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文华殿的博士们,虽则挑出来各个都是学富五车的能人,却实在都不擅长哄孩子。
他们每一个都赞叹过公主天资聪颖,却也都惧怕她的“想法刁钻”和“童言无忌”。
毕竟刨根究底地追问天子便不会犯错吗,爹爹的话就要尽听尽信吗,若爹爹犯了错又该如何,这种话,谁也不敢答。
她问房子是如何建造的。
耕种是如何进行的。
算术如此重要,为何连一本全面些的典籍都没有。
且她若想知道,便不是只知道个表面就行。
她有些挑食,陛下和娘娘没少威逼利诱她吃些她不爱吃的青菜以及少吃甜食,至于人为何不能挑食这个问题,旁人浅显的解答她只当是忽悠,要太医院的太医解答了再验证,她才会信。
为此她连医术都通了一些。
因为太过于较真,她很想知道房子到底是如何建的。她把所有能找到的典籍都找出来让人给她讲解,可总觉得隔靴搔痒,工部的人正打算建一座园林,说请公主去观看,但建一座园林的过程,总是缓慢的。
于是她缠着徐衍把徐衍的家拆了,按建造的顺序倒着拆一遍,这样她就知道是如何建的了。
那天是个晴好的天,徐衍站在大门口,看着自己的院子一点点被拆干净,最后只剩下满地的残砖和瓦砾。
公主她十分体贴地给了他一把凳子,两个人就坐在草棚前观看。
徐衍道:“殿下,卑职觉得陛下和娘娘会生气的。”
殿下眼珠子转了转:“那你别告诉他们……好不好?”
公主她有时候实在是有一种娇憨的天真,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可爱又灵动,让人会短暂地生出一些慈爱之心,然而那都不过是假象罢了。
徐衍拱手一拜,“殿下,卑职有心无力,便是我不说……他们可能也已经知道了。”
这么大的阵仗,想不知道都难。
而公主她敢提这种要求,大约也是觉得即便父皇和母后生气,她也顶多挨顿骂。
而工部的人敢照着干,大约也知道得罪公主更严重一些。
果不其然,房子拆到一半,宫里头就来人了。
陛下在忙公务,娘娘最近不大舒服,一直病恹恹的。
两个人都顾不上太子和公主,是以公主最近越发胆大了起来。
徐德万亲自来请公主回宫,看到徐衍的时候,一连声的哎哟,叹道:“徐将军,你怎么由着小殿下她胡来。”
徐衍露出一点苦涩和无奈交织的表情来:“殿下她想做的事,向来是没人拦得住的。罢了,好在是拆我的房子。”
徐德万带着娘娘的口谕来的:不回来就把她给我打晕了拖回来。
懿安终于不情不愿回宫了。
徐衍自然也跟着回了。
殿下她终于有些怕了,但她非常讲义气,安慰徐衍道:“莫怕,是我逼你的,和你没甚关系。”
娘娘这次真的发火了,她手指颤抖地指着公主,说:“你把人家的房子拆了?”
是的,拆了,几百个人一道拆,也就一会儿的功夫,拆得可仔细了,徐衍心道。
公主跪在母后脚边,难得的乖巧:“母后,你消消气,身体要紧。”
相思抬手要打她,她仰着头,眼泪啪嗒就掉下来了:“母后我错了,我不该惹你生气,你生病了还为我动怒,父皇知道了会心疼的。”她起身小跑着去拿戒尺,然后回来继续跪好,把戒尺塞进相思的手里,“母后用这个打,别累着自己了。”
徐衍在心底叹了口气,公主殿下她将陛下无耻中透着真诚、真诚里写满了套路的劲头真是继承了十成十。
第四十九章
相思最后还是敲了她一戒尺, 懿安倒是有骨气,低着头也不反驳, 虽然眼泪啪嗒掉。
相思断断续续一直低烧, 身体也一天弱似一天,这会儿发个脾气,气得大喘气, 止不住地咳起来。
夭夭直起身,给母亲顺了口气,有些心疼地抱住母后,这下真的愧疚了,啜泣着说:“娘亲, 对不起。”
相思也不打她了, 只是仍旧怒视她:“你是对不起我吗?徐将军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受此无妄之灾?你可知道有多少人住不上房子, 你去看看,那些没有一瓦庇身的人, 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胡闹也有个限度,你是不是觉得你父皇宠着你,你就可以无法无天了是不是?”
懿安第一次看母后动这么大怒,她瑟缩着后退半步,呢喃着说:“对不起。”
不多时, 陛下就闻讯而来, 他有些紧张地抱住相思,轻轻拍她的后背:“别生气,孤来教训, 好不好?你休息一下。”
原以为是小问题,请了不知道多少次太医, 却眼见着身子一天天弱下去,幼时母后的记忆席卷而来,叫他觉得无比慌乱,若不是相思拦着,他恐怕早就对着太医院发泄了。
那也是李文翾第一次罚夭夭,她去跪祠堂,徐衍也跟着跪。
纵容小主子,他也有过错。
她跪在里头,徐衍跪在外头。
外头下了雨,很快噼里啪啦响起来,徐衍扭头看一眼,雨幕迷蒙双眼,尽管雨声很大,可无端叫人生出几分与世隔绝的静寂来。
他是永平十四年出生的,家中行二,性格木讷,小时候体弱,也不大能吃苦干活,在家里备受嫌弃。
但他手长脚长,十分灵活,后来病重之时被挑去给太子做影卫,宫里头给他父母好大一笔钱,并帮他看了病,如此他和家里便没什么关系了。
后来,他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亲人,非是不愿意,只是觉得和那个家再没什么牵连了,他们见了他,总是很谄媚,兼之害怕,大约是觉得从小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病重之时其实已经放弃了他,怕他报复。
其实他虽然在太子殿下面前当差,却并没什么权力去报复谁,他也不想,他只是个死士、护卫,为了保护主子而生,必要时可以用自己的命换主子的命。
他知道娘娘为什么那么生气,他比陛下要大上两三岁,几乎是从殿下记事起就陪在身边伺候的,死士并不是普通的侍卫,他本质上是奴,是生是死,全在主子一念之间,他从小就知道,没有主子,他早就死了,他每多活一天,都是主子的恩赐。
所以陛下做什么都是对的。
他永远无条件地服从陛下。
后来,他也听娘娘的,因为陛下爱重娘娘。
如今,他也听小殿下的,因为陛下疼爱太子和公主。
他觉得,哪怕是陛下想要他的命,他也会洗干净脖子,乖乖伸过去等着。
何况只是区区一处房子。
可娘娘总是心软,她对谁都心软,她知道死士其实是训练来为了主子填命的时候,她就抹了泪,后来陛下就再也没把他当过死士看待,只当他是寻常侍卫,再后来陛下登基,他的身份也水涨船高,娘娘后来赐了他一套宅院。
其实他住在哪里都好。
他在宫里也分得一间房子,他住在那里也不错的。
娘娘大约是觉得,他拥有的实在太少了,连唯一一间体面些的宅院,也被公主殿下拆了,所以才会那么生气吧!
其实他并不在意,公主也并不是心血来潮故意恶作剧,她觉得文史重要,各种术法也很重要。
她想要的东西,六部总会格外重视些,她只是希望能够督促户部早日完善营造典录。
她不想去看那园林建造,也是觉得太过于精巧,她只想观摩一下普通的宅户院落是怎样造就的。
她从前去郊外游玩,刚下过暴雨,发现村民们在修缮自己的草屋和泥屋,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那时候他告诉殿下的是,百姓日子就是不断摸索过来的,口耳相传,总会越来越好的。
她不解,为何宫中的房子可以修建得那么好看且结实,普通的百姓却还在摸着石头过河缝缝补补寻找更好的房屋修缮之法。
公主尚且年幼,却已然心怀天下悲悯众生了,徐衍其实觉得很欣慰。
尽管或许没有人相信,小殿下她才这么点大,却已经开始思考各种各样的“大事”了。
毕竟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太子殿下,还十分懵懂,他得知妹妹又闯祸,也不敢去求情,只是让大伴撑着伞送他过来,他陪着妹妹一道跪。
他偷偷给妹妹塞了护膝,又从怀里掏出来一块儿枣饼。
夭夭小口吃着,有些难过地说:“哥哥,我好像把母后气病了。”
阿鲤给妹妹擦眼泪,说:“你是该要听话些,不过母后不是被你气病的,不要胡思乱想。”
不知道跪了多久,夭夭扯哥哥的袖子,“又没罚你,你快回去。”
阿鲤只是摇头,哪怕只比妹妹大一炷香的时间,可他却很有哥哥的架子了。
夭夭知道他纯善又固执,于是嘟囔了句:“哥哥真是笨死了。”
阿鲤只是弯了弯唇角,他也觉得妹妹更聪慧些。
“你今日为何要拆徐将军的房子?”阿鲤问她。
夭夭低着头,已经不太想回答这件事了,她只是说:“本来打算还要重建的。”
阿鲤皱皱眉头:“你该先请示父皇和母后的。”
母后生气,大约也是气她主意大,任性妄为。
夭夭有些难过:“父皇很忙,母后又病了。”
她毕竟还年轻,并没有想得那么深入,只是觉得自己可以。
外面雨越下越大了,风吹过来带来潮湿和冷意,阿鲤把外袍脱下来给夭夭披上。
夭夭扭头冲着外头的宫人说:“去拿衣裳过来。”
然后低头看哥哥,“你总是不舍得使唤他们。”
“他们也挺辛苦的。”
“在其位谋其职,他们的职责就是伺候好你,就像哥哥的职责是做个合格的储君,将来为天下谋福祉,若他们不伺候好你,回头又问挨父皇和母后的训斥,哥哥便是在害他们。”
阿鲤脑子转了一圈,低头“喔”了声,慢吞吞道,“知道了。”
徐衍疑惑,公主和太子,怎么会性格如此迥异呢?
寝殿里,李文翾正喂相思喝药,她最近日日喝苦得要命的药,只觉得人生都灰暗了。
这次喝完,她直接吐了出来,还不小心吐在阿兄身上了。
她拿袖子轻轻给他擦,却又忽然没有力气,只是轻轻抱住他,“阿兄,你现在好严肃,我觉得都不亲切了。”
她跟他贫嘴,他却只觉得心如刀割,他紧紧拥着她,“姌姌,你要快些好起来。”
相思却总有种莫名的直觉,觉得这次怕是不能好了。
可她不忍心让阿兄难过,于是她轻轻“嗯”了声。
“阿兄,夭夭她聪慧过人,因而自负自傲,你不要总是惯着她,做错了也要骂她的。”
“孤知道,以后不会了。”
“阿鲤温善,确切是个很好的品质,可做储君,温善可亲,怕是要挨欺负的,你要多教导他。”
……
李文翾终于听懂了她那仿佛交代后事的语气,顿时神色一凛,蹙眉道:“孤一向脾气不大好,没你看着,怕是教导不好。”
相思只是轻轻抚摸他的脸:“阿兄你骗人,你其实再好不过了。”
“孤一点都不好,在你面前也不过是装的罢了,你要是不管着,孤指不定做出些什么。”
相思也听懂了他语气里强硬的不舍。
近乎无理取闹了。
她叹了口气,“阿兄,你我夫妻这么多年,我很知足了,若是命中有此劫……”
李文翾打断她,双目赤红地咬她的耳朵,示意她闭嘴:“孤不知足。”
第五十章
相思不再说话, 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个秋末,似乎雨水格外多一些。
之后连续三天的阴雨, 让相思的身体变得更虚弱了。
她的腹部始终没来由的隐痛, 仔细算来已经迁延两月余了,起初只是轻微的不适,可却迟迟不见好, 一直反反复复,最近甚至变得更严重了些,太医换了无数种方子,最终都没有太大的效用。
于是李文翾开始去民间征集名医。
他开始变得急躁、易怒,除了对相思还算耐心, 对其他事都表现得极为不耐烦。
相思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只是一遍一遍笑着说:“没事,并不是多严重, 没准过几天就好了。”
只是几天又几天,好像没有尽头。
相思知道, 阿兄的生母就是这样去世的,瞧着没什么大问题,可身体却一天弱似一天,直到过世也没诊断出究竟是什么病。
所以他才会那么紧张吧!
相思起初还安慰他,说她不过有些微的发热和腹痛, 大约只是身体弱了些, 过几日说不定自己就好了,那时候她感觉自己精力还很好。
只是没想到,两个多月过去了, 竟毫无好转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