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拿着一只小小的水瓢自汤池之中舀起一瓢,之后缓缓冲到自己的肩膀之上,又轻柔的在身上按压几下,她长发乌黑随意寻了支木簪盘起,有意无意要朝着隔壁看去,生怕赵侯有什么异动,叫她暴露那便遭了。
赵侯便靠在石阶之上,只闭着眼,将双臂撑在身后,这石阶已经被打磨的极其光滑,靠上去并不觉得有硌到身体,只觉油润滑腻,甚是舒坦。
两人久久未曾说话,熙宁一边觉得舒坦一面惴惴不安,忍不住又想要同赵侯攀谈。
“公子今日为何总是久久失神?”
赵侯正闭着眼睛小憩,闻言将自己的脑袋向熙宁那一侧扭了扭,只瞧了一眼,朦胧间便看到入目皆是一片雪白。
熙宁身上白腻,即使隔着栅栏瞧不真切,也依然叫这满目的白眩晕了他的眼睛,赵侯心中有些异样,便不敢再看,闭着眼睛同熙宁说话。
“独山国――将窦绾送了来。”
“窦绾?”
这个名字熙宁并不陌生,熙宁随赵侯出征之前曾在公宫见过。那女子品行是有名的贤良淑德,极有大家风范,在公宫的那群女儿中间最为醒目显著,美好的叫人眼睛离不开她半分,可真是贵女之中的佼佼者了。
独山国将她送来,摆明了是一着美人计。
赵侯的祖母窦氏正出自独山国,与窦绾如出一辙,窦氏成年之后便被国君送到赵国结亲。独山国窦家同赵国的中行家一向都有姻亲往来。也正是因为有这层关系在,独山国同赵国明面上一直颇为平和,只是窦氏年老,眼见已经无法平和两国矛盾,待她过世之后两国必有一战,所以她这才赶紧又将窦绾招来公宫,若窦绾能如曾经的窦氏那般手段高明,待坐上了赵国细君的位置,便又可保独山国至少十年无虞了。
熙宁却想不了那么长远,只是觉得窦绾美貌,出身也好,配赵侯是绰绰有余的。
她倒觉得这事是件喜事,“那小弟在这里先恭喜公子了。”
恭喜?
赵侯动作一滞,眉头愈发皱得老高。
第26章
熙宁久久不见他有回应, 想着自己是不是哪句话没说好,惹到他了。
难不成窦绾这时候来赵国,不是为了和亲之事?
她为了这一天蹉跎了几个春秋, 如今也当有二十岁了,两人男未婚女未嫁, 婚姻大事都拖到了这时候,怎么看也是十分般配的。
那还能做些什么,总不能是要同赵侯义结金兰吧。
熙宁琢磨不明白,同上司说话总是颇为费神,赵侯却还执意叫自己唤他作阿兄。
熙宁同自家兄长在一起的时候,从不必顾及哪句话该说哪句话不该说, 哪会像同他一起时那般心惊胆战。
他不说话,那她也不说,左右互相看不见对方, 看谁犟得过谁吧。
赵侯只听到隔壁的潺潺水声, 一下扬得高些, 一下扬得矮些。
他倒是玩耍得很是自得。
可赵侯却有些难以启齿的冲动,尤其是看到那白茫茫一片的美背。一个半大孩子, 怎么能有这样玲珑的身形,实在是不像话。
“你对窦绾的印象倒是不错。”
赵侯慢生生地问道, 他语气低了几度,没由来带上几分压迫之感。
“我记得当日在公宫之中,她似乎与你交谈了许久,她倒是与你投缘。”
熙宁从这语气中琢磨出一股酸味。
赵侯他, 难道如此看重窦绾么?
“旁的贵女她也不主动去交谈, 跟你一个孩子家有什么可说的。”
熙宁当时也觉得奇怪,不过那窦绾也只是同她说些家常话题, 若说具体有些什么内容,左右围着赵侯转罢了。
自己能有什么魅力打动这样出色的女子,赵侯这酸劲儿来得可谓是不明不白。
她向远处游了游,刻意与他拉开距离。
“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你可还记得?”
熙宁一手扣着石阶上的青苔,一边回答道,“窦绾对公子很感兴趣,问了些公子近些年来的事情罢了,倒也没有什么。”
他那话语里便带上几分警告的意味,“独山国的人同咱们可不是一个阵营的,你同她闲话,可不要把我带你回公宫之前约定好的戒律忘掉。”
熙宁再不是个聪明的,也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她看了看自己肩上凝结的水滴,颇有些不满,又不敢表现出来,便说:“公子教训得是。”
赵侯听出她语气之中的委屈,不敢再像方才那般生硬的质询,“不过是在问你窦绾同你交谈的话题,哪里是在训你。”
赵侯一贯不擅长体恤他人,他霸道惯了,偶尔放下身段,连自己都觉得别扭。
“窦绾问了公子身边有没有旁的女人罢了,我说没有,她又旁敲侧击……”
熙宁及时收住了话头,那动作十分迅速,倒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旁敲侧击什么?”
熙宁不敢回答。
“怎么不说了?”
熙宁无助地咬了咬下唇,“她看公子身边伺候的都是男子,怕公子不喜欢女人。”
赵侯喜不喜欢女的,熙宁可是最清楚的。
他当然喜欢,尤其对男女之间的那种事,喜欢的不得了。
赵侯张了张嘴,突然有些想要听到熙宁对这问题的回答。
“你当时是如何说的?”
“公子,自然是喜欢女人的。细君不是为您准备了好几个婢子在寝宫伺候着么,一夜好几个的。”
他简直要被熙宁这话气笑了。
“你这孩子家懂什么,她们皆睡在寝室外间,以防我有个什么需求,婢子们连寝榻都不许沾染,哪里有什么一夜好几个。”
那我可不知道是不是您说得这般。
熙宁心里小声地抱怨着。
他又问,“凭你同窦绾相处的那几日,你对她印象如何?”
熙宁想想印象之中那个温婉大方的女孩儿,虽然接近自己显然是带有目的,却不叫人讨厌,“窦绾她――为人细致周到,大方守礼,是个好姑娘。”
赵侯笑她,“你对他的评价倒高,你同她才认识了几天。”
熙宁无言地撅了撅嘴,腹诽道,还不是你让我说的,我说了你又埋怨我。
赵侯似乎陷入了久久的回忆之中,半晌也伸手将那水上飘起的小瓢拾了过来,仿照隔壁的熙宁那般,不时地向自己身上浇着汤泉,将他的皮肉烫得分外红润。
他对着熙宁,不由便有些倾吐的欲望。
“我头一次见到窦绾,就是在祖母的宫里。她实在过于端庄,几乎将赵国和独山国所有的规矩都学了去,像是一部标准的礼法一般,行动坐卧都有章程,同我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事不假,熙宁从前听兄长说起过。柳熙覃与赵侯年幼相识,那时的兄长是他常带在身边的玩伴,小孩子也不论个地位高低,不过是一起上山下海,胡天胡地罢了。
可后来阿兄的身体渐渐染上了毛病,这几年一直缠绵病榻,大概好久也不曾如这般在外疯狂过了。
那时的中行显真真是天之骄子。老赵侯将当时的赵国国力几乎推至鼎盛,众诸侯国唯赵国马首是瞻,唯有独山国仗着从前底子颇丰,一时还在艰难与赵国抗衡。
“她或许是极优秀的吧。”
在中行显印象中,她像是一个活在框子里的女人,“祖母让我带着她一同玩耍,窦绾便在身后教育我,公子不带随从会有危险,山上有虎有豹,水里有蛇有虫,处处都有限制,时时都有定规。”
赵侯这样野性的人,自小就是宫里的山大王,哪里会听一个从独山国来的小女子的话,渐渐便有意要躲着她。
女孩儿若是都如此,那可忒烦了,这是他那时的体会,叫他过后好些日子不乐意同女子有接触。
中行显还记得他阿爹在世之时,经常同手下人说得一句话,“规矩?我就是规矩。”
他算是同老赵侯学了个十成十,打小同老赵侯待在一起,就是谁也不爱听谁的。
阿爹是个霸道之人,他想要的人就没有得不到的,若是得不到使些手段强硬要来是他一贯以来的行为准则,从不去想考虑别人想不想,乐不乐意。
唯一一次栽了跟头,就是在熙宁母亲身上。这个连他母亲,公宫细君都同意要纳入宫中的女人,从始至终昂着头,绝不肯低头一次。
这叫年幼的中行显很惊叹,原来这世上也有让阿爹吃鳖之人,原来他也并不是无往不利。
赵侯将思绪从远处拉了回来,哗啦啦的将水推到身前,又问熙宁,“你不晓得自我继位起,独山国便就是我的目标了么?”
他斜着眼想要睨她,“竟还敢恭喜我,你胆子不小。”
熙宁的想法很单纯,不太会深究中行显在那个位置上对婚姻有什么样的考量。
“公子若是喜欢,大可以同她在一起,若是不喜欢那便回绝,公子又在忧虑什么呢?”
小小窦绾,自然不足以叫他忧虑。
有些事他不好明说,却又一直压在心底想要向他求个回答。
犹疑徘徊,觉得自己问出口也是在多此一举。反复良久还是决定先按下不表。转而又说起窦绾的事,“她是祖母带来的人,并不像其他人那般好打发。”
熙宁对这位中行显的祖母老太太也略有耳闻,这是个极有政治觉悟和手段的女人。
中行显的祖父中行远,并不如老赵侯和如今的赵侯中行显这般,在南地说得上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中行远以怯懦软弱为名,南地大多诸侯国皆瞧他不起。他实在不是个争气的,差点将百十年祖宗基业败落在自己手里。
那时的中行显祖母窦氏,出身并不算高,只是独山国君母亲窦氏一族的旁支。
她自己极有主见,在独山国国君挑选适龄女子送往赵国之时,早早应选,从而占得一个席位。
之后,当时其貌不扬的窦氏并没有引起中行远的关注,可她一手高超的御马之术,正中中行远的下怀,中行远是个喜爱在马场驯马之人,偶有一两匹烈性马驯服不了,便都送到窦氏那里管教,窦氏由此出了头。
窦氏受宠第二年诞下一子,此人便是中行显的父亲老赵侯。可叹当初的中行远不是个长情之人,对窦氏的喜爱也近似于无聊之时,一打发时间的玩意儿罢了,很快便将目光重新投到了新入公宫的其他的贵女身上。
这种情况直到独山国同赵国在边境起了摩擦之后愈发严重。
窦氏无奈,为中行远献上一计。
令手下人将独山国盛产的治疗风寒的便宜药材柴胡、麻黄等以高价收购起来。药商见有利可图,大肆在乡间收购,那些时日此类药材几乎叫赵国抢购一空。
因独山国位置偏北,比赵国要冷上许多。每年因天气寒冷而得风寒者不计其数,当年冬日却因无药可医,得病损伤者数万。
军中战斗力大大减损,独山国被迫乞降。战后中行远也很是得意了一段时间,却故意将窦氏冷落一旁,斥她心思歹毒,令母国陷入不义。
独山国国君适时为中行远献上美姬,二人正是窦氏的两个姊妹,这二人以美色/诱惑,将中行远迷得颠倒,又进言叫赵侯除掉窦绾及其子。
窦氏在这样的夹缝之中生存,其日子艰难,可见一斑。之后不久中行远驯服烈马之时,从马上摔落,不久后撒手人寰。
窦氏的儿子继承了赵侯之位,她便成了公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人,再不敢有人在背后对她揣测议论。
这样一个人,她若是执意要赵侯迎娶窦绾,赵侯当真可反抗得了么?
赵侯的能力虽毋庸置疑,可遇上亲祖母窦氏这样大风大浪都历经过得长辈,熙宁觉得他也并无多少胜算。
“公子对窦绾并无男女之情么?”
赵侯轻轻“嗯”了一声。
“那公子能说得动家里的老夫人么?”
赵侯却笑了起来。
“人人都有自己的弱点和不为人知的一面,若是捉住了这一面,那成事便是事半功倍。”
熙宁听到这一句“弱点”不可避免的抖了一抖。
她的弱点不正暴露在水中么。
“祖母的弱点你知道是什么吗?”
熙宁赶忙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敢知道。”
熙宁如此天真烂漫,总算叫赵侯阴郁的心情添上了几分愉悦。
熙宁心中暗暗计较着,她一个小小军官知道这些做什么,恐怕会招致杀头之祸。
她不由将手伸到了自己脖颈两侧,好生的抚了抚尚还在自己肩膀上的脑袋,她可是很惜命的。
“人事不能两全,不可能既不丢掉远在天边的骨肉亲情又能抓住权势地位。如此纠结缠绵,最后恐怕会哪一个都捉不住。”
熙宁似懂非懂。
但却很佩服窦氏,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在男人的政治漩涡里搅弄风云,培养出那样出色的老赵侯,谁也不能小瞧了她去。
熙宁知道窦氏同中行显二人之间并不亲厚。窦氏并不满意赵侯的生母,也就是如今的细君,做公宫的女主人,在老赵后年轻之时,她便给自己的儿子相准了独山国的一位姑娘。奈何老赵侯与如今的赵侯皆是一样倔强的性子,不肯听她的摆布,按照自己的喜好在赵国大族之中挑选了自己满意的妻子。
窦氏不喜欢细君,因而对细君之子也一向是淡淡的。
这些隐秘之事逐渐串联起来,熙宁便知道赵侯大概已经做好了同祖母撕破脸的决心。窦氏背后可还有她亲自培养起来的一众老贵族,守旧党,掣肘中行显治国,已经不是一日两日……
熙宁舔一舔自己干燥的嘴唇。觉得刚进屋来之前喝的那一盏温水,似乎有些不够。
这便是他近来脸色不虞的原因吧。
这边熙宁尤在遐想,赵侯却闭上紧双眼,不知是又瞧到了什么,无意识的上下滚动着喉咙。
“我瞧你经常到陈小孩家帮忙。”
赵侯实在搞不清楚,心里那从未有过的异样念头到底是什么缘由。只是一时按捺不住,随口便问了出来。
熙宁在另一头“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小孩儿是个好孩子,小妹又十足的可怜。”
赵侯等了一时,却未听到他对剩下那人的评价。
“那么――凉月如何?”
他声音突然有些发紧,不过熙宁倒是未听出这声音的异样来。
“凉月?凉月也是少见的好女人。若不是她夫君早逝,以她那吃苦耐劳的性子,日子该过得很是美好。”
熙宁脑中浮现出小妹的笑脸来,这样太阳花一样可爱的小姑娘,今后会变成痴傻模样,她连想都不敢想。
“不过凉月生得好,家里内外操持得井井有序,日后再寻个般配的汉子过日子,总归是会越来越好的。”
赵侯越发抿紧了双唇,在汤泉中换了一个姿势,“你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