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产屋敷无惨答应,又接过暗卫递来的药,看向她,想扯出一个笑,但半天以后又放弃,摸摸她的脸颊,说道:“今日,我来喂你。”
她低头,看着被递到嘴边的药,眨了眨眼睛,轻轻躲开:“等会再喝好不好?这个药真的好苦,我想先吃饺子。”
“好。”产屋敷无惨难得这样有耐心,也难得这样好说话,将药放在一旁的台子上,温和道:“那便先吃饺子。”
她笑着跑去洗漱,粉黛不施,乌发散落,裙摆飘荡,像是振翅欲飞的蝶。
少年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看一旁的药,指尖微动,垂下眸,叫人看不清表情。
今天是大晦日,按理说不该吃饺子,不过府里没有长辈,也没人管她,她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这让她更是开心。
早餐过后,她伏在他的膝头,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
“是母亲寄给我的。”
她满脸欢喜,抬眸看他:“她还叫我请人念呢,若是知道我现下已经能识字了,肯定会吓一跳吧?信里说,她和父亲是七日前启程的,最晚今日下午便能回来,同我们一起过年呢。”
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少年始终静静听着,良久,她像是累了,又得不到任何回应,于是也沉默了下来,少年摸摸她的脑袋,拿起一旁温热的药:“喝药吧。”
她抬头看他,看了好久,慢慢哭起来,扼制不住地哭:“少主大人。”
无惨睫毛颤了颤,低头看她,看见她满脸是泪,抱着他的手,问道:“等、明日再喝,好不好?我、我还想见见母亲。”
少年露出怔楞的神色,手腕一抖,药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他听来,这声音震耳欲聋,响得他头脑发热,呼吸不能。
她知道?
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产屋敷无惨紧紧抿唇,说不出一句话来,过了好久,她渐渐止住了哭声,又抱住他,呜咽着撒娇:“少主大人,再等一日好不好?”
他沉默,缓了好久,才慢慢缓过来,捉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
四目相对间,产屋敷无惨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平静、淡漠地说道:“你的母亲死了,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怎么会?”
她不信,将手里的信递给他看:“少主大人,你看……母亲信上写了……”
“死了便是死了。”
产屋敷无惨松开她,急促地呼吸了一会,才看向暗卫:“再去熬一碗过来。”
后者一顿,不忍地看了一眼哭泣的少女,慢慢走了出去。
“为什么会死?”她看向他,避开他的手,哭着喊:“母亲为什么会死?”
“遇见了妖怪。”产屋敷无惨实话实说。
“哪个妖怪?”她执拗地问。
“不知道。”产屋敷无惨话音刚落,便看见她站起来,抹掉眼泪:“我不要死了,我要替他们报仇。”
少年看她一眼,红眸一眯,像是感觉有点讽刺,却也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抬了抬手指,便有人将她按住,叫她动弹不得。
她没有挣扎,像是渐渐认清了时势,抱着信崩溃地哭,不断重复一些无意义的话,即使没人钳制,也再没逃跑。
产屋敷无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如今,她如他所愿地破碎不堪,满身泥泞,再无笑颜,他却不知为何,再兴奋不起来。
他唤她,却第一次被她彻底忽视,少年浮现莫名的怒意,用力捉住她的手,狠狠把她扯到眼前。
这动作于他而言实在费劲,他狼狈地吐出一口血来,少女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去擦他嘴边的血,抬头就看见一双阴鸷的红眸。
“你是我的。”
“哪怕是哭,也只能为了我。”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攥得她手腕发红,又将她怀里的信尽数打在地上,满目偏执,神色狠戾:“下地狱,是来陪我。你死后,不可以见别的人。”
“我要见母亲!”她哭着推他:“我要阿娘,要阿娘……”
“你只能要我!”
少年厉声打断她的话,今日变故太多,他现在已然失去耐心,大脑昏昏沉沉,难以思索。
他只知道,他会死,眼前这个是他的妻子,是向他说过无数誓言之人,他信了,那她便再没反悔的机会。
她既然爱他,那就理应陪着他一起下地狱,一到十八层,不可以有人打搅。
药被端过来,少年掐住她的下巴,毫不留情地将药灌进去。
她不反抗,只是哭,用那双眼睛看着他,少年的手逐渐颤抖,却不曾有一丝迟疑。
“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他眼眶发红,隐含哭腔:“你说会永远陪伴我,我信了。”
药被他尽数灌了进去,好一会以后,少女像是痛极了,慢慢伏在他的膝头,一边哭,一边吐血,一边把他的手抱进怀里:“少主大人……”
血液浸满他的衣衫,产屋敷无惨颤抖着去摸她的脸颊,只摸到满手的黏腻,她穿着他们初见时的那身藤色和服,双眸澄澈,一如往昔。
“好苦啊……”
她紧紧扯着他的袖子,断断续续地哭:“少主大人……药好苦……”
此时此刻,看着在怀里哭泣的少女,无惨的心里除了怜惜,还有无尽的安宁。
这是他的妻子,真正愿意为他付出生命的人。
他不是可怜虫,他有所爱,他所爱之人也爱他,如此想来,他这一生,终究还是捉住了一些东西。
现在,她就要死了,死者不会改变,这份皎洁的情意,他将永恒拥有。
诡异的幸福感让他绽放出喜悦安然的笑,少年用袖子轻轻替她擦去脸颊的血,柔情万分:“明天就不苦了。”
“明天……”她抬头看他:“新年。”
“嗯。”无惨握住她的手。
“我、想报仇。”
她依旧不死心,惨白着脸求他:“若是,我能活下来,少主大人,放过我,好不好?”
他一顿,竟是到了此刻也不肯答应,只在她的注视下,慢慢说道:“若是你能熬过去,我不会再杀你。”
她展颜一笑,像是终于向大人讨到糖吃的孩子,慢慢闭上了双眸。
你屈服于命运,堕落沦为恶鬼,而我会翻过生与死的高山,让你看见世上最美的太阳,和蒲草的韧性,报酬只是你的心。
所以,来爱我吧,这一课很值得。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呜
无惨屑中屑 又有点可怜
你这一生,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捉住。
记忆里甜甜的老婆要没咯~惨惨子的火葬场床位已经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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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章
怀里的妻子双眸紧闭,神色安然,半颊尽是鲜红的血,少年颤抖着去探她的鼻息。
她还活着。
说不清楚是失落还是喜悦,他只是下意识将她抱得更紧。
过了好久,直到窗外大雪停歇,阳光渐渐变得黯淡,产屋敷无惨才又抬起头来,F丽的红眸中满是冷和戾。
“是谁告诉她的?”他送来的补药实则是毒药,无惨不认为他的妻子会自己发觉这件事,她没有这么聪明,也从不怀疑他说的话,是以,他认为这其中一定有人故意透露。
这再合理不过了,她这样惹人怜惜,就连他也觉得不忍心,更何况旁人呢?
但一想到她已然知晓其中有毒,还是一次不落地尽数喝了进去,无惨心中就不由得浮现一种胜者的自得。
下一刻,他又想起每天她喝过药,跑到自己面前抱怨,哭着说苦的样子,心里的那些自得转瞬就化作了另外一种酸涩的东西,酸得叫他说不出话来,也再没有心思惩戒旁人。
他好累……好累啊。
满室寂静,窗外大雪纷飞,少年将头埋进妻子的胸口,许久未有声音传出,暗卫们担忧他的病,稍微凑近了一些,轻轻唤他。
“少主。”
他这才抬头,好半天以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露出恍然的神色。
抱着她枯坐这么久,他竟没有感受到多少辛苦。
“……”
少年慢慢动了动自己的手,又低下头,犹豫着按了按自己的腿――多年来始终没有知觉的腿,现下竟然有了一种酸楚痛痒的感觉。
怎么会?
他脸上顿时一片茫然,不可置信地想道:难道那医师说的竟然是真的。
只消熬过那副药的副作用,自己便能变得和常人一样,秋日可以涉猎,冬日可以看雪了……?
“去、去叫医师过来……”他声音颤抖,生怕这是自己的幻觉。
产屋敷家里养着许多医师,一转眼死了两个,剩下的个个都战战兢兢,一听见消息,即刻便连跑带爬地赶了过来,生怕来玩一刻,惹怒了眼前的家主,叫他们会步死者的后尘。
进门看,少年怀里抱着面色惨白的少女,她满脸是血,双眸紧闭,呼吸微弱,显然是奄奄一息了。
而乌发少年抬头后,却是毫不犹豫地将怀里的妻子放下,然后看向他们,难得露出几分急切。
医师们一愣,这才意识到,他们被急匆匆地请过来,竟不是为了救治濒死的夫人,而是要继续替这个看起来比从前还要康健几分的家主看病。
而可怜的夫人,自从医师进来,他便再没看她一眼,像是放下了一件物品,如此自私凉薄,实在是叫人寒心而又畏惧。
地上的侍女们连忙把她抱起来,哭着给她擦脸、换衣裳,又把她放到床上,静默无声地流泪,医师们也不敢说话,连声音都在颤抖,产屋敷一族的暗卫依旧守在他身侧,像是老虎的爪牙,可怖而又可悲。
这样冰冷寂静的雪夜,医师们不断地替他看诊,不断重复同样的答案,但直至月色都显得黯淡,产屋敷无惨都觉得身在梦中。
他日后,真的再也不必遭受病痛的折磨了吗?
他不敢相信。
可是身体里澎湃生机正如同海浪般卷卷而来,他从前梦寐以求,而又厌恶的活力,现下是如此地真实,叫他即使熬到现在,也不见丝毫疲累。
他闭上双眸,仔细感受了许久,耳边忽然传来模糊的声响,产屋敷无惨低头看,是几个侍女。
她们满脸是泪,哭着朝他磕头,“啊啊”地哀求着,少年一顿,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妻子。
被他亲手喂了毒药,即将命赴黄泉的妻子。
“去看看夫人。”他心情说不出来的愉悦,连语调都透着轻松惬意,医师们熬了一夜,疲惫而又恐惧地看了他一眼,没多久,便给出了少女中毒颇深,无药可解的答案。
对于这个结果,产屋敷无惨毫不意外,就连表情也没有太多的波动。
此时此刻,除了自己还能继续活下去的喜悦,他的心里再也装不下别的东西。
“你们且先全力救治她。”
说完,少年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他迫不及待去感受新的世界,新的身体,没有一丝一毫的精力分给别人。
……
那之后,他渐渐可以站起来了,又逐渐可以顺利地行走,不再畏惧寒风……
过了半个月,少年才将这份泼天的喜悦慢慢消化,时刻激荡的心终于疲惫,想要停下来稍作歇息一番之时,他才恍惚感觉到孤独。
因为风起之时,再没人会扑过来,将他的手抱在怀中,又朝他笑,笨拙地替他挡风了。
那是他的妻子。
如今,她卧床不起,他分明可以四处走动,却竟然有一种无处可去,无家可归的感觉。
实在是太荒谬了。
一边这样想着,少年一边踏进她的院子。
帘子挑起,她不似他想象中那般鸠形鹄面,形容枯槁,反而因为苍白的面色,更添了几分柔婉哀弱,叫人心折。
他在她身侧坐下,喊她,却没有得到丝毫回应,像从前那样将手指搭在她的脸颊以后,也再看不见她醒来,朝他弯眸。
他知道自己下的毒有多重,那时候,他生怕她被人救起,叫他在地底孤单,是以,她如今是真的药石无医,只等鬼差索魂。
她要死了。
这种似有若无的呼吸,这样微弱的心跳、惨白的面色,代表着她逐渐消逝的生机。将死之人他见过无数次,他再是熟悉不过。
从前视若无睹的,觉得畅快的,毫不犹豫剥夺他人性命带来的愉悦,在此刻尽数化作了另外一种恐慌。
这种恐惧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无暇细想,他只知道她不可以死,她是这世间唯有的一个,是他的妻子,是会毫无怨言地为他付出性命之人,他还活着,她也不可以死!
“医师呢?”
产屋敷无惨抱住她,耳边又听见叮铃铃的铃铛声,少年一喜,连忙低头看,她依旧双眸紧闭,不曾醒来。
那熟悉的铃铛,依旧被红绳系在手腕,方才发出的声音,只是因他动作响起的罢了。
难道从此以后,她便再也不会睁开眼,再也不会朝自己抬手,在家里到处奔跑,制造声响了吗?
想到这里,先前那些恐慌都加倍袭来,一同落在了实处,也是此刻,他才有了她要死去的实感,叫他又一次体会到了呼吸不畅的滋味,少年攥住她的手,满脸急切:“叫医师过来,快点!还有阴阳师,巫女,全都去请!”
她不可以死,不可以!
产屋敷家顿时乱作一团,到处出去请人,但医师束手无策,请上门的阴阳师也叹息摇头,只有巫女看着她,慢慢说道:“夫人中毒至今,也不曾死去,想来,她是受到了神明的怜惜。”
神明的怜惜……?
产屋敷无惨抱着妻子,抬头看,眼前的巫女神色虔诚,劝道:“公子带夫人来神社吧,若是能够祈得神明的眷顾,事情说不定还有转机。”
祈福吗……
产屋敷无惨低头看,怀里的少女消瘦了许多,却依旧美丽,像是受到了责罚的神女,全然不似将死的病人。
这样不同寻常,使得少年又燃起了一些希望,他慢慢抚上她的眼睛。
神明……还会眷顾你吗?
岚山,穿过重重鸟居以后,便到了可以祈福的大殿。
少年抱着自己的妻子,慢慢跪在神像的面前,此时此刻,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期,父亲牵着孱弱的他,教他如何祈福,教他如何虔诚,如何向神明祈求。
他那时远比现在虔诚、努力得多,他无数次满怀期望地来,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