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相思和自己堂姐撞见的时候气氛有些尴尬。
两个人对视一眼, 祝敏珑拱手而拜,相思沉默地从李文翾身上爬下来, 整了整衣袖。
李文翾倒是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
祝敏珑一身束袖骑装, 头发高束,显得英姿飒爽。
相思都快要忘记母亲了,可一晃眼, 仿佛看到了母亲的样子,大概在军中待久的人,身上总有相似的气度。
“见过陛下和娘娘。”祝敏珑垂首。
相思瞧她身后的随从拎着不少猎物,赞叹道:“二姐身手果然不凡。”
相思没称呼她官职,为表亲近之意。
祝敏珑大概是没料到, 微微发愣, 片刻后忙再次拱手,“娘娘谬赞。”
相思瞧她拘谨, 便没再说什么,让她继续狩猎了。
一行人骑着马疾驰而去。
相思看着人消失的方向, 有些微出神。
她和祝敏珑自出生时就互相没有见过几面,她只知道有这个堂姐罢了。
两个人自然也谈不上感情深厚,只是身上流淌着相同的血脉,难免感受与别人不同些。
“孤前日问你要不要召见,你说不必, 这会儿怎么瞧着依依不舍的样子?”李文翾揉了下她的头发, 她和祝家人始终谈不上亲厚,便是最亲近的姑母,细究起来相处时间也很短暂, 她姑母和她之间的牵绊并不深,只是姑母爱重兄长, 便对兄长的女儿多加照拂。
她瞧着凡事都很知足的样子,可其实内心深处,大约还是很渴望亲情的。
只是童年面临过太多次的别离,离开父母,离开熟悉的地方,又离开祖居的地方,便是到了皇宫,遇到了疼爱她的太后和兄长,但也难免再次离京,这诸多的经历,说来轻飘飘一句,可每一次对她来说,都是前路未知的沉重现实。
她有一次对李文翾说:“阿兄,我以前很想要一个家,不是一个房子,就是一个无论我在哪里,我离开多远,我都知道它在那儿,我随时可以回去的地方。那里有人等着我,而我会坚信,不管天灾人祸,世事变迁,他都不会抛弃我。”
她说:“从前我以为父母是我的家,可生死隔开了我们,后来我以为祝家是我的家,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我住在那里是三小姐,但三小姐永远是个客人。再后来我以为皇宫是我的家,可到最后发现,哪里都不是。”
“我觉得,是不是我太贪心了,或许人就是要不断面对别离的,没有人会永远陪着我。”
李文翾沉默片刻:“孤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要有人能牢牢缠住你,和你有很深的羁绊,不管你飘到哪里,都能再次把你拽回身边。就好像风筝的那条线,姌姌,孤会做那个牵线的人,且永不会放开手。”
相思笑了笑,只是捂住他的嘴巴:“阿兄,我信你,可是能不能不要承诺了,我觉得我运气不大好,你说了,可能就不会实现了。”
李文翾知道她只是不信长久了,她像个蒲公英一样,飘得太久,短暂地落了地,哪怕生了根发了芽,也觉得终有一天会再次不知道飘向何处。
堂姐于她来说,只剩下一点血脉关系的牵连。
相思摇摇头,“我和堂姐没什么感情,且她如今一路拼杀不容易,靠的是自己能力,我不想和她走太近,反倒惹她被人说借了姓祝的光。”
李文翾笑她思虑重,“军中是最掺不得假的地方,她能在军中站稳脚跟,靠的是累累军功,闲言碎语若能撼动她,她早在她父亲死的时候就该一蹶不振了。”
一个无能的将军最后只能自刎城门前以谢罪,作为祝泓的女儿,她想要获得士兵的认可,自然是难上加难,可她还是挺过来了,北疆一役,她军功卓著,后又留守镇压了一阵,到如今方才回京,人还没到,赏赐便源源不断地下着。
相思自然也是明白的,“可如今没什么仗要打,她很可能要在京中待很久,京中不比军中,要复杂得多。”
李文翾也不再赘述,她这个人就这样,总是顾虑重重,从前只是恨她不能全然相信他依赖他,如今他也早就释怀了,身份对换,他也并不觉得自己就能全然相信一个手握自己生杀大权的人。
那些他全不在意的事,是因为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事,却实在是她要面临的困境。
就像假定她离开他,他也不过是伤心欲绝,哪怕他再觉得如何痛不欲生,也不过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可若是他厌弃她了,谁也不能料定他是否会做出伤害她的事。
而她没有能力伤害它,但他有。
单是这一项,两个人就有了鸿沟般的距离。
他又怎忍心苛责她。
是以她为了堂姐着想,倒也没错。
这世上,许多事放在女子身上,是要更难些的。
相思也知道他大约无法理解她的担忧,于是解释道:“这世上,许多事大家都觉得男子干得,女子做不得,便是我大周任人唯贤,不拘男女,可到底女子要比男子能耐得多似乎才配得到一些并不算特别的官职。”
她斟酌片刻,“这就好像,阿鲤生下来就可以是储君,哪怕现在他远远比不得夭夭聪颖,大家也都觉得,不会可以学,可以教导。而若是生下来陛下便想立夭夭为储君,那她需得远远比阿鲤优异,如此才算是不犯众怒。这便是那条不可跨越的鸿沟。”
她只是做个比喻,但李文翾却突然挑了下眉,他确实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接下来几日,相思都待在帐中不出去,李文翾便也不出去,日日腻在一起,阿鲤和夭夭也带在身边,但两个小殿下如今已会跑会跳,精力旺盛得很,不是黏着父皇和母后问东问西,就是闹着要出去玩。
几个嬷嬷看不住,李文翾让徐衍近前跟着,徐衍寸步不离,第一次觉得带孩子比打仗大概还要累一些。
太子殿下倒还好,公主殿下十分具有求学精神,凡事都要问个究竟。
比如这帐篷是如何扎的,猎物都分别叫什么,那弓箭如何射杀猎物的,骑马究竟能跑多快。
这么多马儿一同出去,为什么不会互相撞在一起,那马究竟是如何听指令的。
那么多箭矢射出去,若几个人射杀同一个猎物,如何知道是哪支箭杀死的。
……
徐衍把两个小殿下送回去的时候,口干舌燥浑身冒汗,他委婉提议:“陛下、娘娘,卑职觉得,公主殿下需要一个上通天文下通地理学富五车的老师随身跟着。”
夭夭扑进爹爹怀里,委屈道:“徐将军,很笨,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还不会说话,他可能还……耳背。”
相思瞪她一眼:“不能这样说,很失礼。你问别人问题,是请教,既是请教,便该虚心而恭敬,却责怪别人回答不出来,是何道理?”
夭夭趴进爹爹怀里,有些委屈,因为徐衍的话真的很少,她有一种被冷落的感觉。
李文翾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小脸,她模样随相思,可这性格却委实不像,他问:“你母后说得对。那夭夭想知道什么?父皇回答你。”
夭夭抬头看爹爹:“夭夭和哥哥都是母后生的,父皇会不会生啊?”
李文翾扶了下额:“父皇不会生。”
夭夭有些失望:“那父皇好没用。”嬷嬷那天告诉了她妇人生产的辛苦,她觉得母后好厉害好辛苦才有了她和阿鲤。
但父亲竟然不会生。
李文翾:“……”行吧,童言无忌。
“母后是看你可怜才让我和哥哥认你做爹爹的吗?”夭夭看了看母亲,“我和哥哥是母后生的,所以是母后的孩子,父皇不用生,却可以有两个孩子。”
相思觉得这不怪徐衍,她也答不上来。
李文翾捏了捏女儿的脸:“就像昨天父皇给你讲的野兽一样,雌性生产是件很辛苦危险的事,所以需要强壮的雄性保护,爹爹高大威猛,还富有,所以才有幸被你母后选中做了你爹爹,懂了吗?”
夭夭捏了捏父皇强壮的臂膀,又扯了扯他腰间的金和玉,看起来十分信服。
相思沉默。
徐衍沉默。
但夭夭想了一会儿又有了新的问题,她扯着徐衍:“父皇,我觉得徐将军比你厉害呢!然后胡尚书好像比你富有,母后要给我换爹爹的话,那你可怎么办呢!”
胡尚书是户部尚书,之前相思告诉她,胡尚书管着很多很多钱。
李文翾深呼吸了一下:“你母后心悦父皇,不会换的。”
“那母后要是既心悦父皇,还心悦别人呢?就像夭夭既喜欢母后,也喜欢父皇。”夭夭爬下去,这次趴在母后怀里,“夭夭可以抱完父皇抱母后。那母后可不可以抱两个爹爹?”
李文翾一把把她拎起来:“孤看你就是太闲了,合该给你找十个太傅,轮番教你学问。”
夭夭被拎在半空,抬腿踢父皇:“父皇坏!”她扭头看母后,恳求,“母后换个爹爹吧!这个太凶了。”
相思捂住脸,心道,你可真敢说,你爹爹快要打你屁股了。
第四十八章
懿安公主从两岁多起身边就有了释疑博士。
一般的皇子皇女到了七八岁才会开蒙受教, 可公主她到了六岁就已经识得大部分字,读得懂诗词典籍了, 并且十分不满为何读书人以攻读文史为要, 却对一些建造耕织之类的术法视作下等。
几个博士为了这个同公主辩过几遭,却谁也无法说服谁。
释疑博士这官职是个虚衔,却享用额外的俸禄。
相思甚至亲自前去拜谢, 称各位大人辛苦了。
这原本用不着,但大抵是怕李文翾溺爱太过,惹人非议。
可李文翾却仍是毫不遮掩,如今她已经六岁了,更能折腾了, 常常提一些非分的要求, 李文翾屡次为懿安开特例。
对于这个女儿,他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
这博士是从文华殿轮番调用的, 每一个都精晓典籍,博通古今。
李文翾给文华殿单独辟出来一间房, 叫做抱知阁,为了接待懿安公主特意设立的。
夭夭三不五日就会带着随从们一道去文华殿,学几个字,缠着博士们问东问西,因为父皇和母后告诉她, 他们知道天下事。
可她觉得有些言过其实了。
而且, 她精力有些许的过剩,后宫她待腻了,所以很乐意跑很远的路去文华殿。
大多时候都是徐衍跟着, 他话本就不多,在公主殿下面前, 他更是常常无言以对,所以总是动不动就告罪。
懿安不喜欢他如此木讷寡言,但更不喜欢别人,只好勉强让他跟着了。
徐衍觉得公主殿下比陛下和娘娘两个人都难伺候。
最近常常想起陛下和娘娘少时的一些事,那时候娘娘总是跟在陛下身后,亦步亦趋地追着陛下的步伐,每日里风雨无阻地去进学。
从东宫到文华殿,委实路途有些许遥远,先帝为了要皇家的子弟们知晓学问的不易,不准他们前拥后簇的,除了太子殿下可以跟随三个人,其他只许有书童相伴。
连上学的途中,都不许太监和嬷嬷去送,要自个儿去。
那时候娘娘虽则并无怨言,但却实在是显得十分为难,早上睡不醒,中午饿得早,下午总犯困,晚上又怕黑怕走夜路。
那时候殿下在的时候总是殿下陪着娘娘上下学,他不在,便总是让徐衍去接送娘娘进学放学。
殿下后晌总是不用去文华殿的,徐衍却总是出现在那里,旁人一看就知道:哦,来接准太子妃呢!
徐衍并不大喜欢这差事,但他偶尔看着娘娘,会生出一种类似于父亲的感觉,充满了慈爱,那时候他想,如果将来自己成婚,应该会生很多小孩,他很喜欢孩子。
转眼过去这么多年了,娘娘从一个怯弱的少女,已经长成可以独当一面的中宫之主了。
她在前朝也可以说上几句话。
最初那些朝臣的议论、揣测、不安以及抗拒逐渐都淡下去了,他们已经开始接受这个温和但坚韧的皇后拥有着和陛下同样的决断力和魄力。
陛下在的时候,她其实很少讲话,但她说话有时候比陛下还管用些。
她骨子里是很知道进退的,即便是陛下处处维护,她也很少展露自己,那并不单纯是一种藏拙和谦逊,也是一种以退为进的手段,她很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
她从一个没什么倚仗的稚弱少女,能在皇宫里安然待这么多年,除了太后和太子的庇佑,和她自己知晓分寸进退得宜也脱不开关系。
而现在,徐衍大有一种养大了一个女儿的成就感,所谓隔辈亲,公主殿下就像他的孙女,但他再也不期待娶妻生子了。
他觉得太累了,陛下真的是了不得的陛下,他竟然还没疯。
从前他接送陛下和娘娘去文华殿,如今他接送他们的孩子去文华殿,虽说时光如梭,但更多是因为,公主殿下她属实有点有悖常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