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律封锁了皇宫变故的消息,就连皇城里都未透露分毫,皇权更迭向来都是大事,几年来亲王间频繁争斗,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动摇的是沐国的根基。虽说惠王反叛失败,可有些事,一旦涉及皇家血脉,还是不必尽人皆知了。
护城河的战斗是瞒不住了,陈硕顾倾允带兵入宫时,还是有些阵仗的。且折损了于将军幼子,这都是大事,不是一句话就可以带过。
安抚自是少不了的,可当李律听闻于夫人哭昏过去,一病不起时,心中很是不忍。张太医提着药箱去于府诊治,开了诸多方子,如今只能卧床休养了。
于将军从军营中匆匆赶了回来,他额角生出了许多白发,看起来像老了十岁。
木箱子是顾倾允亲自送去于府的,以及于子昀的心愿,一并传达了。于夫人抱着上锁的木匣子,又眼圈泛红,她没有打开,而是命人收好,下葬时放于棺木之中。
相比之下,于将军的感情更为内敛,很多情绪都隐藏在了心中。常年驻守军营,其实他对幼子是有亏欠的,以至于至今于子昀与他都不亲近。
伸手拍了下顾倾允的肩膀,于将军用了几分力道,却没再说其他的话。这是儿子的选择,他不会与顾倾允心生嫌隙,可心中的压抑难过,不是一时间就能消散的。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烈酒下肚,烧灼掉沉闷的思绪。一壶酒很快见底,于将军带兵驻守军营,几十年清醒克制,唯有此时,甘愿醉一回。
护城河的战事在皇城百姓口中流传,有担心国家安稳的,也有为于将军府惋惜的。
而皇宫之中自然也得到了消息,金凤宫里一直昏迷的婵月,是在第二天傍晚醒来的。皇后赶忙召了郑太医诊治,在得到婵月已无大碍,只需精心调理的回复后,才算是放了心。
让侍女端来熬煮好的米粥,喂婵月喝了些,又喝了汤药。婵月刚醒尚处于恢复状态,不多时,又睡着了。
皇后伸手掖好了被角,虽极力克制,也还是红了眼眶。
于子昀的事情,她下了死令,不得在金凤宫中透露一个字。婵月身子弱,受不了如此大的打击,能瞒一时是一时吧,至少也要等到彻底养好了再说。
看着婵月苍白的脸色,皇后忍不住落下一滴泪,大公主早上还闹着要找月姑姑。
站起身走到殿外,吹着迎面而来的寒风,皇后就这么坐在回廊里,看向不远处的一棵桂花树发呆。这棵树是原先就栽种在宫中的,应是有不少年头了,中秋时桂花满树,花香四溢。
桂花茶桂花糕,到了时节,婵月总会亲手做上几次,哪怕后厨已经提前备好了。
宫中侍女都以为婵月喜爱桂花,只有皇后明白,真正爱吃桂花糕的是于子昀。无法见面的日子里,唯有此举以寄相思。
侍女拿来一件厚披风,搭在了皇后身上,金凤宫中气氛低沉,唯有两个孩子天真的笑声,唤回了几分人间真实。
光华殿侧殿里,周太医一筹莫展,浑身是伤的舒青漓,高热是难免的。可汤药灌不下去,体温降不下来,已经一整天了,他只得让人用毛巾一遍遍地给舒青漓擦拭身体,以达到降温的效果。
床榻上的人睡得并不安稳,舒青漓面色潮红,看起来十分痛苦。
从药箱中取出中药材,周太医试着塞进了舒青漓口中,能吸收多少是多少吧。如今舒青漓情况危急,吊着的一口气,随时都可能泄去,必须用中药材顶住。
意识混沌的舒青漓,再一次感觉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周身的温度仿佛瞬间被抽离。
耳边传来了孩童的笑声,六殿下亦如初见时那般小小的模样,笑着对他伸出手。舒青漓目光停留在眼前散发光彩的人身上,这是对他来说世间唯一的温暖。
舒青漓似乎并未发觉,殿下为何还是个孩子,他很是怀念那段无忧的年少时光。
沉溺于此时的美好,他一步步跟随殿下的脚步,来到了菱月轩,宋娘娘正在后厨煮绿豆莲子羹。舒言抱着一箩筐的食材,开心地说道,今日有新鲜的河虾。
菱月轩院门敞开,舒青漓便迈步向里面走去,就在一步之遥就可踏进菱月轩时,被六殿下伸手拉住了衣袖。
年幼的李律抬起头看着他,用稚嫩的声音开口道,“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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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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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已经回来了,六殿下和在下说笑呢。”舒青漓唇边溢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他蹲下身与年幼的李律平视,此时李律清澈的双眸,让他如何都不能忘记。
舒言放下箩筐,走了过来,“午膳已经做好了,快进来洗手用膳了。”
看向伸到面前的手,舒青漓起身,很自然地去抓舒言的手,只是还未曾触碰到,就被李律拉住了手腕。小小的一双手,仿佛带着无尽的力量。
“还有人在等你。”李律语气很轻,说完后便后退了几步,拉开了距离。
近在眼前的菱月轩,桌上的饭菜还冒着热气,宋娘娘盛了碗绿豆莲子羹,笑盈盈地站在殿门处。而李律则是抿着唇,稚嫩的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落寞。
想问殿下为何不回菱月轩,可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见李律不停后退,与自己越拉越远。舒青漓似乎都未曾犹豫,转身向着李律的方向,走了过去。
突然出现一片黑暗,就如舒青漓先前那般,吞噬掉了眼前的一切。
黑暗笼罩在李律身上,舒青漓想大声呼喊,却如何都开不了口,情急之下,他赶忙伸出手探进了黑暗之中。
光华殿里,侍女又端进了一盆温水,用以给舒青漓降温。虽然成效甚微,可哪怕只有一丁点效果,也要不停地去尝试。把上一盆放凉的水端走,侍女拧干了手帕,继续给舒青漓擦拭身体。
在擦拭到手臂时,侍女见舒青漓的手指动了一下,她慌忙站起身,推开了侧殿殿门,“快召周太医,舒大人有反应了。”
周太医这几日一直留在光华殿里,陛下劳心伤神的,脸色不太好,他刚去内殿给陛下诊治。听到侍女的话,他顾不得许多,赶忙提着药箱去了侧殿。
如今除了陛下,最重要的就是这位舒大人了,可不敢有任何闪失。
这几日周太医都是提心吊胆的,晚上也不敢睡踏实了,年纪大了,很是有些吃不消。舒青漓这一口气吊得他心神不宁,可只要有了知觉,醒来就是时间问题了。
只是那一下,舒青漓又没了反应,万事不可一步到位,昏迷了几日的人,是要慢慢恢复意识的。
诊脉后,周太医终于是换了副轻松神色,脉象上平稳了不少,已无性命之忧。
开了药方子,调配好后,让侍女送到了后厨。等舒青漓醒后,就第一时间熬煮汤药,以及提前备好了煮的时间较长,软烂的米粥。昏迷多日的人,肠胃娇弱,需食容易消化之物。
安排好一切,周太医回了内殿向李律禀报,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时,李律一直紧绷的神经,才得以放松。
护城河与宫中,要处置的事情不在少数,除去还未审问的惠王,其他事宜暂且有了处理结果。李律觉得异常的疲惫,用过了晚膳,早早沐浴就寝了,朝堂上有淳王崇王协助,着实是轻松了不少。
这一夜宫中安稳,睡在光华殿侧殿的舒青漓,是翌日清晨醒来的。他脑中一片空白,浑浑噩噩间的诸多梦境,都不曾记得了。
冬日里天亮得晚一些,此刻天空只是蒙蒙泛起光亮,殿内未燃蜡烛,显得有些昏暗。守夜的侍女,不知何时趴在床榻边睡着了,这个时辰最是让人昏昏欲睡。
舒青漓眨了几下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他记忆混乱,唯有昏迷前看到陛下安然无恙的模样,依旧深刻地印在记忆里。
在那场恶战中,他身上伤口多而密集,浑身上下缠着绷带,动一下都能扯起钻心的疼痛。
疼痛让舒青漓回归清醒,也意识到了自己活下来的事实,他虚弱得很,因高热嘴唇干裂起皮,根本发不出声音。想要抬起手,却如预想那般,没有力气。
浅眠的侍女,迷迷糊糊睁开眼,在看到舒青漓醒了时,她猛地站起身,向殿门处跑去。起得太猛,还险些撞到身后的座椅上,“舒大人醒了!”
侍女一句话说完,光华殿里即刻忙碌了起来,后厨把一直温着的米粥盛在碗中,又熬煮上了提前备好的汤药。周太医急忙赶过来诊脉,人只要醒了,就没有大碍了。
舒大人醒了的消息传遍了光华殿,唯一不知道的就是还在熟睡的李律,没人敢去扰了陛下的好梦。执徵一直守在内殿门外,等陛下睡醒,会第一时间进去禀报。
被侍女服侍着,喝过了汤药的舒青漓,很快又再次陷入了沉睡。失血过多的身体尚在恢复阶段,睡眠亦是一种恢复,服下了汤药,高热是在一个时辰后退下的。
李律得到执徵禀报后,去了侧殿,见舒青漓睡得安稳,多日里,他的眉眼间终于染上了一抹浅淡笑意。他没待太久,吩咐侍女尽心伺候后,便迈步离开了。
今日不上朝会,却有比朝中政事更重要的事情,那便是审问惠王。
比起以往那般,案件交由大臣去办,坐等审问口供,这一次李律想要自己审问。心中太多疑问还没联系到一起,他必须要听惠王亲口把事情说清楚。
天牢白日里也燃着烛火,这里阴暗潮湿,是见不到阳光的。长此以往,对那些犯人来说,比起身体上的拷问,更致命的,是心理上的压抑。
得知陛下要来,天牢里头一日就燃了炭火,驱赶空气中的阴冷。陛下身子金贵,若是在天牢里着了寒气,多少人的性命都要搭进去。
至于为何不把李简带离天牢,在一处干净的宫内审问,李律觉得没必要。事到如今,天牢已然是李简最后的归宿了,就把一切都了结在此。
执徵手臂上搭了件厚披风,明黄色的,上面绣着祥云,是秋天时皇后新制成的。
可以看出图案上的绣工略有瑕疵,但李律还是时常围着,他见过皇后绣制时微皱着眉,认真专注的模样,自然是喜欢的。
走到光华殿外,寒风还没来得及吹拂而来,身上就围上了披风。李律抬起头看向阴沉的天空,近日来少有阳光明媚的好天气,无端地让人觉得压抑。
李律坐进了等候在殿门处的马车,马车内点了暖炉,正在散发热气。车與里四周都摆放了软垫,倚靠时最为舒服,帘子也是加厚过的,不会被马车跑过时带起的寒风扬起。
天牢在一个偏僻之处,不同于皇家宫殿园林时常修缮,这里破败得很,见不得光亮。
闭目养神的李律,怕是不曾想到,天牢竟也成了皇家专用,父皇的十个儿子,如今关押了四人。
当了不到半年皇帝的先太子,李律没有直接杀了,而是在天牢中囚禁。对于这个对他多加欺辱的皇兄,心中自然是憎恨的,但为了太后,他还是压下了所有的情绪。
太后曾经对宋美人的照顾,以及他年幼时受到的关爱,都让李律无法狠下心,对李政下死手。太后本就身子不好,又年纪大了,怕是承受不住丧子之痛的打击。
罢了,就当作偿还太后当年的恩情,关在天牢眼不见为净,就这么养着吧。
至于反叛的齐王襄王,一起关着就是了,张家韩家以经商为主,没有了兴风作浪的根基。往事如烟,曾经遭受的种种冷言冷语也好,带来的伤痛也罢,无需再去掀开,一一追究了。
马车行驶平稳,不多时,就停在了一处荒凉之地,李律睁开眼睛,掀开帘子时,迎面而来的就是刺骨的寒意。
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的李律,刚一进门,就闻到迎面而来的血腥气味,再混杂了空气中的潮湿腐烂,令人作呕。炭火远不足以驱散掉,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来,积攒下来的污浊。
牢头跪在地上请安,他这样的身份是见不到陛下的,不免激动紧张。
李律只是轻声应了一声,便迈步向里面走去,惠王已经被带到了审讯室,不必弯弯绕绕去到牢房中。他身上的披风早就解下,又搭回了执徵的手臂上。
两边牢房里的犯人,见到有人来了,全部抓着铁栏杆大声呼喊,哪怕他们并不知道此人就是陛下。铁链摩擦的刺耳声响起,在如此环境下,传入耳中,陡然让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想到舒青漓曾关押在这里,李律目光微转,眼中闪过一丝不自在。
审讯室在右手边的位置,在拐角处,他停下脚步,再往前走去,就是关押着三位皇兄的牢房。目光扫过,李律最终未作停留,去了审讯室。
李简早就在此等候了,纤细的手腕上铐着镣铐,他安静地坐在座椅上,看起来依旧从容不迫,淡定优雅。这几日牢中的日子,似乎过得还不错,气色上甚至比李律还要好。
娇生惯养的皇子,对于牢房的粗茶淡饭,倒是不挑剔。李简每顿饭都会吃一些,不多,但足以维持最基本的需求。他知道李律一定会来,只是时间问题。
听到开门的声响,李简转过头,看到了走到自己面前的李律,难得地露出一个笑意,“陛下。”只有短短两个字,他并未起身行礼,事已至此,虚假的伪装属实是没有必要了。
对此,李律似乎并不介意,他坐到李简对面,关系疏远的两兄弟,之间只隔了一张桌子。
审讯室里的狱卒全部退到了外面,由执徵执笔做着记录,或许将要揭开的是惊人的秘密,这本卷宗,也将永久封存在羲和殿内。
李简自幼身子弱,习武方面,属实算不上优异,如今被束缚了双手,更是毫无攻击的可能。饶是如此,牢头还是命人仔仔细细搜了身,甚至连头上的发簪都取下了。
那枚发簪是母妃给他的生辰贺礼,李简后来一直收在匣子里,反叛那日才取出来插于发髻之中。一旦失败,府上任何东西都是带不走的,这是唯一不能舍下的物品。
这件事还是禀报给了李律,如今惠王成了阶下囚,可发簪一看便是价值连城,牢头可不敢私吞。按理说暂且保管在天牢内,审问后再归还便是,可偏偏这种小事却要告知陛下。
牢头无非两个目的,一来怕发簪在自己手里遗失或有损毁,他是万万赔不起的。二来嘛,就是惠王失势,踩上一脚罢了,要是能由此讨好了陛下,寻个更好的差事,才是正经。
不料李律听后眉头紧锁,让牢头将发簪归还给了李简,这枚发簪的重要性,他多少还是能猜到的。
发簪尖锐,恐会伤及陛下,虽说李简有镣铐束缚,并无这种可能性,但牢头心中不免担忧。一旦出事,天牢上下一干人等都脱不开责任。
“无妨,给他吧。”李律只留下这一句话,没再多说其他的。
看到送回自己面前的发簪,李简并无惊讶,他早就知道,会是如此。在母妃这件事情上,他同陛下倒是有几分相似,就是这几分相似,便足以让陛下心生出同情之意。
李简从小看过了太多怜悯的目光,最是厌烦那些自以为是之人,下人可怜主子,真是可笑。皇子的身份可保他一世荣华富贵,又何来自卑,有些时候不过是装得软弱可欺,以此来换取想要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