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太后薨逝后,相思常常彻夜难免,悲拗痛苦,那种悲痛欲绝到现在她都记得。
阿兄就一直站在她门外守着,告诉她:“孤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说的那样坚定,让人没办法不相信。
骗子,他现在就不在,如果相思也病故,阿兄回来只能看到她的尸首了。
不过那样也好,阿兄大约会少一些难过,亲眼目睹亲人离世,是件太过悲痛残忍的事。
相思想着想着,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周太医才跪下回话,“恭喜娘娘,是喜脉。您这是,有喜了。”
赵太医也跪下,恭贺:“恭喜娘娘。”
什么?
相思一时反应不过来,毫无喜悦的心情,或许是因为两个太医的表情过于沉重了些。
那样子,仿佛相思怀的不是个孩子。
“可是有什么不妥?两位太医但说无妨。”
赵太医拜道:“回娘娘,是……双生子。”
两个太医齐齐伏拜,不敢抬头看皇后。
相思再次攥紧衣袖,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
方才还想着怕是什么不治之症,得知不是有些啼笑皆非,可双生子,同不治之症也没有多大分别了。
怪不得周太医要找人商议,怕是摸出来了不敢说。
妇人产子本就是鬼门关走一遭,双生子更是凶险,稍有不慎就是一尸三命。
阿兄又不在,朝中本就抵触皇后听政临朝。
这孩子似乎来得并不太是时候。
相思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脸色已然恢复正常。
她弯了弯唇角:“无妨,两位太医不必如此拘谨,是福是祸,皆有天定,不必杞人忧天。只是此时尚且不宜声张,烦请两位太医暂且保密。”
“是,娘娘。”
虽然她也知道,大约瞒不了多久。
相思独自一人坐了许久,称不上欢喜,也谈不上悲伤,只是安静地坐着,脑海里时不时冒出些画面,偶尔是父母,偶尔是太后,更多时候是阿兄。
他总说想要储君,请了太医给她调理身子,她以为是求子嗣的,问了才知道只是些补气血的药,觉得她从奂阳到京城一路颠簸,身子很虚弱。
他同徐德万和徐衍说,不许人一直在她面前提子嗣,她其实都知道。
他不想她把孕育孩子当做一种责任,天下需要储君,皇室需要储君,他也希望储君是两个人的孩子,但若把孩子当做一件不得不做的事,许多事就变了味道。
他一直觉得,若没有子嗣缘分,他也并不介意从皇室里挑选一个德才兼备的后辈做储君。
相思都知道。
知道阿兄做的一切,却还是一直担忧往后的路,怕自己将来因为他恩宠消逝而变得凄惨。
可是以阿兄的品行,哪怕将来终有一日走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大约也会把她安顿好。
他并不是残忍冷酷的人。
她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应该对他更好更坦诚些的。
也不知道阿兄几时能回,更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再见到她。
他说短则三两个月,长则半年,其实已然是保守了,她私下问过,北边局势复杂,陛下不仅想要打胜仗,更想恩威并施,将北疆的问题深入解决一番。
而这浩大的工程,若真的做下去,几年都是有可能的。
具体如何,还未交手,一切都不可预知。
大军扎营稍事休整,李文翾今日里总是觉得眼皮子狂跳,他蹙眉问身边人:“今日可有什么异动?”
“未曾,末将刚巡查过一番。”
李文翾站在帐篷外,抬头看了看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了。
心里还是觉得像是有什么要发生了,惴惴不安的。
他轻吐出一口气,敛着眉道:“再巡查一遍。”
*
今日早朝又吵起来了。
陛下不在,皇城里始终没出过大乱子,相思功不可没,可到底威严不足,总有些投机取巧之辈蠢蠢欲动,企图趁着皇帝不在贪赃枉法。
孙家首当其冲。
月前,孙越大约知道了陛下亲征的消息,以求援的方式向朝廷施压,希望军饷能半个月内抵达云河,否则他守不住。
那时早朝就吵过一次,弹劾孙越尸位素餐不作为的折子越来越多,萧氏余孽本就不足为惧,却总是能有一线生机,除了那谋士林掠的确是个奇才,更多时候像是孙越不作为。
但作为大周的将军,他毫无动机,所以起初没有人提。
但越来越显得古怪。
即便他不是有意的,可打了几个月没能歼灭萧氏余孽,孙越也难辞其咎。
于是朝上请求另派人替换孙越。
可武将之中,孙大将军尽管年纪不小了,但仍旧是猛将,若他都不行,谁能顶替?
吵着吵着便吵到开武举的事,大周四年才一武举,合该每年都举办,虽说天下一统,大体是太平无虞的,可国富兵强才是立足的根本。
又有人说穷兵黩武不可取,百姓赋税连年增加本就苦不堪言,如今合该减免赋税休养生息。
吵来吵去,吵得相思头都大了。
那时,一直沉默的相思倏忽下令,孙大将军有里通外贼之嫌,兹事体大不敢轻忽,即刻押送回京,交给刑部审查。
大殿内顿时不吵了,不知道是觉得皇后儿戏还是觉得此举荒唐,甚至一时之间没人敢吭声。
过了许久才说一句:“娘娘可是认真的?微臣觉得还是等陛下回来裁断也不迟。”
相思冷了脸:“事急从权,本宫说的话就不管用了吗?”
孙越从一开始出征就在逼迫阿兄,拿抱恙作要挟,换太后自由身。
以阿兄的脾气,哪怕临阵换人都不会接受这样的威胁。
她一直不知道阿兄留着太后何用,现在突然想明白,他莫非想连着孙家一块儿端了?
早些年太后的猖狂无疑是借了孙家的势,孙家式微之后,太后四处勾结,没想到真的让孙家靠着巫阳王站了起来。
对于一个王朝来说,孙家太过于微不足道了。
如果他们安分,阿兄或许并不会有什么想法,但从孙越打主意想要威胁新帝把亲妹妹解放出来的时候,阿兄恐怕就已经起了杀心。
如今竟敢公然渎职,威胁朝廷了。
野心养肥了,也是时候该宰了。
相思一直不知道阿兄把兵符一道留给她什么用。
怕是就是为了防止这局面。
相思听从兵部的意见,从西南抽调了兵力,又从潋州派兵成掎角之势去攻打云河。
至于孙越,他派了灵武卫亲自去羁押。
据说一路上孙越都不大配合,甚至多次试图逃脱,骂皇后毒妇,无知妇人妄图参政,不得好死。
今天孙越押送回来了,所以就怎么处置的问题,又吵起来了。
相思却并不在意他,他更在意的是孙若安。
阿兄临走的时候还在顾忌孙若安,他赐了毒酒过去,被相思拦下去了。
她说:“这一杯毒酒赐下去,阿兄的骂名就要载明史册了。”
孙若安毕竟是他名义上的母亲。
“留给我吧!阿兄,你信我一回。你走之后整个皇城都暂时要听我号令,我手握大权,若还不能解决掉她,迟早也会栽在别人手上的,你不可能时时刻刻寸步不离地守着我,我总归是要靠自己的。”
孙越被押送回京的这一晚,相思悄悄出了趟门,她先去了枫林别院,去见了钟老太妃。
然后绕道去了广安寺,她把怀孕的消息透了出去,她说想去广安寺上个香,给未出世的孩子祈福。
晚上的时候孙若安也出了皇宫,她是不被允许出皇宫的,于是混在了孙家进宫探望的马车里出的宫门。
皇后遇刺的消息是在一炷香之后传回来的。
全城封锁,在城门处发现了偷跑出宫的孙太后。
孙太后被人从马车上赶下来,她摘下兜帽,看到严阵以待的灵武卫,倏忽就猜到是祝相思给她下的套了。
她冷笑一声,终日打雁,被雀儿啄了眼。
第三十二章
太后趁着皇后不在皇宫才特意出宫一趟, 他深居后宫,平日里不大露面, 并不太引人注意。
虽然私自出宫不妥, 但她也并不放在心上,因而也谈不上小心周密。
这次出来为的是回一趟孙家,密谋解救兄长之事, 顺便筹谋一下将来,如今孙家形势不明朗,若不做些什么,等皇帝回京,就更难翻身了。
她本来就觉得祝相思有几分怪异, 今日买通一个宫女才知皇后怀有身孕了。
这简直是天大的喜讯。
皇后几乎也是她看着长大的, 被先太后和太子保护得太好了,本性怯懦谨慎, 瞧着聪敏,其实胆小心慈, 不足为惧,甚至不如她身边的徐德万和徐衍难缠,这两个是李文翾的狗腿,指哪儿打哪儿十分讨厌。
祝相思却好对付多了,只要运用得当, 可以很快逼她让权。
到时候太后出来主持朝政, 比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可要更容易让人信服。
趁着李文翾没回来,这朝廷还不是她说了算?
只是她低估了祝相思的城府。
她没想到她有胆子陷害当朝太后,一旦被揭穿她这个皇后就别想当了。
孙若安意识到, 恐怕从捉拿兄长开始,她就已经在想怎么下这盘棋了。
大将军孙越涉嫌通敌, 被押送回京当日,太后秘密出宫。
偏偏皇后在这个节骨眼上遇刺。
刺客又恰好逃脱。
灵武卫在宫外发现秘密出宫的太后。
她买通的宫女,恐怕也是棋盘上的一颗子。
她只能寄希望于没有实际的证据。
……
两日后。
相思推开朝澜殿的门。
灰蒙蒙的殿内被屋外的阳光笼罩,浮尘被映照成金色,太后枯坐在长椅上,精神萎顿,眸光已失了神采。
因为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皇帝不在皇城原本对于她来说是件好事,如今却是个致命的问题。
她失去了约束,也失了最大的倚仗。
孙家此次也缄默不语,谁也不敢开口求情。
孙越通敌尚未洗清,太后又涉嫌谋害皇嗣。
早先谋逆之事孙家装不知,可怎么会毫不知情,就连朝中也隐有猜测,只是从前朝中都忌惮皇帝太过于独大,无人压制,这才附和着请求放太后出来。
如今皇后掌权,一应大事可全权做主。
又事关皇嗣,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太后毕竟和其他人不同,不能送去刑部,暂时软禁在宫里,她的两个侄女早出宫了,此时只剩了一个老宫女陪着她,老嬷此时色厉内荏道:“太后主事的时候,皇后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你后头没母家大约不清楚,咱们孙家也不是好惹的,皇后若轻举妄动,惹了大祸,陛下回来您可是要遭殃的。”
只要威慑住祝相思,一直拖下去,就还有转机。
但到了敢跟皇后且手中暂时有握权的皇后叫板的地步,已然是黔驴技穷穷途末路了。
才几个月,相思却已经显怀了,她有些站不住,抬了抬手,徐德万忙招呼人把凳子搬过来,抬头冲着老嬷冷笑一声:“大胆奴才,这里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大难临头了还不自知。”
徐德万心道:若非咱们皇后,你家主子早就归西了。
只是徐德万也不大看得清楚,皇后究竟要做什么。
“拿自己未出生的孩子来算计,你也不怕遭报应。”孙若安突然抬眸,恨道。
皇后遇刺,满城通缉刺客,而太后并不应该出现在大街上。
任何可疑的人都要查,太后也不例外。
她的马车上没搜出什么凶器,却搜到了个年代久远的木盒,上了把精巧的锁,宫里的巧匠开了三天才打开。
早先相思就秘密召见过几位大人,有人暗中举报孙大将军和萧贼私下有牵扯。
这是她能顺利把孙越押送回来的关键。
里通外贼,等同谋逆,若是真的,没有人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若是假的,人是皇后得罪的,陛下回了,自有裁断。
北疆战况尚且不明朗,孙越迟迟攻不下云河,朝中本就诸多猜测。
既然孙越攻不下,那即便其他人不顶用,也好歹是个尝试。
“阿兄当初不杀你,我猜了许久都没有猜到缘由,你自己怕是都没有想明白吧!”相思手里攥着一截竹筒,那里头是张信笺,年代太过久远,纸张已泛了黄,上面盖着四皇子的私印。
是四皇子和渤城王勾结的证据之一。
“哀家想到了,只是没想到他竟也如此浅薄昏庸。”
相思嗤笑了声,竟也觉得阿兄有些儿戏。
定北侯和女侯的死始终不清不楚,一直被蒙在一层纱里,先帝不追究,可也并不追加封赏,于是成了一桩悬案,如今相思成了皇后,皇后必须要身家清白,将来有人在她身世上做文章,恐怕对她来说也是一件麻烦事。
且虽然她一直表现得不在意,但父母始终是她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