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全都收拾出来了,位置最好的一间给娘娘,旁边的给小殿下和公主,其余庐舍,也都分给了宫里的贵人们。
慈安寺建在半山腰,山中清凉舒爽,相思本来是赌气,可真来了,又觉得在这边待着也还不错。
只是看着阿鲤和夭夭,有些懊悔,她自己赌气便罢了,可不该带孩子来的,若是出了丁点差池,怕那些人更有道理来指责她了。
听夏半跪在她腿边,给她捏着腿:“娘娘既来了,便安心住几日罢,莫要想太多了,陛下……陛下定能明白娘娘的心思的,肯定也会妥善处置,不让娘娘忧心的。”
安静的禅寺,因着宫里一众人的前来而变得喧闹起来。
相思甚感愧疚,若她自己,随便叫个人陪着便也够了,可偏偏又带了阿鲤和夭夭。
灵武卫将寺庙团团围住,香客只在前殿和中殿活动,且稍有异动就会被驱逐。
本是要清场的,相思不愿意远道而来的香客失望而归。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跟阿兄示威。”相思苦笑一声。
听夏自然懂得:“连大臣们都知道,这事需得娘娘开口才能成事,吃准了您不会置儿女私情于天下社稷之前,心思不可谓不歹毒,若娘娘妥协了,日后自会有千万个需要妥协的事。”
她没有在朝会上发脾气便是不想落人口舌,可她真的是气到几欲吐血,那些人明里暗里提,都也罢了,给的理由无非是恐子嗣单薄,国运不昌,她心情好还能夸一句心系天下,心情不好便只当他们吃饱了没事干,朝廷里没什么要紧事,能让他们闲操些没必要的心,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国泰民安了。
可如今突然给她来这么一遭,是觉得她向来心慈,所以便合该打碎了牙齿和血吞吗?
李文翾只出宫三日微服私访一下民情,他们便见缝插针地过来,真是狗一般的杂碎东西。
相思的恨意早就有了,只是从前种种,她都学着释怀了,可这一刻尽数又涌上来,可她深知,恐怕阿兄也无法理解她的恨。
说不准还要怪她小题大做。
相思看着听夏,抚摸了下她的脸颊:“早知也把你送走了,若我出事,你怕是也要遭连累。”
别人还可以去伺候旁人,听夏是从小跟着她的,怕是没有退路,只能跟着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念春在相思怀孕的时候就送嫁了,嫁了一个书生,家境贫寒些,可却是个端方君子,家中父母也开明,念春一向风风火火,嫁过去之后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全家人都十分喜爱尊敬她,早些日回宫看她,瞧着气色不错,也算是有了归宿。
听夏摇摇头:“奴婢不想,左右都是伺候人,奴婢伺候娘娘还要更体面些。”
她没有的福气,能遇到陛下这样一心一意爱护她的人,可即便是娘娘,也还是要受委屈。
相思只是叹了口气,她今日里,确切是有些思虑重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相思都要睡下了,外头忽然报陛下来了,不知道是故意不让人通传,还是李文翾走得太快。
片刻后,李文翾敲门:“姌姌,孤来接你。”
相思豁然折起身,满腔愤怒早已消散,突然听到阿兄的声音,她只是觉得委屈,很想哭,可却也不想就此妥协,于是深呼吸了一下,平静道:“我睡了,阿兄回吧!”
“你开门,你有气当着孤的面撒,要打要骂都好,不要不理人。”李文翾近乎哀求地说。
相思差点都要心软了,可揉了揉眼睛,还是说:“阿兄,我没有气,我只是觉得想不明白,”不明白到底是阿兄太纵容,还是她太贪心,更不明白是否两个人本就是不该在一起,所以才会这么千难万难,看似花团锦簇,岁月静好,可一转眼就是一大盆冷水浇下来,“你让我好好想想罢,想明白了我就回了,阿兄也回吧!阿鲤和夭夭在隔壁,你要是想,把他们带回去罢。”
相思觉得难过,李文翾其实可以直接叫人开了门的,也可以直接闯进来的,但他没有。
他向来喜欢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逼迫她作弄她,气得她跳脚然后再来哄,可于一些要紧事上,他从未这么对待过她。
她知道自己该知足的。
可她今天偏不想。
第四十一章
相思终于明白, 嫂嫂从前说的话,虽说夫妻本一体, 可无论多么恩爱缱绻, 在某些时刻,会突然发现,这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人。
因为不同, 所以难免碰撞。
可不同,却未必不能契合。
相思把李文翾拒之门外,其实心里却是在喊:阿兄,你能不能,抓紧我。
她想要有人能全然是她的, 一分一毫也不要和别人分。
不要。
“姌姌, 真的不能让我进去吗?”李文翾的声音沙哑。
相思一边擦眼泪,一边说:“不。”
有些事, 她可以当做没有发生,有些事她也可以敷衍糊弄过去, 她在意他,所以可以试着去容忍一些事。可有些事,若一丝一毫也不能接受,那就一丝一毫也不能退让。
她诚然知道两个人面对面也可以谈。
可这件事她并非没有提及过,他也做过保证, 可有一日, 她还是被人架在火上烤,没有人可以理解她坐在大殿上,被众人齐齐跪拜恳求为他广置佳丽的感受, 不是心痛,是一种当众的□□, 比被人隔空扇了一巴掌还要让人难接受的屈辱。
因着她不能接受,却也不能痛骂回去,所有人都吃准了她要脸面,也吃准了她若拒绝便是心胸狭隘,置天下社稷于不顾。
“那你早点睡。”李文翾沉默许久,他是懂的,懂她的纯善和委屈,她本来就不是什么野心勃勃的人,毕生所愿也不过是寻个安稳的归宿,早先念春回来探望她,她听着念春说家中琐事,眼里满是羡慕。
可她偏偏爱上的是个皇帝,在她眼里他首先是李文翾,其次才是皇帝,可却因为他是皇帝,让她吃了许多苦头,却还是不能说,她把一切都咽下去了,消解了,却没想到有一日还要面临这样的屈辱。
她不是伤心有人嘴碎,她只是痛恨那些人专挑了他不在的日子拿大道理来胁迫她,让她口不能言,怒不能发。
李文翾是真的怕她觉得不值得了,指尖狠狠嵌进掌心,因为愤怒而双目赤红,极力压制才能让声音平稳些,“山里凉,夜里记得盖好被子,阿鲤和夭夭孤就不带了,让他们好好睡,也能陪你解解闷,你不高兴了,去哪里都好,别不声不响的,今日的事,你受委屈了。”
他停顿片刻,继续道:“孤并非纵容他们,只是有些事,孤总觉得是你我之间的事,不需与外人赘述,如今想来,是孤自以为是了。你今日的话,徐德万都告诉孤了,孤知道你是气话,可也还是要说一句,并非孤授意,也绝无纳妃的心思,孤这辈子,有你足矣,从前是,现在是,往后岁岁年年,都是。”
他平静地发着毒誓:“若我有半句违心之言,叫我暴毙当时,雷劈火烧,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相思惊颤一下,眼眶顿酸,只能抬手压着,几乎立刻就要忍不住开门了。
李文翾说完了,并没有再强求她打开这扇门,他原地站了片刻,然后转身离去了。
隔开他的,又岂是这扇门。
茫茫夜色,他抬头望天,生出几分寂寥落寞来。
往常这时候他应当还在御书房批阅奏章,相思偶尔会去陪他,大发善心才会帮他看两折,他心思不在奏折上的时候,便将她拉进怀里亲热,亲到她恼为止。她向来正经,不似他轻浮孟浪,觉得书房重地,实在不宜放肆。
可他却总是浮想联翩,觉着这地方行事,也别有意趣,没事了就逗她,只是瞧她抗拒,便作罢了。
他知道她向来端着祖宗礼法,也觉得他是皇帝,无论如何都不只是她相公,因而总是不能全然相信他。
连胡闹都要顾忌分寸。
怕得意而忘形,怕哪天被人抓了把柄。
其实他从来不在意什么皇位,若他有的选,他宁愿和她做一对儿寻常夫妇。
寻常到,她便是叉着腰骂他,拎他的耳朵,伤心了打他朝他扔石头也不必担忧会冒犯他。
*
第二日的早朝罢朝了,朝臣也没接到通知,各自在大殿上被晾了半个时辰,徐公公才不急不缓出现:“陛下身体欠奉,就不过来了,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朝臣面面相觑,各自心里都打着鼓,都知道昨日里皇后突然移驾去了慈安寺。
却不知陛下是个什么反应。
这便是后宫无人的坏处。
说起来纳妃之事,各自说的再冠冕堂皇,其实也都存了几分的私心的,前朝后宫向来分割不干净,孙皇后荣宠几十载,带给孙家的利益,可是不可估量的。
这位年轻的帝王向来阴晴不定,琢磨不透,他们这些人,既是陛下门前的狗,可狗也不想被蒙着眼,也想知道主人是怎么想的。
散了朝,三三两两结伴而出,都在议论:“皇后这是公然跟陛下叫板呢?”
“我看呐,是在跟我等叫板。”
“陛下那脾气,向来是不受制于人的,我觉着,便是陛下无意纳妃,这下也该恼怒了,还从没人敢这么威胁陛下过。”
“娘娘使的性子还少吗?哪回陛下不都是哄着。”
“非也,从前娘娘再使性子,也是把家国放在前的,便说诞下太子和公主的事,虽是瞒了陛下,可也是为了天下好啊,那时若陛下分心,北疆指不定什么情状呢,况且因着陛下早回,柴大人花了多少功夫才把北疆那群蛮徒稳住。”
“娘娘为了社稷,也算是居功至伟了。”
“不说政绩,单是为了陛下孕育一儿一女,已是十分了不得的事了。”
“所以昨日里捡娘娘主持朝会的时候提纳妃的事,未免过分了些。”
便是再大度的人,怕也不想与人分享自己夫君罢,何况陛下和娘娘是少时的情分,向来只有彼此。虽说身为皇后当以皇家利益为先,但不该被人当中胁迫才是。
“那不是没有法子了,眼看着陛下油盐不进,只能盼着娘娘深明大义些。”
祝嵘夹杂其中,倏忽冷哼道:“从前担忧储君,如今储君有了,又忧心子嗣单薄,何必如此冠冕堂皇,直言看不惯陛下日子过得惬意,总要给他添些堵就是了。”
“祝大人怎可这样说,大家也是为了陛下为了大周着想。”
“我觉得祝大人说得对,君子节欲,先朝三妻四妾蔚然成风,酿出多少祸事,阴阳和合,我大周开朝便倡导一夫一妻,陛下可堪表率,如今儿女双全,岂非大美,诸位还有何不满?我看无非就是借着纳妃之事,为自家行方便!”
……
一群人议论纷纷,最后险些吵起来。
一时之间皇帝的家事仿佛变成了头等国事。
李文翾的确病了,昨夜里洗了冷水澡,一大早就发了烧,徐德万请了太医来,他却一挥手挥退了,只说让徐德万在临清殿大摆宴席,请四品以上官员及亲眷,务必到场。
徐德万骇然,这么大规格的宴席,临时筹备,娘娘还不在宫里,很难没有疏漏。
可李文翾却拧了眉:“叫你去就去!”
徐德万只得应一声:“是。”
然后陛下寒着一张脸,一连三日,也不早朝,只白日里坐在那里批阅奏折,晚上去慈安寺一趟,隔着门和娘娘说几句话,搁下些吃食点心。
陛下每日里勤勤恳恳,可这时还在操劳国事,实在不是陛下的作风,徐德万和徐衍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问。
比起从前,陛下这次太过于平静了。
所有人都了解陛下的秉性,可即便是身边人,也都不敢保证自己真的了解陛下。
第三日,宴席才勉强筹备好,果然错漏百出,只是大臣们心思沉重,怕是一顿饭也吃得没滋没味。
陛下常服出席,头发也散着,虽笑着,眼神里却似乎带着几分狠劲。
甫一坐下,便直言道:“听闻诸位大人对孤的家事很在意,孤便请大人们都来坐一坐,大家敞开了说,孤洗耳恭听,敬请大人们赐教。”
他说完,坐席上的大臣们倏忽全起了身,离席至旁边空地,三三两两跪下去:“臣等不敢。”
李文翾笑起来:“不敢?你们可太敢了!”
他脸色骤变,抬手砸了面前的琉璃盏,碎片飞溅的回音余音绕梁,满室寂静。
“说啊!孤何时拦着你们说话了?嗯?”
他吼道:“说!”
那声音带着病中的沙哑,破了音,震耳欲聋。
“徐卿,你来说,孤瞧你最不满,是对孤不满,还是对储君不满?”
徐连山抬头,继而深深叩拜:“臣绝无此意。”
“那赵卿你来说,皇后可有哪里对不住你们?”
赵世诚也拜:“娘娘仁德宽厚,可堪表率。”
李文翾闻言又摔一杯,怒道:“既然孤没有对不起你们,皇后没有对不住你们,储君已立,阖宫安宁,你们还有什么不满!非闹得孤家里鸡犬不宁,你们才安心?啊?”
说着,他掀了桌子:“你们到底安的什么心?”
一时没有人敢说话,殿内安静得只剩下李文翾的呼吸声,他就坐着不动,看着殿下他的肱股之臣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