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短短一句话,他心里已然开始不好受起来。
因着那语气,并不算十分愉悦,带着几分惆怅。
“很久以前,睡不着,睡着就做梦,不过梦见你,也不算噩梦。”
或许是从小漂泊没有依靠,总觉得身似浮萍,虽然身在皇宫,有疼爱她的太后和阿兄,但那毕竟不是家人,毕竟身份地位悬殊,那宠爱就像是恩赐,不知何时就会收回去。
心里欢喜,依赖,可又惶恐。
并非她杞人忧天,身在权力中心,祸福总是旦夕之间,她不能不在意。
李文翾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你觉得孤对你好,又怕孤哪天对你不好了。”
其实不尽然,但相思还是“嗯”了一声,她也无法找出更准确的形容了。
“不会的。”李文翾拍拍她的背,“再没有人能像你一样让孤这么在意了。且不说往后如何,从你八岁来京,孤第一回 见你到如今,可曾辜负过你?”
母后去世得早,他和父皇之间感情复杂,算来算去,也只相思全然在他心上。
“我知道。”相思往他怀里蹭了蹭,“我知道的。”
因着知道阿兄很好,便生出更多更多的妄念,人总是贪婪的,她已然觉得自己有些索求无度了,恨不得两个人合成一个人,以彼身为己身,同生死,共悲欢。
“阿兄要不是天子就好了。”相思倏忽叹道。
李文翾未答话,只是拍了拍她的背。
相思其实都知道,只是对心爱之人,总是难免任性胡闹些,她笑了笑,“可是人都是有烦恼的,阿兄总不会全把心思放在我身上。若阿兄真的那样,或许我也不会喜欢阿兄了。”
李文翾知晓,恐怕这话一半真一半假,真的是她确切希望两个人是普通的夫妻,后半句,大约只是为了宽慰他。
她素来是渴慕安稳的人,旁人要权势要钱财,她也不过是希望有个安稳的确切属于自己的家。
这偌大皇宫,瞧着富丽堂皇,可她一向是无法当做自己家的。
“那现在为什么梦到孤?”他问,“还是害怕?”
相思摇头:“只是……只是觉得阿兄很重要。”
这话,她从前是说不出口的。
可短短一年,虽回头看似乎也并没有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可她仍然觉得像是经历了千难万险,如今好不容易重聚,她十分珍惜。
旁的并不想计较了。
“你向来是懂得如何剜孤的心的。”
李文翾叹口气,“拿你怎么办才好。”
相思无意识地应了一句,闭上眼,慢慢陷入沉睡。
李文翾心想,左右路还长,两个人既已缔结良缘,她总能明白的。
此心匪石,不可转也。
相思向来明白,她只是觉得,有些事身不由己,她不确信,自己于他来说,究竟重要到何种地步。
比如一众大臣向来是不大太敢管皇帝家事的,但涉及江山社稷,便都觉得自己该掺和一脚。
起先刚成婚那会儿,有大臣提过置妃纳嫔之事,被李文翾骂了回去,后来又提,又被骂。
最开始觉得陛下和娘娘刚大婚,又是青梅竹马,刚成婚就提这事,确实煞风景,于是也就提一提,深知过于强硬不好。
后来陛下御驾亲征,帐内也被塞过家世清白的官家女,被李文翾治了罪,之后便没人敢了。
再然后回了京,娘娘刚为陛下诞下一双龙凤胎,提纳妃嫔之事,总归是不合时宜,也怕寒了娘娘的心。
于是就这么过了一年,许多人明里暗里还是跃跃欲试,到最后见陛下不是装听不懂,就是故意不理睬,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再过几年陛下都不那么身强力壮了,索性在早朝上挑明了说。
只是,是当着相思的面说的。
这两日陛下出宫巡查,朝堂大小事由皇后主持。
倏忽十数人齐齐参拜:“娘娘,后宫空置许久,皇嗣仅殿下和公主两个,实非繁荣之相,望娘娘能够大局为重,胸怀天下,为陛下广纳佳丽,以求为皇室开枝散叶,如此,便是万民的福分。”
“非是臣等插足陛下的家世,可历朝历代,没有后宫空置的道理。”
“娘娘是有大智之人,不会不懂得皇嗣的重要。”
“……”
相思抿着唇,耳朵里嗡嗡作响,第一次生出一些哑口无言的感觉。
好似早就知道终有这一日,于是平静异常,可又清楚知道自己竟找不出一句典故能反驳,因而憋闷异常。
她知道自己作为一国之母,身为皇后,此时最不该的就是心生怨恨,她的确应该胸怀天下。
可这皇后,从来都不是她想当的,她也说不出一句违心的话,说自己愿意陛下充盈后宫。
她不知道呆滞了多久,自打她参政,最拘谨惶恐的时候,也不至于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今日却倏忽方寸尽失,那简直是一种□□。
所有人都知道她不乐意,知道她没有广博的胸襟,却更知道她不会撒泼耍赖,知道她不会不顾江山社稷,却仍旧不敢触李文翾的霉头,偏要过来挤兑她。
相思几乎是带着脾气说了句:“退朝!”
回了凤仪宫,她让人把奏折拿过来,她看了几张,却实在看不下去。
徐德万在一旁陪着笑脸:“娘娘莫气,待陛下回来,自会处置妥当的。”
相思仰头看他,蹙眉:“你便知他果真不想?”
徐德万“哎哟”了声,“天地可鉴,陛下心里只有娘娘,娘娘不信谁也不能不信陛下啊!”
相思尚在气头上:“谁知道是不是他暗自授意,到时候他若是说他身不由己,我又能奈他如何?”
徐德万笑容僵在那里,他自诩了解陛下,可毕竟也不是陛下肚子里的蛔虫,若陛下真的有所意动,确切是谁也无法阻拦的。
今年的夏日似乎格外炎热,相思心浮气躁,更是热意汹涌,她去侧殿看孩子,夭夭刚学会走路,在屋子里胡乱扒东西,阿鲤显得十分懒怠,总是坐着或者躺着,连爬都懒得爬。
相思蹲下来逗逗女儿,又陪阿鲤玩了会儿木偶,仍旧心烦意乱,她豁然起身,大步走出侧殿,对着徐德万说:“备车,我要出去一趟。”
徐德万惶恐不已,小声问:“娘娘要去哪儿?”
“慈安寺,本宫心绪不宁,最近又噩梦缠身,恐沾染不详,要去吃斋念佛,修身养性几日。”
休要把主意打到她头上去,让李文翾自己去应付。
他若是妥协了,那她干脆就在慈安寺原地出家好了,从今之后也落个清净。
“娘娘三思啊!”徐德万急急跟上去,“您等等陛下,他今晚上就回了,到时候陛下自有决断,定不会让娘娘为难的。”
相思深呼吸了两下,转头怒视徐德万:“可本宫已经为难了,今日那情形,如若本宫敢说一句不字,后果如何?日后是不是皇宫出一丁点事,都要扣在我头上?”
阿兄也就说的好听,这事无论如何罪名都会落在她头上。
她解决不了,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徐德万暗骂那群人真是闲得慌,竟然能做出携众在朝堂逼迫皇后给陛下纳妃的事,委实荒唐了些,是吃准了娘娘心肠软?
可娘娘生气了,比陛下生气可要严重多了。
“娘娘您息怒,息怒,奴婢这就去备车,您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徐德万叹口气,这皇宫,娘娘最大,谁都要听娘娘的。
陛下也要听的。
怎么就有人不明白呢?
第四十章
李文翾回宫的时候路过午阳大街, 还顺道叫徐衍去隆新斋买了些酸甜开胃的点心给相思,她一到夏日就没什么胃口, 贪凉贪冷食, 很容易生病,偏又是个挑嘴的,宫里的大小厨子她都吃腻了。
他说寻几个民间的厨子给她, 她不要,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不是好事情。
如今刚免了赋税,国库也不充裕, 她多次提倡俭约, 自己也该做个表率。
李文翾深知她这个人瞧着怯弱,实则有主意得很, 很执拗,只得作罢。
夭夭倒是很像她, 挑剔,娇气,难养得很。
但谁让他甘之如饴呢?
小孩子真的长得很快,夭夭都已经会走了,咿咿呀呀地叫父亲和娘亲, 还不会叫父皇和母后, 太拗口了学不会。
不过阿鲤倒是迟钝很多,以后也不知道会不会愚笨一些。
虽还远远未到开蒙之时,但他已经替他们物色好了老师, 无论如何,多些学问傍身, 总不是坏事,到时候阿鲤和夭夭,可以一道读书习字,比他小时候伶仃无依,不知道要好多少。
相思总怕他对阿鲤太苛刻,但自己孩儿,哪有不心疼的,若阿鲤不是储君的料,他自然也不会逼他去。
不过小孩子嘛,开窍晚也是有的。
为人父母,总是不愿意轻易给孩子下结论的,左右他还年轻,再为国事操劳几十年也是没有问题的。
往后的事,往后再说吧!
几日没见,他甚是思念妻子和孩子。
可大步踏进凤仪宫,阖宫的人都垂着头,有些胆小的,甚至下了跪,全是一副瑟缩安静的模样。
他心里一咯噔,脸色顿时沉下来,呵斥一句:“徐德万!”
徐德万正好从宫外一连步地跑过来,呼哧喘气道:“陛下,您可算是回来了。”
“皇后呢?”李文翾还未踏进殿内,可却已经有了直觉,他目光看着殿内,祈祷是自己想多了。
然而显然天不遂人愿,徐德万斟酌片刻,苦笑道:“陛下不在,朝会上几个大人联名启奏要娘娘给陛下选妃纳嫔,广置佳丽,娘娘……娘娘说心绪不宁,去慈安寺进香了,说要清修几日,还说……”
短短几句话,徐德万不敢说得太直白,但李文翾已然全明白了,顿时一颗脑袋都在嗡嗡作响,沉声问道:“说什么?”
“说小殿下和公主她都带在身边,不会打扰陛下清净的,陛下也不必去寻,娘娘清修完了,自然就回了。”
什么屁话!
李文翾满肚子骂就在嘴边,硬生生憋回去了。
他大步进了内殿,殿内空无一人。
又去侧殿,往常好几个嬷嬷和宫女轮番守着,如今只有个洒扫的宫女在擦地,见了他,惶恐跪着,似乎也知道他此刻必然极容易动怒。
李文翾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诸般心绪涌上心头,只觉得喉头腥甜,一口血就要当场喷出来,他扭头诘问徐德万:“为什么不跟着?就让她自个儿折腾?”
徐德万委实觉得冤枉,也跪了下来,小声辩解,“陛下息怒,娘娘不让跟,奴婢让春久跟着了。”
他不敢说,其实娘娘本不打算带小殿下和小公主的,只是他自作聪明,想着靠殿下和公主留住娘娘,等陛下回来了,自然许多事都好商量的。
可娘娘这次怕是真的铁了心不想糊弄过去,这是要逼陛下给个决断的意思了。
春久如今虽然还是不大爱说话,但做事比从前已经牢靠很多了,也镇得住下头人,能替娘娘分忧。
他留在皇宫,也是怕旁人哄不住陛下。
其实他心里也忐忑,虽说陛下心里十分着紧娘娘,可历朝历代断没有皇后敢这么逼迫皇帝的,若陛下真的动了怒,不给娘娘台阶下,岂非良缘尽毁?
是以徐德万不敢多说话。
李文翾真是要气笑了,很好,安排得都很妥当,唯独把他撇下来。
真好。
都他娘的是吃饱了没事干,管他生几个孩子来了。
真他娘的有种。
李文翾怒火攻心,几欲控制不住。
慈安寺……
慈安寺!
“备马!”他吼道,“愣着干嘛,我叫你备马!”
那慈安寺原本是叫广安寺的,供的是圣母碧霞元君,民间也叫送子娘娘。
皇后早先去拜过,恰是那一回,遇刺了。
相思一手策划,倒害得寺庙上下惶恐不已,相思怕因此断了寺庙香火,后来赐了门匾,赐名慈安,言说突遭凶险,幸得圣母娘娘庇佑,因而才安然无恙。
算是全了寺庙的名声,安抚了僧众的心。
后来生下龙凤胎,相思顺势开恩天下,减免了赋税,李文翾回朝后亦再次大赦天下,如此一来,慈安寺更是声名远播,不少怀孕的妇人和求子的夫妇,都会不远千里来拜,一时之间几乎要踏破门槛。
寺庙感念天恩,甚至给皇后塑了神像。
可是无论如何歌功颂德,相思险些怀着身孕出事,却是真的,旁人都只看她遇难成祥,可李文翾却知道,自己没能陪在她身边,一直是她的遗憾,也是心病。
人一生也不过短短几十载,哪怕他陪她再久,在一些重要的事上却缺席,她嘴上说着不怪他,心里恐怕却还是有芥蒂。
偏朝臣又在子嗣的事上给她施压。
她如今偏去了那里,怕也是在提醒他,于子嗣这件事上,她从来不欠他的,倒是他亏欠她良多。
然后他的臣子,不敢逼迫他,倒拿着大道理来胁迫她。
诚然为两个人孕育孩子是相思心甘情愿,但叫她去替他物色妃嫔,那万万是不可能的。
慈安寺今日里来了贵客,从住持到小沙弥,全都奔波操劳着,因着来的不是旁人,是当朝的皇后娘娘,也是慈安寺的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