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怕是早就知道太后手里有证据,所以才一直留着她。
“你当年也并不信任四皇子,所以捏着他这个把柄,顺便把脏水泼到了我父母身上。”
孙若安笑了笑,“这怪不着哀家,也并不是哀家下的手,不过投其所好罢了,先帝本就忌惮你父母。”
顺水推舟的事,何乐不为。
功高震主,显龙关一带绵延数十里的边界,关内关外十几座城,都快不认得皇帝,只认识定北侯了。
相思只觉得荒谬,那些年站在城墙上送别迎归的日子里,将士出生入死保家卫国的时候,原来皇城里掌着权柄的人,竟都是在琢磨着这样腌臜的事。
阿兄说,这个皇帝,只能他来当,她并不能领会。
她如今领会了。
“赐死吧!”相思倏忽起了身,感觉到疲惫,并不想再交谈下去了。
“你以为李文翾为什么迟迟不对哀家动手,哀家死了,你父母的冤屈永远也洗不清,你不会以为,仅仅凭借一封信,就能给你父母翻案吧?”孙若安挺直了背,死死地盯着她。
相思扭过头,脸上的表情和李文翾有一种微妙的相似:“那你不会以为本宫会为了那一丁点可能,就容许你骑在本宫头上作威作福吧?你难道搞不清楚阿兄一个不受任何人掣肘的人愿意容忍你这么久是因为什么吗?因为我。所以哪怕我杀了你,也不会有任何后果。而我现在弄死你,也轻而易举。你觉得孙家会优先保你还是保孙越?他们顾不得上你吗?你一辈子汲汲营营,什么也得不到。人确实要为自己打算的,但踩着别人尸骨的时候,焉知自己不会是脚下的那个。”
“你难道不为你肚子里的孩子积点德吗?”孙若安已经觉察出事情脱离控制了,“你不会不知道双生子意味着什么吧?”
历朝历代都认为双生儿是不幸的。
以至于后妃们得知是双生儿都仿佛被判了死刑,没几个能活着从产床上爬下来。
相思笑了笑:“不劳太后操心,福祸本宫都受得,我一生未尝做过亏心事,不惧天谴,你不用拿这个吓唬我。”
太后赐死的消息是跟着皇后遇刺传到北疆的,彼时李文翾正中箭伤,太医正要给他拔剑,他眉毛一蹙,含着一口怒气自己拔了,啪嗒一声扔到地上,对着说话大喘气的传信官飞过去一脚:“都他娘过去两个月了,为何现在才报。”
“娘娘……娘娘把信官全拘在了皇城,说一只鸽子都不让飞出去。”
“她现在倒是能耐!”
而皇后有身孕且是双生子的消息,李文翾是北疆平定后才收到的消息,那天几个统帅在商议北疆巡察之事,几个部落已联名递了降书,愿意对大周俯首称臣,自愿作为属国,陛下正好可以借巡抚之名恩威并施一番。
然后消息传过来的当日,李文翾已经点了一队轻骑提前连夜回京。
京中和皇帝一直有书信来往,李文翾几乎对皇城了如指掌,对祝相思自认时刻关注。
却竟然能被瞒着这么久。
他感觉到无比的荒谬,简直荒谬绝伦,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及此事。
到底谁才是皇帝?
他这次真发了火,行宫里跪了一大片,他冷笑一句:“好啊,这天下真的易主了是吧?改姓祝了?”
崇安二年的春末,相思又赖床了。
她旷了早朝,太监请了三遍她都不去。
“一群酒囊饭袋。”她嘀咕,“让他们自个儿反省去吧!”
又过了会儿,守门太监急匆匆地闯进来,一副大事不妙的样子:“娘娘……娘娘大事……大事不好了,陛陛陛陛下回来了,连闯三道城门,这会儿已经策马进午阳门了,听说陛下发了好大的火……质问这天下是不是……”
“是什么?”相思折起身,拧着眉,满身的起床气。
“是不是改姓祝了。”小太监声音弱下去,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
好似这皇宫要变天了似的。
相思却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了,怒道:“我还没生气,他倒有脸生气了。”
说着,往外走去。
“哎哎哎,娘娘您身子还没大好,您慢些,慢些。”
第三十三章
相思走太快了, 出了凤仪宫就是一踉跄,气势顿时弱下去一截, 但怒气却上升一大截。
李文翾恰好到宫门口, 翻身下马,几乎是飞过去的,伸手一捞, 把人捞进了怀里。
四目相对,噼里啪啦,火树银花,也不知道谁的怒气更高点。
“啪——”
然后李文翾就挨了一巴掌。
正正打在侧下颌,乍一看就一巴掌扇在脸上也没分别了。
宫里禁卫不知道陛下这么着急是因为什么, 城门巡逻的一队全跟了过来。
相思刚出月子, 一路跑出来,宫人们都吓一跳, 忙跟在娘娘身后。
这些全被娘娘一巴掌打懵了,顿时一众人瑟瑟跪地, 不敢言语,生怕谁恼羞成怒他们这些人全跟着遭殃。
相思怒气消散下去一截,但还是瞪着他,好像受的委屈全要讨回来似的。
成婚才几个月,他一走就是一年。
她那半吊子的学问, 替他管理朝事, 每天都被那群老中青狐狸群气得半死,她一会儿要罚,罚了又要赏, 太严苛了要松弛,太松弛了要立威。
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床。
这也就罢了, 偏生她还怀着身孕,害喜得厉害,吃不好也睡不好的。
双生子到后头的时候,身子笨得几乎走不了两步路,想起他从前调侃她以后怀了身孕不得一天哭三回,她就恨得牙痒痒。
想哭都哭不出来。
临产前她频频问朝臣们估摸着北疆战事何时能平。
盼着他早点回来,最初是想她要是死在产床上,还能见他一面,最后想,死也得当着他面死,不能太便宜他了。
这孩儿又不是她一个人的,怎苦楚却叫她一个人受了。
她早早就在宫里预备了好几个接生嬷嬷,那天太医院的所有太医都候在殿外,她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骂了好几句李元启。
殿内殿外齐齐跪了一地,一边心疼娘娘,一边又担忧娘娘,敢指着皇帝鼻子骂的,怕也就娘娘一人了。
她没死,但觉着也去了半条命。
月子坐完了都不大想起身走动。
如今她万事都妥当了,他倒是回了。
相思满脑子都是:你这爹当得可真是轻松!
又气道:你凭什么生气?
见了人,才打他一巴掌,眼泪却要不争气地流出来。
李文翾满腔怒火来不及发散,陡然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他迟疑地抬手擦她的眼泪,不知道多久没说话,一开口声音都是哑的:“孤错了,你别哭啊!”
他不说还好,一说相思简直哭得悲怆,天地为之变色。
生产那天她都没哭得这么悲壮过。
李文翾慌得手都是抖的,只好紧紧抱着她,试图缓解一下气氛,于是说道:“别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给孤号丧呢!你打孤也成,骂也成,别气坏了身子。”
相思趴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那一口堪比野兽撕咬猎物,仿佛要一口咬死他似的。
咬到最后满口血腥,眼泪混着血气,她想骂他,可出口只剩下带着悲愤的呜咽。
李文翾心口都要疼碎了,碎得彻彻底底,他浑身都在发着颤,只不断重复着说:“孤错了,孤错了,你别气着自己,成不成?”
一路上,李文翾都处在低气压当中。
皇后怀孕产子,竟然能完全瞒过他的耳目,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
他哪里是怕这天下姓祝。
他是怕朝中有什么大事是他不知道的。
难道她被谁威胁了?
有什么隐情是他不知道的?
他走的时候,朝中并无大事,后来除了孙越应该也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即便她处理不来,自然有人帮衬,哪怕最后搞砸了,他到时候也自有法子清算。
可突然之间他开始害怕,会不会是有哪里他没考虑到,若是真出了大的纰漏,要他如何原谅自己。
他一路快马回来,跑死了几匹马,恨不得插双翅膀。w
他一边往回赶,一边紧急了解了一下情况。
除了祝相思,其他大体跟他知道的一致,没有意外,也没有纰漏。
只能是她自己做的主。
怕他分心?还是怕消息走漏被别有用心之徒利用?
不知道,想不明白,他的脑袋一时之间死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有满腔的怒火。
心道祝相思你如今真是胆子大。
从前就有主见,上回她给他下药,他都没跟她算这个账,这回倒是变本加厉了。
这么大的事也敢瞒着他。
可是见了人,那怒气还没发泄出去,便被瞬间击溃,被愧疚和亏欠感塞满,心道自己真是该死,最想护着的人却没护住几回,他到底在做些什么?
李文翾你真是该死啊!
不知道哭了多久,相思擦了一把眼泪,又端起了皇后架子,她推开些许,道:“陛下去洗洗吧!”
李文翾攥住她的手,哄道:“陪孤一起,好不好?陪孤说说话,从孤得到消息到现在,已经十几日没怎么合眼了。”
陪着他一同回来的一队骑兵,一路上几乎都要追不上陛下。
李文翾全靠那一口气撑着,见了人,瞧着没大碍,才松了口气,可那颗心仍旧沉甸甸的喘不过气。
徐德万还是机灵些,忙招呼几个太监和宫女去备水和换洗衣物,又叫嬷嬷去看看小殿下们醒了没有,估摸着陛下待会儿要看。
徐衍对着灵武卫打手势,叫一群人别显眼了赶紧散了,呆站着看陛下的笑话,也不怕挨抽。
相思还没答话,徐德万先过来扶娘娘,小声道:“让陛下的偏殿沐浴,奴婢给娘娘备个坐榻在边儿上,再添个几案,放些娘娘爱吃的点心,娘娘顾着陛下风餐露宿一路疾奔,就陪着说会儿话罢?”
相思气闷:“左右你们都向着他。”
“连陛下都向着娘娘,奴婢们自然也是向着娘娘的。”徐德万眼神示意宫女们快去干活别磨蹭。
李文翾固执地抓着相思的手:“姌姌,行行好?”
相思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半推半就地跟着过去了。
关了门,相思坐在榻上,也不同他说话,急得李文翾恨不得钻进她心口听听她到底在想什么。
他草草洗了澡,换了身轻便的常服,腰带都还没系好,半披着头发敞着衣襟挤过去她身边坐着。
他在北疆待了一年,身上晒成了小麦色,肌肉也更结实了些,显得越发气势迫人了。
可大约她也算生死关头走了一遭,又在前朝受了一肚子鸟气,看着他都没什么怕的了,于是白他一眼:“阿兄还知道回来呢!我还以为阿兄准备迁都北方,另添家室了。”
李文翾双手捧着她的脸,额头磕在她额头上,闭了眼,满脸的生无可恋:“你就剜孤的心吧!左右孤觉得自己确实该千刀万剐,无妨,虽然箭伤还没好,伤口不知道崩开几回了,但再疼也没有你这几句话让孤觉得疼。”
相思眼珠子滚了滚,“什么箭伤?”
“没事,一点小伤而已。”刚沐浴的时候一直斜着身子避开她的眼神,这会儿却一把撕开衣襟,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也不是很疼。”
相思整个人颤抖了一下,眼神不忍看似的眯了眯,倏忽朗声道:“徐德万,去传太医过来,快点儿。”
“是,娘娘。”
李文翾几不可察地翘了翘嘴角,摇头:“没事,别担心,不疼的,早先就受过一次,俩月就好了。”说着,扒开另一侧衣襟,结的痂都脱落了。
相思眼泪又涌上来,鼻音浓重,却是恨道:“少用苦肉计,疼死你算了。”
李文翾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你瞧你,心疼得手都是抖的,却还逞强,你气得慌就打孤骂孤吧,怎么都好,别不理孤。”
相思偏过头去。
“带孤去看看孩子吧!”他牵了她的手亲吻了下。
相思眼珠子转了一转:“孩子?什么孩子,陛下在撒什么癔症。”
徐衍正好进来要回话,闻言愕然片刻,继而低下头。
陛下和娘娘自有陛下和娘娘的道理。
“孩子安置在哪儿?谁在照看?”李文翾扭头问徐衍。
徐衍看看娘娘又看看陛下,徐衍觉得自己现在是娘娘的狗腿,应该听娘娘的,于是他迷茫地看着陛下:“陛下在说什么?”
这应该不算撒谎,如果陛下秋后算账,他就说自己耳背。
嗯,就是这样。
相思没忍住,终于笑了。
在李文翾转过头之前,又憋住了,冷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满脸写着:陛下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