情舒坦,她喜欢二儿子并不代表喜欢二儿媳,这几年二儿媳攥着她的钱财穿金戴银,她也有些看不惯。
“您的这些手腕我学会一两分就够受用了。”筠冉的力度不软不硬,“祖母,我在乡下待了那么久,您可不能偏心堂姐,也应当带着我学下管家的道理。”
几句话就将老夫人哄得开心起来。
她有三个孙女,大娘子待她恭敬有礼却很疏离,二娘子被宠坏了只会发脾气,像三娘子这样柔柔软软的小姑娘凑在身边的倒是头一次。
“好。”她一口应下,高兴之下又道,“家里内宅的账册以后就交到你手上。”丝毫没有意识到这番对话的本意是想拿回大儿媳的陪嫁,结果说来说去连自己手里握着的都交了出去。
“真的?”筠冉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样子。
“那是当然。”顾老夫人慈爱看着孙女。
她心里自有打算:二夫人虽然对自己很殷勤,但自打拿走管家权后就不再恭敬。
她下半辈子还指望二房给自己养老,不好强硬要回来,但三娘子正好是个现成借口,暂且交给三娘子正好能敲打一下二房。
三娘子一个姑娘家懂什么?还不是自己在背后掌权。
再说了,三娘子一个姑娘家能在家里待多久?还不是一两年就要嫁人,到时候自己也可顺顺当当收回手里。
身后的白芷看得目瞪口呆。
等从松鹤院回来后她就着急问:“娘子,不是原本去告状的么?”
“为何?”筠冉摇摇头,“原先我虽有疑惑,但还当祖母是我祖母。”直到撞见了适才那一幕,二老爷随手买来的酸浆能都能祖母笑逐颜开,那自己告状有什么用呢?说不定还要被祖母骂是受人指使,最后连陈管事都连累了。
白芷似懂非懂。
筠冉便细细解释给她听:“对老夫人来说,指望养老的二儿子和一个不喜欢女人生下来的孙女,孰轻孰重呢?”
白芷恍然大悟。
筠冉点点头:“所以我临时换了个法子。”
原本她给祖母留一点养老钱后将这些都并入姐姐和自己的嫁妆,可从今天的事来看祖母一定不愿自己带着奁产嫁入别家。倒不如换个思路先伸手内宅,时机成熟再扳倒二老爷。
好在这些房子和田铺他也只有暂管权,房契和田庄铺子契约的主人名字还是爹的名字。
白芷恍然大悟,又心疼娘子:自家娘子一贯不通庶务,谁知这些天被这家人逼得一下什么都会了。真是作孽。
进到院中,就见院里的连翘昨夜被风雨打落在地,白芷吩咐小丫鬟:“去寻个厚实些的支架来。”
“不必,移栽走,换一株银杏来种。”筠冉的声音遥遥远远传来,“攀附旁人也只是换一个支架罢了,唯有靠自己才立身长远。”
今天虽意外拿走了内宅的权利,但老夫人选择自己不过是想敲打二房,心里真正偏向的还是二儿子。
所以今后还要自己立起来。
收起了记账册子,筠冉便走到了桌边,将那本《孙子兵法》细细收好。怪不得爹爹喜欢这本书,果然能从里面学到不少人情世故的诀窍。
收好书后她将目光投向了旁边的书架。
书架上密密麻麻摆着一本本著作,乍看很唬人,可仔细打量却能看出来那是这些年从汴京城到渔阳乡下各位名家写出的——话本子。
这却是有缘故的。
筠冉体弱,家里人对她最大的期望就是平安健康,因此从未对她严厉教导,她哥哥姐姐跟随名家大儒学习诸子百家,对她的要求只有识字即可,生怕筠冉用脑过度伤了神。
闲暇时光筠冉就喜欢上了看话本子,浅显有趣,还有插画,她的月钱大半也全用作了搜罗各地的话本子,久而久之就摆了这么一大架子。
从老家回来时这些话本子就装了半船呢!
如今打定心思要好好读正书,便有些洗心革面的意思,筠冉挥挥手吩咐丫鬟:“将这些都收起来送库房吧。”
“娘子不要这些吗?”白芷惊讶,当自己听错了。
“嗯。”筠冉痛定思痛点点头,“话本子误事!以后不许再送来扰乱我心神了!”
白芷虽然不知道自己家娘子为何这么说,但还是应了声是,退下时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住了脚小心询问:“长寿昨天在书厮搜罗到令狐先生写到的《金玉传奇》第三部 ,如今在外面放着呢,也一起收起来吗?”
?
《金玉传奇》?第三部 ?
筠冉急得眼睛都亮了。
她可超爱这本书,前两部被她翻来覆去看得书页都卷边了,前世她这段时间太忙没看第三部 ,等嫁人时落在了娘家,又不好意思在东宫看,到现在她还没看第三部呢!
她咳嗽一声:“既然长寿费心搜集,我不看总有些对不住他,那勉为其难留下这本吧。”
她想了想,又飞快补充一句:“下不为例。”
第12章
“什么?”二夫人惊讶站了起来,“老夫人让我把钥匙交给那个病秧子?”
来回话的管事婆子为难看她一眼:“老夫人说……说二娘子和三娘子到要出嫁的年纪了,要跟着她学些管家的道理。三娘子本就是大房的人,这钥匙交给她也算是名正言顺。”
她会教什么?顾二夫人差点气笑,一个乡下婆子大字不识一个,怎么教导京城里高门接人待物的道理?
她身边的顾诗意也惊讶出声:“祖母怎么忽然想到了这个……”
“老夫人说若您不愿意交,她就去祠堂里哭死去的老太爷去……”婆子瞥了一眼顾二夫人铁青的脸色,小心翼翼说。
顾二夫人攥了拳头。都进京了,婆母还用乡下泼妇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作风?
可这法子却能镇住她,想起邻里鄙夷的目光,顾二夫人还是坐了下去,愤愤道:“好,拿走吧。”
等婆子出去后,顾诗意就凑过前问:“娘,您就这么便宜了那个病秧子?”
“她一个孤女,还能往哪里跑?” 顾二夫人白了她一眼,“以为哄得老夫人开心就能拿捏我吗?哼,就让她得意两日。”
“不是说到了出嫁的年纪了么?就看看她还能待几天。”她意有所指瞥了书房的方向,心里有了算计,“去,问问你爹,哪天请贵客过府来相见?”
顾诗意唇角翘了上来,她就知道爹娘会给自己撑腰。随后心满意足移步去书房传话,路上却遇到辆太平车拉着两篮甜瓜。她好奇,住了步子问:“这是哪里采买的稀罕货?” 甜瓜要过一个月才能上市,这时候可是稀罕物。
拉车的小厮擦擦汗:“不是买的,是世子送来的,说是西域来的稀罕物。”
世子?
“是啊,就是护国公容家,他家三公子不是与咱家三娘子有婚约么?”小厮大大咧咧道。
顾诗意脸顿时拉了下来,她的贴身丫鬟惯会看主人脸色,上前呵斥小厮:“主家的事也是你能浑说的?”
小厮悻悻然住了嘴,点头哈腰拉着太平车走了。
顾诗意脸上的笑容却再没回来。
*
“三娘子,容家三少爷还真是有情有义。”甘草看着两篮甜瓜,乐得合不拢嘴。
“浑说什么呢?”筠冉责怪她一句,一边吩咐小丫鬟,“送一对给祖母,再送半篮给甜水巷外祖母家。”剩下的她并不打算给二房。
当年筠冉生得冰雪可爱,护国公又与平北侯交好,便提出了为自己家三少爷订娃娃亲。
平北侯和夫人商量后觉得有些意动:国公府底蕴深厚,护国公又在御前得用,三少爷是父母偏爱的幼子,幼子媳妇又不用承担什么家族事务,嫁过去过得就是轻松吃喝玩乐的日子。
于是两家便交换信物定下了亲事。
“娘子,有了容家撑腰我们就不用怕二老爷了!”甘草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筠冉摇摇头:“靠山山倒,还是靠自己来得好。”不过她唇角一抹笑意还是泄露了自己的心事。
容家三少爷从小就对自己很好,从前路过老家还特意来探望过自己。
“回禀娘子,我家少爷还有两句话捎过来。”跟车的婆子并未立刻离开,反而笑吟吟道。
筠冉应了声,她便上前小声说:“我家少爷说,请娘子明日去蕉叶阁,有要事相商。”
筠冉脸红得能滴血,不过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前辈子二房想借机抢走她婚事时三少爷约了她出去,亲口承诺她会想办法迎娶她进门。也因为这样后来她在宴席上发现自己中了算计后首先想到的就是找容子衿帮忙遮掩。
那婆子便退下了。
等她出去没多久又有丫鬟进来:“回禀三娘子,前头陈管事送来两匹布,说是老爷故旧送来的。”
“今儿个怎么全是送礼的?”甘草打趣,看到托盘里的布匹时,却惊讶出声,“好美的布料。”
托盘内两匹布,一匹绛红一匹浅紫,绛红的上绣牡丹花图案,浅紫的绣雪青徘徊花。
布匹细腻,在暗处也闪着浅浅的光泽。
筠冉上前翻拣,心里疑惑,随手抽出一头查看——
阳光照在布料上,在地上落下浅浅的影子,几乎清晰可透。
是轻影纱。
她急急抬起头:“让陈管事去查是谁送过来的。”轻影纱价值连城,只用作贡品,爹哪来这样的故旧?
将管家权捏在手里也有好处,至少可以知道府中动态。过一会陈管事就来报:“对方只说给娘子娘子就懂了,说完匆匆就走。”
筠冉锁起眉头。
她为何会懂?
对了,那天在珍馐楼上。
她说过羡慕太常卿之子有轻影纱,当时窗外站着的人是……
半天筠冉才瞪大了眼睛——是晏时雍!
一定是他听见了自己想要轻影纱,才特意叫人送来的。
“三娘子,是谁送来的?”白芷见自家娘子站在那里,一会蹙眉沉思一会又瞪圆眼睛,小心问她。
“不要了!”筠冉顿足,“收到库房里去!”
*
筠冉直到第二天进蕉叶阁大门时都心神难宁。
蕉叶阁是一间茶楼。
昨天的婆子早在楼下等候多时,见他们过来后眼前一亮,用眼神示意她们跟随自己上楼。
果然布置得当。筠冉稍稍踏实了些,世风虽然开放,但未婚女子被人撞见与男人私会总不大好解释。
容子衿已经在御前得用,做事练达老成,的确是个好夫君的人选。
到了二楼的雅间,婆子推开门,果然是容子衿站在里面。
他中等个头,身着浅茶色袍服,腰间系一条汉白玉挂饰。武将的干练和世家子的矜贵巧妙融合于一人身上。
筠冉大大方方行礼:“见过容家三哥。”这些年她三五不时就见到过世交,因此对他不算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