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砺转身走到窗下的坐床旁坐下,看着孟允棠道:“你就准备坐在地上跟我说?”
回家有望,孟允棠忙站起身,用袖子擦了下眼泪,整理一下裙摆,扶了下有些松垮的发髻,然后扭头看向他。
贺砺扫一眼坐床上与他隔着一张几案的位置。
孟允棠走过去,目光扫过坐床上的几案,上面摆满了她爱吃的菜肴糕点。
金粟平饣追,葱醋鸡,汤浴绣丸,莼菜鳜鱼羹,金银夹花平截,葵叶汤,还有上次想吃没吃着的烤驼峰……
盛菜的盘子和碗碟,在烛光下闪着令人目眩神迷的金光,看上去都是纯金的!
孟允棠呆呆地看着,被烤驼峰那浓烈的香气一勾,肚子立刻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
“你可以边吃边说。”贺砺道。
孟允棠倒是想有点骨气,不吃他的东西,可是肚子一直叫,她尴尬地低下头道:“我还没洗手。”
贺砺瞟她一眼:“要我帮你洗?”
孟允棠:“……”自己乖乖去盆架那儿洗了手。
回到坐床那边,贺砺侧过身道:“先吃吧,吵死了。”
孟允棠在他对面跪坐好了,一手捂住咕咕乱叫的肚子,一手拿起金筷子,去夹那金银夹花平截。谁知这金筷子要比木筷子滑很多,金银夹花平截还没吃到嘴里就掉在了碗里。
“你什么吃相我没见过,何必在我面前装矜持?”
孟允棠一听这话,索性放弃挣扎,放下筷子,直接用手捏着那块金银夹花平截啃起来。
贺砺坐在她对面,斜着身子,胳膊支在凭几上,支着额侧看着她。
孟允棠觉得不自在,侧过身去吃。
吃完一块金银夹花平截,她又拿了一串烤驼峰,这次干脆背过身去,拿后脑勺对着他。
贺砺盯着她毛茸茸的后脑勺看了一会儿,开口道:“说说吧。”
孟允棠举着吃了一半的烤驼峰转过身来,看他一脸风轻云淡的,心中来气,张口就道:“你刚才……”
“刚才的不算,从以前开始说。”
孟允棠一噎,腹诽:凭什么刚才的不算?从以前开始说就从以前开始说。
她坐端正,看着他道:“第一次见面,你祖父与我祖父开玩笑说要让你与我们孟家女结亲时,你为什么把玉佩给我?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把玉佩给了我,从那以后我就总是被我的堂姐妹们排挤孤立,我做什么都要被她们拿出来挑剔一番,以证明我配不上你。”
“你很难过?”贺砺问。
孟允棠小嘴油汪汪的,答道:“当然!”
“如果我没记错,你我第一次见面,不是我先给你一块玉佩,而是你先给我一块石蜜。”贺砺道。
孟允棠懵。
“不记得了?”
孟允棠摇摇头。她那时才五岁,要不是贺砺给她这块玉佩后面不断地被人提起,她也未必会记得这件事。
贺砺道:“当时我坐在绥安侯府后花园小湖旁的一块山石上,你牵着你弟弟路过,看到我,凑过来像看猴子一样盯着我看,还说‘小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孟允棠双颊涨得通红,下意识地否认:“不可能,你胡说。”
贺砺懒得与她争辩,继续道:“我说‘走开!’你不走,还从那可笑的兔子形状的布包里拿出一块石蜜,献宝一般递给我,说‘小哥哥,你不开心吗?这个给你吃,这个可甜可好吃了!’”
孟允棠:“……”他说的这些她都不记得,但她记得自己小时候确实有个兔子形状的小布包,是以前阿娘身边的丫鬟素兰给她做的。
“我没拿那块糖,然后你弟弟就扑过来把它抢走了。你还跟我道歉,说你只有一块,没有更多的了。我没拿你的糖,但这份情我领了,所以当我祖父说要我从你孟家姐妹中挑一个做媳妇时,我把玉佩送给了唯一有印象的你,有问题?”
这样听起来好像是没问题,可是……可是什么?孟允棠感觉自己的脑子又不会转了。
“因为我挑中了你,你的堂姐妹们就开始排挤你孤立你,这说明她们教养不好,人品也有问题。你因此受了欺负,不去怪她们爱嫉妒没教养,反而来怪我不该送玉佩给你?你不觉着你看问题本末倒置了吗?”贺砺道。
孟允棠:“……”
“这一条不成立,继续。”
孟允棠打起精神,想了想,道:“小时候你送我一叠糖纸,我去跟她们分享的时候,她们嘲笑我,说原来我在你眼里也就是只配得到吃剩下的糖纸的地位……”在他的注视下,她越说越小声。
“那时候长安的小娘子们流行用那种颜色图案带有异域风情的糖纸做发饰,我送你一叠,是欺负你?吃糖对牙不好,所以我没给你糖只给了你糖纸,糖全给你弟了,你弟现在牙还好吗?”贺砺问。
孟允棠想起孟础润动不动肿得老高的腮帮子:“……”
“所以说,你所谓的我欺负你,其实全都是别人欺负你,你不敢怪别人,就把责任全都推到我身上?”
“才不是呢!彩衣总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吧?它说‘小猪小猪胖乎乎’难不成是什么好话?害得我被那么多人嘲笑。”孟允棠大声道。
“你以为从让一只鹦鹉开嗓到教它流利地说出一整句话是一件容易的事吗?我费了半年的功夫,你就看到我没教它说好话?”贺砺高声。
他这样一说孟允棠难免有点心虚,但想想又不服气,遂外强中干道:“那、那次你送我金海棠珍珠发圈,我戴上了,你又嘲笑我,说只有发圈好看,我不好看。”
“你当时连门牙都没有,能有多好看?说实话也是欺负你?你敢不敢再霸道一点?”贺砺微微抬起脖子道。
孟允棠:“……”她恼怒地抓起一块金粟平饣追,泄愤般啃起来。
贺砺瞟着她,问:“不说了?”
说,说个屁啊!根本说不过。
孟允棠咬着在齿间滑来滑去的鱼籽,忽然一个激灵。
不说不行啊,他方才好像说,要说清楚,得到他认同,才送她回家。
她说的那些都被他驳回去了,也就是说他不认同,那还送她回家吗?
孟允棠努力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道:“就算之前的都不算,那刚才……刚才你对我那样,总是欺负我吧?”
“哪样?”贺砺看她。
这个人怎么明知故问?
为了回家,孟允棠也顾不得害臊了,涨红着脸道:“你亲我。”
“我亲你就是欺负你?我的嘴是刑具吗?”
孟允棠不假思索:“是啊。”
贺砺恼怒地坐起身来。
孟允棠以为他又要来抓她,停下吃东西警惕地看他,见他只是瞪着她,便又鼓起勇气道:“差点把人憋死,怎么就不算了?”
“你再说一遍。”贺砺盯着她。
孟允棠看他仿佛要扑过来的模样,有点害怕,但是为了回家,她还是强忍着弱弱道:“本来就是,我又没瞎说……”
贺砺站起来。
孟允棠吓得往旁边一躲,抬起手臂护住头脸嚷嚷道:“你看你看,你又来了,吓我也算欺负我!”
等了一会儿,身边没动静,她战战兢兢地放下手臂回头一看,房里没人,他出去了。
她苦恼起来,不知道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待会儿还送不送她回家?
她一边苦恼一边继续吃东西,不知不觉就吃了三串烤驼峰,一颗汤浴绣丸,一只鸡腿,半碗莼菜鳜鱼羹,加上之前吃的金银夹花平截和金粟平饣追,差点没撑死。
贺砺进来,见她规规矩矩地坐在几案前不动,问:“吃饱了?”
孟允棠点点头。
贺砺朝门外一招手,侍女们鱼贯进来,将几案撤了下去。
孟允棠眼巴巴地看着他,问:“能送我回家吗?”
贺砺不答,只指了两名丫鬟,吩咐:“把她收拾整齐。”
孟允棠一脸莫名地被丫鬟引到铜镜前时,才发现自己的发髻已经松散了,直接这样回去的话,爷娘一定会以为她被欺凌了。遂乖乖地坐下来让两名丫鬟给她重新梳髻。
鹿闻笙房里,戚阔哈欠连天地走进来,抱怨道:“我都睡觉了,还叫我起来吃什么宵夜啊?”低头一看几案上的菜色,麻溜地坐了下来,拿起筷子道:“今天什么日子啊?不仅有宵夜吃,菜色还这般丰富?这怎么少了只鸡腿?谁吃剩的?”
鹿闻笙一边吃一边老神在在道:“有的吃还挑?赶紧吃吧,待会儿还要出门。”
“出门?都这会儿了,出门去哪儿?”戚阔一脸期待,“难道去平康坊?”
鹿闻笙忍不住敲了他一筷子,道:“别整天平康坊平康坊的,你以为平康坊那些小娘子,有几个是好相与的?”
“我付钱,她们□□,买卖而已,她们好不好相与,关我屁事!”戚阔满不在乎,又问:“不是去平康坊,那去哪儿?现在外头不都宵禁了吗?”
鹿闻笙道:“长兴坊。”
小半个时辰后,贺砺果然带着孟允棠和鹿闻笙戚阔,出了卫国公府,往长兴坊的方向去了。
第24章
今晚多云, 月亮时隐时现。
鹿闻笙与戚阔二人走在前面。孟允棠跟在贺砺身边,看着黢黑安静,和白天截然不同的街道, 忍不住心慌起来。
“贺……贺郎君,这样真的没事吗?要不躲着点走?我阿爷说犯禁被抓到要被打板子, 被打残打死的都有。”而且没处说理去,谁让你犯禁呢?
贺砺:“嗯。”
孟允棠:“……你嗯是什么意思?”
贺砺侧过脸看着她,道:“‘嗯’的意思是,以我和两名属下的身手,即便遇上巡查队,他们也是追不上我们的。所以你想贴墙走, 你就去贴墙走。”
孟允棠:“……”
怕什么来什么,孟允棠跟着三人刚心惊胆战地转过平康坊的西北角,便见一队金吾卫巡街使迎面走来, 见了四人, 执枪大喝:“何人胆敢犯禁!”
孟允棠听到那声中气十足的大喝, 一下躲到贺砺身后,一只手揪住他的袖子。
贺砺低眸看了下她的小动作, 没吭声。
鹿闻笙向那队巡街使亮了下贺砺的通行令,巡街队长对贺砺叉手道:“原来是贺大将军, 失礼了。”说罢一挥手,带着巡街使离开了。
四个人继续往前走。
虚惊一场的孟允棠松了捏着贺砺袖子的手,心情复杂。
虽然生活在同一座长安城里,但人与人之间, 待遇真的天差地别。
像贺砺这样的权贵, 犯禁都没事,甚至巡街队长还要因为拦下他而对他说一声“失礼”, 而像她这样的小老百姓,根本就连犯禁的勇气都没有。
今夜若不是有他陪着,她是绝不敢走出卫国公府的。名节与性命比起来,自然是性命更要紧。
她和他本不是一个阶层的人,原本也不应该有什么交集……
孟允棠胡思乱想着,天黑也没注意脚下,一不小心踩到石子脚下一滑,人就向一旁冲跌出去。
贺砺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拉着她站稳,皱眉:“能不能好好走路?”
孟允棠自知理亏,便不吭声,只将他握着自己胳膊的手推开。
他松开她的胳膊,转而牵住了她的手腕。
孟允棠:“!”
挣了挣,没挣脱,她道:“你放开我。”
贺砺不放,语调轻慢道:“这么笨,摔死了算谁的?”
前面戚阔听到这话,朝着走在身旁的鹿闻笙挤眉弄眼。
鹿闻笙目视前方,就不看他。
孟允棠气恼,分辩道:“我刚才差点摔跤是因为天太黑我没看清楚脚下,跟笨或聪明有什么关系?”
贺砺侧过脸看着她道:“你是在提醒我你有眼无珠?倒是有几分自知之明。”
鹿闻笙扶额。
“鹿十二你怎么了?头痛啊?”戚阔见他揉额头,立马问道。
“没有,我好得很。”鹿闻笙立刻放下手,继续一脸正气地在前面开道。
孟允棠气得用力想把自己的手腕从他掌中抽出来,奈何他的手指就像铁钳一般,任她如何挣扎都纹丝不动,她自己倒磨痛了皮肉,只得气呼呼地停止挣扎,听之任之了。
长兴坊离崇仁坊并不太远,拐过平康坊再过两个坊就到了。
坊门已然关闭,就算是贺砺,也不可能让坊正在晚上打开坊门,这是违法的,只能翻墙。
长兴坊的墙不算太高,但也有一人多高。
孟允棠站在墙下仰头看着墙头,正犯难,便见鹿闻笙跑到墙根下蹲下,对她道:“孟小娘子,来踩着我的肩膀,我托你上去。”
“啊?这……这不太好吧?”孟允棠虽说也是有爵之家出生,但从未苛待过下人,踩人肩膀之类的事情,她有点心理障碍。
“无碍的,某身体强健,禁得住娘子的体重。”鹿闻笙笑道。
孟允棠扭头看贺砺。
贺砺抱着双臂:“看我做什么?要我把你扔过去?”
孟允棠:“……”
蹲在那儿的鹿闻笙又想扶额了。
孟允棠走到鹿闻笙身边,不好意思道:“得罪了。”
“无妨的,娘子上吧。”鹿闻笙道。
孟允棠提着裙摆,抬起一只脚踩在鹿闻笙的肩膀上,结果发现无处借力她另一只脚根本上不去,稳不住身形。
一旁戚阔刚要去扶她,眼前人影一晃,贺砺已经走了上去,抬起一只胳膊。
孟允棠扶着贺砺的胳膊两只脚都踩上了鹿闻笙的肩膀,贺砺道:“扶着墙。”
孟允棠稳住身子,两只手都扶在墙上。
鹿闻笙维持着平衡慢慢抬起身子。
孟允棠很快扒到了墙头,当鹿闻笙彻底站直身子时,她小心翼翼地爬到墙头上,蹲在上面。
身边一阵衣袂轻响,孟允棠扭头一看,贺砺单手在墙头撑了下,轻飘飘地落在了墙的另一边。
他走到孟允棠下面,仰头道:“下来。”
孟允棠蹲着不动,嗓音颤颤:“我害怕。”
贺砺不耐:“我接着你。”
“就是你接我才害怕,你就是个大骗子!”孟允棠控诉道。
贺砺听到墙那边隐约传来戚阔忍俊不禁的声音,额角贲出几根青筋,看着孟允棠道:“下来!”
“我不!”
贺砺气得要去拽她,还没靠近就见她试图往旁边移动,摇摇晃晃的随时可能掉下来。
“你别动!”气急败坏。
“那你也别动。”委委屈屈。
贺砺实在拿她没招,双手叉腰,道:“好,你说,我怎么又是大骗子了?”
孟允棠道:“小时候有一次我爬上一块大石,不敢下来,你也说你接着我,还再三保证。结果呢?我跳下来你就往后一退,害我摔了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