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让她白吃这个苦。
她话说得绝情,可到底也是怕他为了她不管不顾赶回来吧!到时候若是北疆失守,他就真是天下的罪人了。
相思鼻子有些酸,大约感觉到了他的情意,她反而不忍心责备他了,她摇摇头:“那么累,我才不要,阿兄使唤我这么久还不够。”
“你可以不做事,但位置给你。”李文翾擦掉她的眼泪,“别哭,再哭孤怕是一颗心真的要碎成八瓣了。”
“你又不需要我做事,我才不要那个。”相思觉得他大概是疯了,“明天早朝大臣们怕是要以头抢地了。”后宫参政议政不是稀罕事,可大多是王朝危难之际,若皇帝好好的,后宫来掺和一脚,总归是不妥的。
“那就让他们以头抢地好了,这不是孤给的,是你自己挣的。”
这晚上,李文翾被疼醒数次,夜里还发了烧,相思惶急地让人去请太医,眼泪几次打转。
李文翾笑着:“姌姌还是疼阿兄的。”
他抬手抚摸她的脸。
相思拍开的手,扭过头,气道:“谁心疼你,还不是怕你出了事,以后早朝还是我来上。”
李文翾捏了捏她手心:“好了,孤明日爬也爬去早朝,行不行?”
太医熬了些退烧的药,快到凌晨,李文翾才又睡下,转瞬就是早朝的时候了,徐德万在门口小声请示。
相思轻手轻脚下了床,虽然埋怨,可到底还是替他上了早朝。
她往大殿上一坐,殿下的大臣们纷纷低声议论起来,大概是觉得诏令第二天,陛下是故意不出面的。
咱们这个陛下,心眼子实在多。
相思眼神左右巡了一遍,说道:“陛下身体抱恙,最近不能上早朝,所以暂时还是由本宫主持朝会,诸位大臣有事尽可启奏,无事便退朝罢。”
从第一回 坐在帝座后来的帘子里战战兢兢,到如今她已经可以面不改色瞧着这群大臣了。
他们有时候让相思很动容,家国天下系在心上,哪怕是很小的能利国利民的事,也可以据理力争三番四次请奏上表,奔走效劳。有时候又让她很生气,觉得八成是闲出屁来了才要一而再再而三过来给她添堵。
只是无论如何,她已经都能做到波澜不惊了,同样为了这天下,没有什么是需要放在心上记恨的。
她走后李文翾就醒了,他确实困倦疲乏,但不至于起不来,只是脑子转了一瞬,她觉得他暂时不出现或许更好。
皇后理政一年,未出过差错,甚至在一些问题上的见解并不俗,朝臣虽然对她有这样那样的不满,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甚至也不得不承认她有亲政的才能。
大周建国之初便有皇帝正值壮年却让皇后来监国理政的先例。
所以从祖宗礼法上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与其听他们扯东扯西,不如晾几天,让他们自己先自个儿琢磨清楚,到底要不要违逆皇帝。
果不其然。
李文翾以伤重难愈为由将早朝的事还是交给了皇后。
不过一旬,那些朝臣便都服服帖帖不敢多话了,从前还明里暗里给相思添堵,现下也不敢了,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撑腰,且都觉得陛下正憋着气,到时候看谁不顺眼,八成要从严处理,一时之间朝中人人自危,行事颇为小心谨慎,大有一种朝政清明的感觉。
且更为重要的是觉得,陛下并不是个头脑发热的人,相反心思颇深,朝中大臣因为小瞧皇帝没少吃过苦头,也不大敢对他施压,李文翾几乎是个完全不受胁迫的人。
尤其孙家的事,当初孙家算是唯一一个逼迫皇帝成功的。
皇后本无权赐死太后,但皇后还是这么做了,当时太后是羁押了半月才被赐死,宫里秘密召了孙家的人去收尸,死后没葬进皇陵,似乎也没葬在孙家的祖坟里,怎么处置的都不大清楚。
皇后和孙家无冤无仇,没有必要冒着极大的风险将事情做绝,最大的可能就是皇帝指使的。
谋害皇嗣可大可小,孙家怕牵扯出当年谋逆之事,若和谋逆扯上丁点关系,孙家有多少脑袋都不够砍的,所以此事一出,连孙家都不敢吭声,其他人更是缄默不语。
如今陛下回了,甚至还给皇后加了封,到底是殊荣,还是另有谋算,没人看得透。
可此事也并非没有好处,陛下为人桀骜不驯,如今朝中更无人能掣肘一二,孙家如今也夹紧了尾巴,眼看着也没有再起的可能了,若皇后和皇帝平起平坐,日后也算是有一点制约之力。
最后在大家的自我劝慰下,这事儿便就这么默认下来了。
甚至看相思越来越顺眼,总觉得皇后比皇上要更好说话些。
夜里相思坐在御书房陪李文翾批奏折,嬷嬷说,小殿下和小公主这会儿闹起来了,相思起身:“我去看看。”
李文翾扯住她,然后抬头道:“把孩子抱过来吧!”
过了会儿,嬷嬷守在旁边,徐衍抱一个,陛下抱一个。
两个人对着小殿下和小公主大眼瞪小眼。觉得这孩子既亲近又陌生,仿佛无从下手似的。
李文翾把小懿安的眼睛捂住再放开,捂住再放开,小丫头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叫爹爹!”
相思把奏折砸他身上:“她才两个月大!奏折你看不完别睡了,这皇位你是真的不想坐了吧!”
李文翾只顾着逗孩子,头也不抬敷衍道:“孤确实不想,要不孤在这儿相妻教子好了。”
相思磨了磨牙,恨不得咬他一口,“李元启!”
徐衍抱着小殿下,无声道:殿下,要不以后这天下,还是靠你罢。
那两个都不太靠谱的样子。
第三十六章
诚然, 这世上大多事并不是可以由着自己性子的。
比如李文翾,它只能选择成为一个怎样的皇帝, 并不能选择成为或者不成为皇帝。
比如可怜的小太子李泓祎, 尚在襁褓之中,已经被寄予了厚望。
“孤观他眉眼灵动,必然是聪慧之辈, 日后定大有所为。”
相思警惕道:“他才两个月,阿兄你消停些吧!我怕你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若他不是那块儿料,我劝阿兄不要逼他, 不然我跟你翻脸。”
她对孩子将来能不能做皇帝毫无想法, 她作为一个母亲,只希望孩子能够平平安安健康长大。
李文翾断然否认:“孤和你的儿子, 绝无可能。”
相思越来越觉得他气人,她拧住他耳朵:“你不许逼他, 听见没有?”
“有什么不可能的,我怀孕的时候就整日里想,想到底是两个儿子,还是两个女儿,又或者一儿一女。会忍不住想, 要是两个儿子, 一个比另一个先生下来须臾,就占了长子的名头,若立为储君, 次子若更有才干,会不会心生不满……”
若两个孩子都十分有能力, 将来会不会走到争权夺利的地步,若是两个女儿,尚且好些,只是不知道若一直未得储君,阿兄真的会选择从宗室里选择孩子,还是充盈后宫,到那时,自己还护得住自己孩子吗?
历朝历代的公主,全仰赖父皇的宠爱,可哪怕得宠的孩子,有时也难逃被安排的命运。
相思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尽可能多的自由。
她一向是不大如此多愁善感的,便是她自己,也大有一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坦然意味,可即将初为人母的忐忑,让她也生出许多的愁绪,偏那时候阿兄不在,没人开解她,没人同她说话,如今想起来,相思还是觉得难过。
李文翾听出了她言外之意,忽觉心痛难忍,这才消停些,将人搂进怀里抱了抱:“知道了,这也是孤的儿子,孤能不疼吗?只是他毕竟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既受万民供养,便必然要担起自己的责任,孤日后必然是要严厉教导他的,日后你便是心疼,也不能同孤闹,好不好?孤保证心中自有分寸,若他真的过分平庸,孤也不会勉强于他,自会另寻法子,如何?”
相思这才点点头,忍不住多说一句:“待他长大些,阿兄不许在他面前说什么日后早早把皇位传给他的话。”
李文翾笑着拧了拧她鼻子:“知道了,孤同你逗乐,怎会真的将重担压在一个稚子身上。”
“阿兄最好是。”
他离开的那一年,相思实在无聊得紧,朝中的大小事宜,她约莫都了解了,于是闲来无事,也会帮他批几份奏章,处理一些琐事。
朝中的大臣逐渐已经接受皇后参政的事了,甚至有几个大臣是十分偏向皇后的。
李文翾提点她:“适当拉拢些人心,往后这些就是你的人了。”
朝臣站队,总是生怕站错了队,但他们也逐渐发现,支持皇后并无任何坏处。
如今圣眷正隆,又有太子和公主傍身,祝家也朝中也日益势大,哪怕将来失了势,若无大的变故,恐怕也无法撼动根本了。
相思瞥他一眼:“阿兄的心思都快要写脸上了,你巴不得这天下姓祝吧!”
先帝晚年的时候称病不朝,大事小事全落在太子身上,只不过先帝晚年并非只是不想管理朝政那么简单,兼有多疑和猜忌,因而朝局一度十分紧张。
阿兄他……虽然嘴上天天想着不做这劳什子皇帝,其实却比任何人都勤勉,他是个并不十分怨怼的人,即便现下并不是他想要的日子,他也会把当下的事做好,以求将来真的能卸掉包袱的时候,可以问心无愧。
他也就只能在她面前说几句浑话了,若从前她怕是会以为他在试探她是不是有意贪权,如今她已然不会那样想了,知道他多半是发自内心的。
因着在外面不得不端着皇帝架子,只在她面前可以胡言乱语几句。
李文翾百无聊赖道:“孤只是觉得,你若强势一些,日后才无人敢拿捏你。”
两只猫儿在他身上跳来跳去,他捉住冉冉,指着元元说:“你能不能管管它!”
冉冉白了他一眼。
相思也白他一眼,倏忽又敛了眉:“阿兄,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你心情不大好?”
李文翾这才叹口气:“无事,只是最近琐事繁多,倏忽觉得少了些什么。”
相思不解:“什么?”
李文翾却只是上下打量她几眼:“你身体可大好了?”
相思懒得揣测,点头:“早好了,倒是阿兄的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好彻底些。”
李文翾歪头看了眼自己的肩膀,眼珠子滚了半圈:“无妨,区区小伤,何足挂齿。”
“阿兄这嘴里每一句正经话,前几日装疼装可怜说自己站不稳坐不直得也不知道是谁。”
转眼又区区小伤了。
李文翾摸了下鼻尖,毫无羞耻心地挑了下眉。
小殿下和小公主每日里都呼呼大睡,醒了也不大闹,李文翾每日里要往太子和公主的寝殿跑上十来回,站在那里左看右看,若相思跟去了,必能听到他一句:“长得像孤。”
相思刚开始还试图纠正他:“他们才两个多月,什么也看不出来。”
眼睛都几乎要睁不开,也不知道从哪里看出来的像。
李文翾的精力确切是好,相思回了寝殿,翻看几本书卷,顺便给孩子们准备些小衣裳,等明年这时候,大约就能走路了。
这么一想,还真是快。
她的女红做得不好,小时候跟着徐伯在镇子上住,徐伯的娘子粱氏是个手巧的,相思却总也学不会,梁氏总是揉着她细嫩的手:“三小姐是有福气的,不会也无妨。”
后来进了宫,进学之余,太后身边的崔姑姑也会督促她学些女儿家的活计,她也并非手笨,就是不想学,不喜欢。
常常躲到阿兄那里去,明目张胆求他帮自己。
有一回挨了姑姑训斥,躲在一旁一边抽泣一边绣石榴。
阿兄瞧见了,凑过去看她:“绣的什么?”
相思给他看:“石……石榴。”
阿兄长长“喔”一句,意味深长道:“多子多福。”
相思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通红,低着头,小声反驳:“不是。”
“不是什么?”阿兄盯着她看,瞧她实在窘迫,才放过她,笑了笑,伸手抽掉她手里的绣棚,扔到一边,“好了,别弄了,京中绣娘千千万,你想要什么样子的孤都能给你找来,不喜欢不必勉强,女子学这些,无非就盼着嫁个好人家,孤不在意这些。”
相思不明白他为什么可以说得那么坦然,好似两个人已然下过定似的。
只是她那时候还是胆小,怕太后责骂,于是还是默默拿回来慢吞吞地绣。
绣着绣着又被他抽过去,“来,让孤给你露一手。”
相思捧着石榴要回去的时候,更郁闷了,因为他看起来笨手笨脚,竟比她绣出来还要细致一些。
“阿兄做什么都厉害,我比不得。”她郁闷说。
李文翾附耳轻声道:“你不必比过我,我日后是你夫君,又不是你的同窗。”
相思吓得一路逃回去的。
他这个人,真是毫不避讳的。
那时候觉得她常常一边觉得阿兄是世上最好的阿兄,一边觉得他是天底下最无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