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得好,事出反常必有妖。
越城的晚间向来有晚市之类的活动,如今突然终止全部的晚间活动,甚至强制要求城中百姓晚间闭门不出。
向沂伸手探了探季青屿的鼻息,确保他还在熟睡中。
穿着夜行衣的向沂放缓动作打开木门离开时,躺在床上的季青屿睁开双眼,拿起藏在床底的长剑。
向沂小心躲避着巡逻的官兵,殊不知“熟睡”的季青屿正亦步亦趋地跟在不远处。
此刻,月亮挣脱云朵,皎洁细密的光撒在越城的大街小巷,镀上了一层银光。
只可惜城中百姓无人见到这一幕,越城如今空寂得如同一座空城,只有官兵的脚步声和甲衣与剑柄相互摩擦的金属声。
向沂借着月光才发觉藏身之处的宅院门口落了一把大锁,锁头上面积攒的尘土足以证明这里已经多年没有人踏足过,然而檐角下的灯笼新得出奇。
透过门缝看到的是破败不堪的风景,蛛网混合着尘土盖在视线内可见的每一处,原本挂在月梁上的红布上满是被岁月侵袭过的痕迹,顺着风的弧度来回飘摇,似乎下一瞬就会坠在地上。
仰头看去,努力辨识牌匾上模糊的字迹,龙飞凤舞地写着“古月”,边上的彩绘大多斑驳,脱落的部分留下星星点点的痕迹
顺着小巷走下去,向沂发现这般大门紧闭的宅子不在少数,荒芜已久的宅子却挂着新灯笼,门口被特意清扫到一尘不染的地步。
就好似为了迎接什么大人物特意为之的表面功夫。
这越城远比想象中还要古怪,严防死守的城门,突如其来的宵禁……
第6章 苗疆
咚咚咚——
天蒙蒙亮的时候,多日没来过人的驿站大门被敲响。
“你们找谁?”向沂先一步拦住季青屿,故作镇定地将漏出一角的夜行衣往床底踢了踢,匆匆披上外衣往外走。
一打开门全是陌生的面孔,向沂一脸警惕,往前一步倚在门框上,顺势拉过门,挡住他们往门内投来的试探性目光。
“我家小姐包了越城最好的食肆,备了最醇香的美酒,期待贵客的如时赴约。”为首的人自怀中拿出请帖,稍弯下腰恭敬地将请柬用双手递给向沂。
朱红的请帖四周点缀着几只展翅欲飞的紫色透翅蝶,内页则是江南时兴的金花笺,用掺了金料的徽墨写道:
略备薄酒,祈劳玉足,就归云轩小酌,薄酒无味,望汝添香。
见向沂将请柬收下,一行人这才松了口气,放下块大石头般转身离开。
“外面是什么人啊?”季青屿透过打开的窗户模糊瞅见几个人影,更别说向沂还特地掩住门扉。
“许是送错了。”向沂看着请柬署名处龙飞凤舞的“易禾”二字,在脑中搜刮了一遍确定不认识才说道。
“不如就让我来处置这个吧。”季青屿如同菟丝花般轻轻抽走那封请柬,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生怕向沂表现出一丝拒绝。
“废纸而已,你拿走就是了。”向沂在巷子里呆了大半夜,如今又无端端被人扰了清梦,正是困得睁不开眼的时候,随口叮嘱季青屿几句不要吃凉掉的饭菜,坐在外面的时候要多穿点之类的,兀自躺在靠窗的小榻上沉沉睡去。
轻手轻脚带上房门的季青屿出来之后仿佛变了个人,神情阴鸷,眼神冷得像一把凌迟的刀。
还没见过几个邀人吃顿饭的请柬上还带着苗疆特有语言写就的情诗的,真真是没将他放在眼里。
与此同时,越城城主府内。
“收下了?”原本易禾正没骨头般半靠在贵妃榻上,得到肯定回答后立马起身,满意得点点头,送请帖的一行人见状如获大赦一般匆忙行礼离开。
“圣女,京都那群人发现了我们和越城有联系的证据了,要不要我派人过去清理门户?”
世吉自诩是苗疆长老中最年轻的一位,假以时日成就必然超过那些大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老家伙们,向来是谁都看不上。
奈何一物降一物,易禾不劝不骂,硬生生凭着拳头把他打到心服口服。
至今回忆起来,世吉的下巴还在隐隐作痛。
“先留她们几天吧,等我办完更为重要的事,再与她们交手不迟。”易禾站在铜镜前,拿着今日才送来的中原衣服在身上比量着,头也不回道。
一阵刺耳的嗡鸣声直直从自耳膜刺穿大脑,易禾顷刻间倒在地上,脸色惨白,手脚冰凉麻木。
“圣女,药。”世吉丝毫不敢大意,三步并作两步奔到跟前,抬手将一剂药丸塞进易禾嘴中。
药丸丝丝袅袅的香气萦绕在身边,更多的化作阵阵暖流传至四肢百骸,稍稍抚平了易禾心底不受控的浮躁与暴虐。
及时服下药物的易禾稍稍恢复了些力气,不消片刻,精致的衣物就变成了一堆碎布片。
即便如此,易禾却压不下仅剩的烦躁。
药丸逐渐没有作用了。
“圣女感觉如何?”白胡子医师将手搭在易禾手腕上良久才开口询问。
易禾不语,似是陷入沉睡。
世吉踟躇多时,试探性开口道,“瘾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了……”
“砰!”茶杯砸在桌子上的巨响阻止世吉继续说下去,易禾面不改色地伸手压住破碎的瓷片,殷红的血很快染红了一角。
还不是决裂的最佳时间,唯有忍耐到底,才能实现心中所愿。现在至少……至少找到了暂时遏制的法子。
易禾在心底一遍遍默念着,借着十指连心的痛楚掩住心底起伏不定的失控情绪。
“还有几天的份量?”易禾哑着嗓子问,动作利落地拔掉瓷片,“叮唥”一声扔在地上。
“至多停留十日。”
………………
咚咚咚——
“你们是打算强买强卖喽?”向沂一脸不耐道,如今的季青屿还在睡着,这群人就吵吵嚷嚷开了。
许是请帖的主人想到了向沂不会赴约,又或许是主人家过分贴心,一辆马车径直停在了驿站门口,精致的马车引得过路人频频注目。
“我们是来帮忙的。”马夫用力抵着门,心中暗暗吃惊一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富家公子竟然有如此力气。
“不如我们去看究竟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季青屿原本想着不如装睡阻止两人见面,转念一想这样做着实有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正室怎么可能会怕外面的阿猫阿狗,也正好让贼人看到他们之间是多么亲昵,斩断不该有的想法。
向沂二人被请上直达归云轩的马车,车上茶水糕点一应俱全。
季青屿坐在向沂对面品茶,时不时将目光投到向沂身上,脑海里却出现了前世的向沂,强大又睿智的一个人只肯在自己面前露出柔软的腹部。
向沂则是想什么事情入了神,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茶汤一点点冷却,脑子突然想起前世书房中被藏在层层叠叠书籍下的那个苗疆女子的背影图,以及季青屿异常热心这场赴约。
既然不能做白头偕老的爱侣,那就做一辈子知己,也算是全了前世未能救下季青屿的遗憾吧。
易禾则是坐在临窗的二楼包厢看着熟悉的马车一点点靠近归云轩,嘴角逐渐绽开一丝笑意。
玩具来了……
第7章 清香
利索跳下马车,向沂抬高手臂让季青屿扶着,没成想季青屿看都没看一眼,径直跳下车。
吓得向沂身子比脑子还快一步,虚虚扶住半歪的季青屿。
季青屿则是扫视着周围,企图找出是哪朵野花想要登堂入室。
见季青屿无虞,向沂抬脚就往二楼包间走去,二楼包厢里的易禾见状更是笑得愈发灿烂,愈发肯定要带这只小猫咪回苗疆的想法。
季青屿紧跟在向沂身后,看清易禾模样的那一刻瞳孔一缩,顿时钉在原地。
向沂闻声,狐疑回头看了眼,只见季青屿一脸晦涩不明,沿着季青屿目光所及之处看去,陌生的苗疆姑娘正在举目远眺。
苗疆……向沂的脑子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目光游离在季青屿和易禾之间,恍惚间看见一对眉眼缱绻的璧人。
苦涩顺着喉管充斥着整个口腔,前世书房里被小心掩藏起来的画卷上也是一个苗疆女人。
前世今生这两辈子向沂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苗疆人,前世是生米煮成熟饭后季青屿不轻易后悔,可这辈子她两之间也就比陌生人好一点点。
向沂暗不可察地攥了攥拳头,季青屿投来的探究目光让她稍微找回些神智。
“姐姐在下面站得腿酸不酸啊,要不要上来吃吃茶赏赏景啊。”
两人在一楼磨蹭的时间太久,易禾出声提醒后,坦然接受着目光的审视,没骨头般依靠在二楼的栏杆处抬手托腮,另一只手端着茶杯,笑眼盈盈地看着向沂。
季青屿脑中警铃大作,一时想不起谁曾说过苗疆人最擅长蛊惑人心,生怕向沂掉入圈套,率先抬脚噔噔噔跑上楼去。
这一幕落在向沂眼里却变了味道,只当是季青屿见了久违的白月光,再也没有心思去认识她这个墙上的蚊子血。
二楼包厢正对着繁华的街市,天边的霞光为屋子里的一切镀上了一层金光,圆桌上摆满了归云轩的拿手好菜,热气腾腾令人垂涎三尺。
季青屿毫不客气地拉向沂坐在距离易禾最远的位置,谨慎地拿出银针试过每一道菜,毫不遮掩心中的不信任。
世吉气得青筋暴起,完全不懂为什么要和中原人这么客气,明明一枚蛊虫就足以解决大半问题。
季青屿一眼就认出眼前的易禾就是那日晚会上带着面具的苗疆人,眼睛一转,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尽快离开。
原本笑着的易禾咽下口中的菜肴后脸色一变,侧身低头吐出一口黑血,血滋滋腐蚀着地面,赫然是剧毒之兆。
顾不得胡思乱想,向沂眸中划过一丝惊愕,下意识掏出佩剑。
在场的所有人都绷紧了一根弦。
世吉已然抽出苗刀,泛着白光的刀尖对着向沂二人,跃跃欲试到下一瞬就要见血。
一时间向沂手持软剑和他对峙着,易禾仰天大笑着招呼世吉放轻松些。
比药丸的味道还要浓郁的清香正源源不断地占据着整个包厢,隐疾发作的易禾就好比掉进猫草田里的猫咪一般舒服得眯起眼。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易禾的目光在向沂和向沂背后的季青屿身上来回流连,猜想着这阵清香到底是源于哪里。
“姐姐想不想去苗疆看看?”易禾豪迈地随手抹去嘴角残留的黑血,愈发肯定这场中原之行必将收获满满。
“生人之间有什么好谈的。”向沂懊恼着怎么就听了季青屿的枕边风,来奔赴这场疯子主导的饭局。
抬手就要推门离开,却拉不动季青屿。
“看来有人也想去苗疆呢。”易禾目光灼灼,心道与其费力确定是谁,倒不如一网打尽,省的还要来回奔波于中原苗疆两地。
易禾的话如同一把利刃出鞘般割裂迷雾,露出向沂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季青屿终将追随挚爱而去,只能形同路人般目睹一切。
心底在不甘地叫嚣着,用力带走他!阻止这场私奔!去了苗疆,再见一面难如登天。
向沂身形微动,却使不上半分力气,侧身看向季青屿,询问的语气中掺着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受伤。
肺腑中千千万万句话都堵在嗓子眼,向沂用力才吐出一句:“你要去苗疆?”
季青屿未开口的时间是向沂度过的最煎熬的日子,想听他说不去,却又不舍他说不去。
上一世未能和挚爱白头偕老,还被卷进朝中纷争,堂堂神医以一杯毒酒了结余生;这一辈子向沂又怎敢强求作为陌生人的季青屿轻易许诺终生。
“你不必说了。”向沂低着头不敢去看季青屿,一边痛斥着自己是个懦弱不敢面对的胆小鬼,一边又暗暗庆幸没有得到问题的答案。
季青屿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出声。
易禾瞅着眼前的柔情戏码无聊得打了个哈欠,透亮的眸子泛起了阵阵水雾,“人情讲不通的话,那我们来谈一谈合作吧。”
向沂狠下心扯着季青屿夺门而出,完全没听见身后传来一句轻飘飘的“越城真面目”。
出了归云轩,向沂就放开季青屿兀自选了个方向埋头走着,脑子里的种种乱作一团,理智都被“白月光”这个词炸的粉碎。
河边杨柳依依,河面波光粼粼,时不时还有几只白鹭停在浅水湾,清且薄的日光撒在白色的羽翼上。
季青屿沉默着跟着向沂背后,盯着她的背影出神。
这一辈子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注视,季青屿的眼神为笔满园春色为纸,细细描摹着向沂身上的每一处。
肉眼可见的易碎感,是前世的向沂所没有的,彼时的她更像是千锤百炼的铁,如今则是官窑里精制的琉璃瓦。
向沂拗断一节柳枝,剥开外皮去掉白芯,不消片刻一枚柳哨出现在白嫩的手心。
“人不负春春自负。”柳哨凑近嘴边,亮丽哨声倾泻而出,引得水中的白鹭频频侧目。
季青屿藏在柳树后,感同身受着向沂的悲伤,一时间不知道重来一世是好是坏,赶来向府是对是错。
“公子,您要的东西出现了。”晃神之际,作江湖打扮的人出现,季青屿站在原地望了一眼向沂,就跟着江湖打扮的人离开了。
第8章 伤痕
向沂在河边站到麻木,脑子也因为消耗过大陷入了空白状态,只能顺着肌肉记忆回到驿站。
远远就看见一个人等在门口,向沂大喜过望,走近才发现等在那儿的人是胡令辰。
许是面上的失望太过明显,胡令辰见状让开地方,安静地等待着向沂打开大门上的铜锁。
这一举动让向沂多看了他一眼,昔日的谦谦公子如今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当寒窗苦读多年的圣贤书排解不了双亲骤然离世的苦闷,没能找出无辜者被害的真凶,又该如何寻找新的方向呢?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人人都有挡路的坎儿。
“京中来信!向府的冤屈洗清了!”
听到向沂回来的动静,竹叶连忙拿出一小块宣纸递给向沂,笑得眼睛都没了。
向沂的手指抵着熟悉的字迹在心底默读了数遍,完美结案,洗脱冤屈的喜悦都被那场该死的赴约搞砸了。
就连贴心侍女竹叶自京都赶过来都没能冲淡心头的那层堪比牛顿流体的惆怅。
“只有你一个人?”
向沂回房时没看到熟悉的身影,就连每日必读的书也原封不动摆在原地。
不信邪的向沂又挨个屋子转了一遍,这才确定季青屿压根不在驿站。
脑子轰一声炸了,向沂扯着竹叶询问,得到否定回答的那一刻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巴掌。
明知自家相公心思敏感,身娇体弱还擅长离家出走,怎么就一时上头把他晾在一边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