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了大半罐的雨水,倒进描金铫子里,放在红泥炉上煮,雨声潺潺。
雨天夜晚来的早,用罢了晚膳,天已经黑了上来,雨也大起来。
“这天,你不能再回山里了,路上不安全。”
春雨声敲打着瓦砾轩窗,树影摇晃着烛火,沈星语看着杳杳夜色道:“要不……”
“我回镇国公府,”顾修道:“不必担忧。”
被灼烤化的泪烛滴滴零落,沈星语转头过,目光看向他:“那你慢一些,别淋到自己。”
“好。”
他说着人往外头走去,沈星语跟着他往外头走,裙摆滑过门槛,他便不让她走了。
“我走了,你留在这,再往前头走,该沾湿衣裳了。”
“嗯。”
她低低一声,他克制的扫过她面庞一眼,不再留恋,转身支了伞,扎进夜幕下的雨雾中。
置身雨中,冰冷的雨丝也没打湿双瑞心里头的火热,他迫不及待分享自己的好消息。
“爷!”
“倩雪姑娘的家人已经接纳我了,我要成婚了,少夫人什么时候回府上啊?”
顾修靠坐在马车里,指尖瞄着玉的轮廓,烛火映着他虚淡面色。
回来,当然好,但……一身病体,又怎敢误人下半身。
对她的喜欢,战胜了自私的占有欲。
如今这样,就很好。
有一天他离开了,伤心或许会有,但不至于叫她的下半辈子,饭不再香,花儿皆褪色。
“娘子不会回来。”
“你准备好你的礼物,我替你开这口。”
第103章
树影摇晃, 顾修披了一身风雨踏入东苑,烛火惶惶,这些时日未见, 曹氏一眼认出来顾修。
“修儿,你是下值回来了吗, 来,同母亲一道用膳。”
“今儿个有好吃的菊花鱼,快来尝尝。”
顾修目光淡淡扫过她面颊,她面颊红润,精气神也足,语调天真轻快, 看着倒是比之前过的开心。
拂开手,避开她的触碰,缓慢道:“儿子吃过了, 您自己吃吧。”
曹氏眼睛滚出泪珠子, 声音哭腔的颤抖:“你是不是还在怪母亲, 不愿意亲近我?”
顾从直搁了筷子起身,近来他被迫照顾曹氏, 见识到她如今的疯,对她过去的不易认识的更深刻一些。
带了斥责和抱怨的声音:“你这一走就是这些天, 将你母亲全扔给我一人,什么事也不管。”
“好不容易回来,就同你母亲用一些吧,怎么说你也是她生的。”
顾从直的话音刚落下, 胸膛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曹氏跳脚的责骂。
“我儿子轮的到你来批评!”
顾从直气死,他真怀疑曹氏到底疯没疯:“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良心, 还是你一直在装疯,你搞清楚,这些时日都是我在照顾你,你儿子没沾过半分。”
曹氏直接跳起来挠他:“我是侠女,我要杀了你这个负心薄情的男人。”
顾从直被他追的满屋子乱跑,曹氏抄起碗砸,顾从直朝外头跑,不好进雨里,好在廊庑长,两人在廊庑里又上演一场追杀。
顾修抱臂看了一会,回了朝晖苑,端了烛台到书桌上,舔墨展信纸,思考了一会,落笔写了一封为双瑞求取倩雪的信给沈星语。
这封信中的用词是他这一生里少有的虔诚敬畏。
这世上其实没有代偿圆满这件事,这给人圆满的过程其实不可能是一种愈合,而是一种进一步得自我割裂。
这种割裂有一种精神式的自虐,但他这个人向来能忍,以至于他都能接受。
他给双瑞成婚的赏赐亦远远超出了一个奴婢的规制。
翌日沈星语坐在轩窗边,细雨给这世界涂上一层迷幻的迷蒙水雾,和着潺潺雨声展读这封信。
沈星语记得以前他的字同他那个人一样,锋芒强势,这封信很工整,折钩竖捺都敛去锋利,温和克制。
她仔细揣摩他信上的每一个用词,试图解读他这个人,似乎窥见他寄托式的自尝心愿。
雨水滋润世间万物,花园里的花吸饱了水,花色明艳干净,柔软芬芳。
如果说少女时期沈星语迷恋的是他的外表,如今,她尝试着解读他的内在,窥见他这个人的灵魂。
他精神强悍,骨子里的野性不亚于一匹凶狠的狼,他在汹涌的政治浪潮里征伐,丢爵受伤似乎都能看淡,平静接受,没向谁抱怨过一句,也不曾怨憎过命运,独自克化。
她拒绝他四次,他做尽一切也能干净利落的抽身,连个名也不留,干净利落的不纠缠。
沈星语在这件事上品出了当年同盛如h那件事一样的绝情,他向来只做认为他对的事。
如今,读懂他的绝情才知道他那颗心的珍贵之处。
这个男人,连表达爱意的方式都是克制的,他有一种化骨做庇冠的如山般的沉默厚重感。
怎样的精神海域,才能承受如此沉重的宿命,
或者,是因为童年的经历,让他从很小的年岁开始,学会了自负生死。
从不指望旁人吧。
沈星语心中涌起一阵酸涩的心疼,她自然没异议。
回信言明,待雨季节散去,可以上门来走成婚礼节。
奴婢成婚,倒也不必像普通百姓家里走礼那征走许久的礼,挑个好日子,一顿喜宴便可办完。
但两个人麻烦的地方在于,不是同一个府上的,这婚要怎么成,沈星语没回。
这场春雨绵延了十几日,终于放晴,草叶花朵上的露珠折出刺目的阳光,顾修在一片晨光中带着双瑞登门。
“我想起来,我好像没喝过你煮的茶,今日你给我煮吧。”沈星语细长的手指将茶具和茶叶贴着桌面推过去。
“我可以试试,不过没煮过,可能不会太好喝。”顾修目光扫过她指尖透着粉的指甲,移到浅蓝色青瓷杯上,避开她的手指朝自己面前推,揭开茶叶罐子道。
是上好的蒙顶甘露。
“那不是顾大人你人生第一次煮茶,难喝也是我的荣幸了。”沈星语笑着揶揄。
顾修无奈得揉揉额角:“如此荣幸,那你可得喝光。”
“好啊,”沈星语一点也不带怕的,“有你作陪,我不怕难喝。”
顾修对她笑了笑,垂下眼皮,拿了镊子挑选茶叶。
“两人这婚事你想怎么办?”
沈星语今日穿了一件素雪绢纱上裳,配了一条织金挑线裙,裙摆上大片大片的鸢尾花,人像是在花丛里。
两缕细长青丝垂在胸前,手轴搭在几上,软软的掌心撑着下巴,含笑盯着对面人问。
“娶妻,自然是将妻子娶到自己家里,只好委屈你受累,将人放了,让她入镇国公府。”
顾修用镊子夹着杯子,边用热水滚着洗杯道:“你有用的称心的,接替倩雪的奴婢吗?若是没有,我可以赔你几个用。”
“绿翘是你用的习惯的,朝晖苑的那些奴婢都还在。”
“不用了,书娴这院子也不大,她也不是很喜欢用很多的奴仆。”沈星语不假思索的拒绝道。
顾修手稳稳的拎着茶壶,滚烫的热水泼洒,顺着沟槽流出。
“那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衣食不缺,生活富足,想不到我有什么想要的,你暂时先欠着吧。”
“咔”一声,顾修将茶盖盖在茶杯上闷洗茶,目光抬起看向她的眼睛:“如今你自己能立住根本,我也想不到自己能给你什么,怕是要一直欠着了。”
“那你就欠着吧,”沈星语看他:“那你呢,有什么想要的吗?”
“或者说,你觉得人生有什么欠缺不圆满的地方?”
顾修垂下眼皮,茶杯盖住茶叶沫,倾倒出苦涩的第一遍橙黄茶汤,又接开茶盖,重新注入滚水。
“想不到。”他目光扫过她饱满的面颊,满足的道。
“哦。”
沈星语转过下巴看向窗外,没再说话。
茶叶闷了一会,再次倒出来的茶汤颜色清亮,去苦甘甜,推到沈星语面前,“尝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星语目光收回来,端起茶杯小口暇了一口,唇边漾着满足陶醉的笑:“很香。”
“真的?”
顾修被她的表情香到,端起一杯一饮而尽,大概是第一次闷茶的时间太短,涩感并未完全去除,有点苦,第二次冲泡的时间又有点长,茶叶泡老了,清香不足,有一点淡淡的枯腐的腥气感。
“又骗我,”他无奈的揉揉额角,“很难喝,比不上你泡的。”
“我就是喜欢骗你啊,”沈星语笑:“你第一天认识我啊。”
顾修拿她没办法,耸耸肩。
又过了半个月,沈星语亲自操持,给倩雪办了这场婚事。
顾修定的吉日,合八字的高僧说,今日是个好日子,然后,清晨就下起了雨!
到了中午,那雨越发厉害起来,有倾盆往下倾倒的雨势,连抬娇都成了困难,好在唱喜的媒婆极为伶俐,凭着那三寸不烂之舌亦将这场不甚被大雨倾袭的婚事说的上上吉。
为了不错过吉时,沈星语干脆让他们在这边拜堂成亲入洞房,左右两人都是奴婢,对规矩没普通人家那么大,双瑞和倩雪都是心大的人,两人笑嘻嘻的,沉浸在成婚的喜悦里,一点也不介意下雨带来的不便。
“这么好笑?”
顾修看着沈星语抖动的肩膀,无奈的揉额角。
“是很好笑啊,”沈星语笑的肚子都痛,“你说你这个人,都是什么运气。”
“你下次还是别选什么吉时吉日了,亏得双瑞心大。”
顾修看一眼倾倒的雨势,又低头看一眼微微抬起的双手,“大约是手上沾的血多了,福缘早就坏了。”
“我这人福缘好,我把我的分一点给你。”
“嗯?”
她手伸过去,小小的,柔软的手,放进他手心,五指扣入他的指缝间隙,
“这样你的福缘就同我一样多啦。”
很揉软的触感,那种温热的细腻感觉,胜过最柔软的绸缎。
一种温暖的感觉慢慢包裹在手心。
他大脑一片空白,直到指根被那五只小巧可爱的手指夹了夹,他才回过神志。
沈星语锁住了他的手。
只一下下,又好像是很长的时间,沈星语的手抽了出去。
“今夜雨挺大的,我刚刚让人准备了客房,你别走了,在这边住下吧。”她专注的看着雨势道。
“好。”
翌日分别,顾修再出现是一个月之后,这回沈星语再见,发现他的气色和体力都比之前好了一些,沈星语仿佛看见他背后做复检挥汗如雨,忍着疼的样子,心中微酸。
他泡的茶也很有些样子了,喝起来清冽干甜。
在这之后,他很规律,每隔七日会出现一次,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只是简单的喝茶用膳,有时候在院子里走一走,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家常,会相互赠一些小玩意,会用小白和小e相互通信,随时随地将自己的生活传给对方。
顾修的身体肉眼可见的,一个月比一个月要有起色一些。
到了七月里,沈星语种植的第一季胭脂米水稻长势已经完全成熟,收成很好,沈星语在地里选了两颗饱满的金黄稻穗送给他,顾修得了麦穗,打了马儿去看她的田地,一望无际的金色稻田,人生头一次发现农物的美。
到了九月末二十六这天,顾修清早接到小e飞过来的消息展开,沈星语在信里说自己的脚歪了,顾修急急打了马,一路穿过她的院子,到了她的闺房,便见沈星语枕着引枕,半靠在榻上,烟花裙摆如花散开,左脚绣足的足腕处包着厚厚的巾。
“怎么回事?”
他三两步走到塌边,目光低垂下去,看着她包裹的伤处。
“昨晚没睡好,早上没注意,下楼梯摔了。”她面色苍白,疼的嘶声道。
顾修眉头蹙着起来,“大夫怎么说?”
“说伤到骨头了,有瘸的可能。”
她说着,泪珠子啪嗒掉下来,“好疼啊。”
顾修以为只是普通的扭伤,没以为能这么重,面色刷的白了,“我去宫里给你找御医。”
“你别走。”
她拽住他的衣袖,“我现在很疼,这是伤到骨头,御医也不是神仙,不可能让断了的骨头再生出来。”
“我要成了瘸子了,可怎么办……”
“没事,”顾修退回去,挨着她坐下,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掏出袖子里的帕子给她擦眼泪,“你别哭,我会照顾你。”
她仰起脸看他:“你真的会照顾我吗?我很可能会成一个瘸子。”
“会,我会一直照顾你,你不要担心。”
“呜呜呜,”她扑进他怀里,哭的伤心又凶狠:“那你不能只是嘴上说说,照顾几天就嫌我麻烦。”
“不会,”他搂着她柔软的肩膀,下巴搁在她柔软的发顶轻蹭:“我永远不会嫌你麻烦,永远庇冠为你挡风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感觉到胸口被什么质地硬的东西膈着,顾修身子歪了歪,入目看见一颗碧绿的珠子,坠在一颗细细的链子上。
“这是……”碧绿的珠子映在他瞳孔,他整个人僵住。
“这个啊,”沈星语直起身,用手扶起那颗珠子,“你不记得了吗?”
“那次在你腰带上拽下来的。”
顾修当然记得,那回是出了沉碧的事,她头一次生他的气,他们在床(和谐)上拉扯,她一生气,将他玉带上镶的这玉珠子拽了下去。
“你一直留着?”
“是啊,”她眼角的泪珠子还挂着,“我最难得时候也没卖过他,属于镇国公府的东西,我全都还给你了,只有这颗珠子,我一直留着。”
“它一直挂在我脖子上,从来没有离过身。”
他觉得自己懂,又觉得自己不懂。
幽深的眼珠慢慢沁上一层迷蒙的水雾,又化成滚圆的珠子,从眼尾流出来,尾音发颤:“为什么?”
她手缓缓摸上他的脸,看着他的眼泪,“你哭了唉。”
“你长这么大,有哭过吗?”
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嗓子被什么东西堵住,他长这么大,流过很多血,就是没流过泪。
“为……”什么还留着?很空的气音,他嗓子发不出声音。
“因为喜欢你啊,”她眼泪像断了的线在面颊流淌:“我其实也是个很骄傲,很自尊的人,可你就像是我的劫难。”
“你怎么对我,我好像只能爱你。”
“你傻不傻啊?”他像摸珍宝是的,摸她的脸颊。
“你也傻啊,你一点都不比我聪明好吧。”她嘟囔,手一伸,扣在腕足上的蝴蝶结抽离,巾从雪白的绣足上滑落,漏出来一只干净小巧的腕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