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苦口的中药下肚,悸云的脸皱成了一团麻花:“好苦。”
又到了喝药时间。
每到这个时辰,就会有婢女将给悸云煎好的中药送过来。待悸云将中药喝下后,便会迅速离开,不做停留。
可今日这“婢女”,倒好像换了个人。不但没走,还将一颗缠糖递给了她。
“姐姐你看,这是什么?”
悸云这才抬起头来,见眼前是熟悉的面孔,喜笑颜开。
“小亭子,怎么是你?”悸云接过接亭递过来的缠糖。
见四下无人,轻轻地舔了一口。若是被晏希瞧见,她恐怕又要挨骂了。但那疗伤的药物实在太苦,若不拿些甜物解苦,只怕悸云的嘴里一整天都只有苦味了。
自从那日接亭救悸云和晏希有功之后,晏希便给他晋升了职位,在他手下安排了几个人供他使唤。也正因如此,他才能抽空探望悸云。
“姐姐放心吃吧,周围可没人呢。”接亭见悸云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由得笑出声来。
往日里悸云总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遇事时,也往往处变不惊,心中早有成算。唯独面对晏希时,才能看见她像孩童一般害怕被人责骂的一面。
“你倒是越来越机灵了。”悸云只用舌尖轻轻地舔了缠糖一口,便没有再继续食用。只因甜物化解药效,即便内心一万个不愿意,她也有约束自己的办法。
点到即止,过犹不及。一直是她信奉的法则。
如今右手重伤,令悸云平白荒废了许多时日。无法练武精进倒是其次,不能随身保护晏希才是令她最为不安之事。
可无奈如今她受伤的右手甚至连一个轻巧的饭勺都无力举起,又谈何保护晏希。
也只有尽快将身体休养好,才能常伴晏希左右,护她周全。
接亭看着悸云被包扎成粽子一般的右手,眉头紧锁:“姐姐你这手,怎么包成这样?”
“我日日遵照医嘱,小心清创换药,该吃的药也一样没落下。可不知怎的,手上的伤却不见好转。甚至有溃败流脓的迹象。我见伤口实在可怖,便索性让婢女替我包扎起来,以免吓着旁人。”悸云解释道。
“那怎么行呢?”接亭一听,大吃一惊。“姐姐好歹是女子之身,人家都说手就是女子的脸面。怎可如此马虎了事。”
“习武之人,难免磕磕碰碰的,不打紧。这点疼痛我还受得住。你不要太过担心了。”悸云安抚道。
“姐姐这手自受伤到现在,有几日了?”接亭还是不放心。
“约莫半月左右。那日受伤实在严重,皮肉烂可见骨。自然好的慢些。”悸云倒是心大。
“可叫为你诊治的医者来看过?”
“这倒是没有。医者自替我诊治开药后,便没有再来过。况且这伤终究是要养的,横竖急不得。就算是大罗神仙给的药,也要时间来恢复不是?”悸云见接亭实在担心,便忍不住同他说笑。
接亭见悸云越是不以为意,他便越是放心不下。
“姐姐可否给我瞧瞧。我家父母皆是药农,外祖父是乡里的赤脚大夫。幼时也曾跟父母一起外出采药。对于一些简单的外伤处理,多少懂得一些。”
悸云见接亭言辞恳切,并不打算推拒,可言辞间却也有些犹豫:“这伤口实在可怖,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接亭点点头,走到悸云跟前,轻轻撕开她手上缠绕的纱布。
随着纱布渐渐掀开,原先白净的布条渐渐变得污浊,揭到最后几段时,上面沾满了一种血水和脓液交杂所产生的混合物,散发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气味。
而悸云几无完肤的手,也完整地呈现在了接亭面前。
这哪里是没有好转的迹象,分明是比那时伤后还要严重。
悸云见接亭一副不忍相看的表情,将手瑟缩回来一些,道:“看吧,我都说了很是吓人。你却不听,非要看。现下害怕了吧。”
接亭倒也并非嫌弃,只是觉得事态有些严重,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他轻轻地将悸云的手抬起,贴近鼻尖,闻了闻。并稍微用了点劲,在伤口的四周按压了一下。
按理说,如此严重的伤口,悸云应十分吃痛才是。可见悸云全然没有半分反应,好似方才接亭按压的手不是她的一样。
“姐姐,不疼吗?”接亭又按压了一次。
可悸云却只是一脸茫然地看着她:“不疼呀。”
见悸云回答的如此轻巧,并不像是在说谎。
接亭的眉头锁的更紧。
“说来也奇怪,原本刚受伤时伤口总是散发剧痛,令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可不知是从哪日起,只要涂上药膏,疼痛便可缓解,倒让我总算能睡个好觉了。”悸云道。
接亭却始终深色凝重,视线迟迟未从悸云的手上离开,道:“那药膏可否拿来给我看看?”
悸云也觉察出接亭神色有些异样,试探性地问了问:“有古怪?”
“还不敢妄下定论。”接亭摇摇头。
悸云不敢耽搁,连忙到屋里将每日必涂的药膏拿了出来,递给接亭。
接亭打开红色的药瓶盖,伸到鼻尖处细细品闻。末了,又将那药膏倒了一些出来,用手指沾了些伸到嘴里尝了尝。
“呸。”接亭立马尽数吐了出来。“不好!是紫荆草。”
悸云见接亭这般模样,猜到这紫荆草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至少对她的伤口而言,有害无益。
“紫荆草是什么?”悸云问。
“紫荆草是一种具有麻痹效用的药草,曾经也用作治疗外伤之用。但久而久之,人们渐渐发现紫荆草的毒性大于药效,尤其是会引发伤口溃烂不可痊愈。此后,紫荆草便逐渐被人弃用。”接亭解释道。
“那我这伤口迟迟不愈,是因为紫荆草的毒性?”悸云沉思片刻。“可那医者是晏希找来的人,她绝不会害我。会不会是那位医者并不知道紫荆草的毒性,仍沿用旧习?”
“紫荆草自我外祖父的曾祖父辈起就开始禁用,至今少说也有好几百年。寻常医者根本不会知道这味药材,我亦是幼时听外祖父讲起,才略知一二。”接亭想了想,又道:“可否将平日抓药的药方拿来,借我一看?”
“平日都是晏希亲自去药店替我抓药。我放心她,因此这些事我从不过问。”悸云一边说着,一边又将药方拿与接亭。
晏希嘱咐悸云只需静下心好好养病,不许她思虑其他。因此她便也听了晏希的话,连药方都不曾看过。
可如今将这药方打开细看,上面却并没有紫荆草这味药。
二人面面相觑,心中都约莫猜到了一个最坏的结果。
“姐姐这是被人下毒了。有人将这紫荆草当作毒药所用偷偷加在这药膏之中。因这紫荆草有麻痹之用,所以就算伤势加重,痛感却反而更轻,容易让人误以为是病情好转,放松了警惕。”接亭幽幽说来。
“若我继续使用此药膏,将会如何?”悸云未受伤的左手缓缓攥紧。
“若继续使用,伤口便会持续溃烂。届时必须忍痛断手,方可保住一条性命。”接亭叹了一口气。“好狠毒的心,这是要杀人于无形,废了姐姐你。”
悸云沉思片刻,重新将药瓶盖子塞了回去,并将药膏仔细收好。
“姐姐你这是……”接亭忍不住担忧。
“你放心,这药膏我不会再用了。但是也还不能扔掉,只有装作毫不知情一般继续存放、使用,才能将那身在暗处的毒蛇引出洞来。横竖这药膏的经手人也就只有几个。晏希绝不会害我,那必然是她将药材带回府上之后,他人才寻机动的手脚。你现下有了职位,能抽出身来,麻烦你帮我盯紧一些。看晏希回府后,这些药材都经过哪些人之手,才制成药膏送到我这里。”悸云细细吩咐道。
接亭心知此事事关重大,将悸云的一字一句都牢牢记在心中:“姐姐放心,今日之事,我绝不告诉旁人。姐姐只管安心养病,待我揪出那杀人不见血的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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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柴房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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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几日,悸云都在等待接亭那边的消息,过得并不安心。可表面上,还是要装作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以防被暗地里要害她的人看出破绽。
这日午后,接亭匆匆忙忙地赶来,对悸云说道:“姐姐,有眉目了。”
说罢,接亭便蹑手蹑脚地将悸云带到晏府的一个煎药房里,寻了个角落藏了起来。
“姐姐先别出声,待会儿自有好戏看。”
悸云听接亭这么一说,便沉下心来,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静静等待。
不一会儿,便有一位脸上长着一条刀疤的小厮走了进来。悸云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是在何处见过。
那小厮进入煎药房后,先是左顾右盼了一番,见四下无人,便轻手轻脚地将房门掩闭。而后,从袖口中拿出了一个棕黑色的小药瓶。
只见他将药瓶打开后,便紧攥在手,藏于袖口之中,并寻得了悸云每日要用的药罐子。宽大的袖口恰好将药罐子遮了个严实,只能看到他手部微微向下倾倒的动作。
因此即便现下有人突然闯进来,他也能及时收手,不被他人发现。
接亭有些坐不住了,想要上前将那刀疤小厮抓住,悸云却伸手制止了他,将接亭重新按了下来。
悸云对着接亭摇摇头,眼神坚定,示意他先不要轻举妄动。
那刀疤小厮是个手脚极为利落的人,从进来到下毒,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将事情办完便迅速推门离去了。
见刀疤小厮出了门去,接亭才幽幽道:“姐姐方才何故制止我,为何不将他抓个现行?”
悸云却不急着回答,拉着接亭站起来后,举了个噤声的手势。
接亭虽不明所以,但依旧照做。
二人先是到了方才被用过手脚的药罐子旁。
接亭拿起药罐细细闻了闻,重重地点了点头。
果然是又被下毒了。
二人并不敢耽搁,出门去追那小厮的踪迹。
虽说那小厮走后已有一段时间,但并未走远,且悸云深谙飞檐走壁之道。她便嘱咐接亭先留在原地,自己使了轻功飞上屋顶,并迅速发现了刀疤小厮的踪迹。
她一路横飞纵跃,紧紧跟随。只见刀疤小厮七弯八绕后,进了一处柴房之中,便没有再出来。
悸云见状,心中已然明了究竟是谁想要害她。但却没有立刻追上前去将刀疤小厮捉拿,而是返回原处去寻依然静静等候她的接亭。
“怎么样?”接亭见悸云面色不佳,很是担心。
“知道是何人所为了。”悸云闷闷道。
接亭常年在晏府做司阍,察言观色的能力多少还是有的。见悸云一副不愿说下去的样子,倒也不急着追问。
“知道了就好,至少现在敌在明处,我们便可仔细防范了。”接亭宽慰道。
悸云点点头,不再多言。
二人仅同行了一会儿,悸云便已身子困乏为由,径直回了屋里休息。
她拆开包裹右手的纱布,细细观察着手部的伤势。自从发现药膏有异样后,接亭便告假回乡去求了外祖父,将新研制的伤药交给了悸云。悸云这几日遵照医嘱,细细涂抹,伤口恢复得还算不错。
她试图使劲向内做抓握状,不但无果,还传来的剧烈的疼痛。悸云忍不住轻哼出声。
即便及时止损,换下了有毒的药膏,可也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期,只怕这只手,很难再恢复到伤前的模样。
悸云看向放在一旁的佩剑,上面已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她心中五味杂陈,久久未动。
“悸云姐姐,该吃药了。”晏希安排的婢女总是按时提醒悸云喝药,比那半夜打更的更夫还要准时。
悸云这才被喊得回过神来,却依旧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嗯,你放着吧,有劳了。”
婢女见悸云似乎心情不好,也并没有多加打扰,将药碗放下便离开了。
悸云今日却没有喝药的心情。寻了把左手能握住的短剑,径直往那柴房走去。
一路上,悸云心事重重,还险些撞上了一两个路上行走的仆人。
柴房外站着两个看管的护卫,悸云学着刀疤小厮的模样给他们打赏了一点钱财。
但那两个护卫深知悸云是晏希跟前的红人,以及她与赵鹤之间的瓜葛,不愿收。恭恭敬敬地打开门,请悸云进去。待悸云进去后,又利索地将门关上。
不多问,不多说。
不知晏希是否早猜到悸云迟早会来见赵鹤,提前交代过。才使得悸云此番来见赵鹤,是出奇的顺利。
屋内是一个老旧的柴房,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天花板上也结满了大大小小的蛛丝。
赵鹤蓬头垢面地坐在一张破旧的床板上,四周堆满了废弃的杂物,很是狼狈。
“你来做什么?来看我笑话么?”赵鹤一道凌厉的目光射向悸云,语气很是阴狠。
悸云缓缓走近距赵鹤一丈远处,将受伤的手藏在身后,背手而立。
“我不该来吗?”悸云反问。
赵鹤冷笑一声:“是,是该来。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要杀要剐,来个痛快。”
“我不是王,你也不配与我相争。何来成王败寇之说。你可别太抬举自己了。”悸云嘲讽道。
赵鹤虽心中不服,可现下他已败无可败,再也不能将悸云如何了。
“那你还来此处作甚?”赵鹤有些恼怒。他虽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但向来是个心高气傲之人,由不得他人随意过来践踏他的自尊,看他的笑话。
“那刀疤小厮,是你的人吧?”悸云问道。
赵鹤闻言,心中明白了悸云此次来找他的目的。他轻轻翕动双眼,睫羽在卧蚕处形成小块阴影。
“若我说不是,你会信?”赵鹤冷笑一声。
“不信。”悸云目光笃定,射向赵鹤,似要将他的蛇蝎心肠看个透彻。
“杀了我吧,别墨迹了。”赵鹤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已经放弃了挣扎。
“我只是不明白,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你从小就不待见我?此番更是要置我于死地。”悸云是困惑的。赵鹤本可以与她和平相处。
即便是不与她为善,视而不见总是可以做到的吧。
何况悸云,从来没有招惹过他。
“世事本就是因果循环。每件事里每个人、每次选择,不断叠加,才造成了最终的结果。你要问我是何时才与你为敌?早算不清了。”
悸云默然。的确,她不也是步步走来,才将赵鹤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你要如何才愿意将你我的恩怨做个了断,我不想杀你。”悸云幽幽说道。
赵鹤却很是震惊:“你怎会不想杀我?”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你亦有自己的苦衷吧。我当初针对你,只是怕你对晏希图谋不轨。如今你关在这柴房里,余生都不再是晏希的威胁。我要你的性命又有何用呢?冤冤相报何时了,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