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处已久,时琉还是摸得出一点脾性。
譬如魔虽喜怒无常,但并不会以折磨取乐,即便是恶人,他最厌麻烦,一剑剁了便是。非触及逆鳞,当不会如此。
魔敛了笑,瞥她。
“我不喜欢被人威胁。”酆业侧身,朝那厉声传来的浓雾走去。
时琉也有些意外,转身跟上:“他威胁你了?”
“未能出口。”
“?”
听着灵力都封不住的凄然哀鸣,时琉头一回如此同情一个为恶无数的魔:“嗯,那我们这是要去给他一个痛快吗?”
“听听遗言,顺便,再加几只。”
“――?”
直等到那锁了万千伥鬼与魇魔的叶形结界前,时琉才知道,原来这在幽冥都威名赫赫的魇魔,只看外貌,却竟只是个娇弱貌美的年轻女子。
美人落难,衣衫半褪,泪雨断了串儿似的,我见犹怜,更别说还有无数密密叫人头皮发麻的,只有魂体的狞恶伥鬼飘在半空撕咬着她的灵体。
时琉都不忍心看。
――于是少女默然别开了脸。
酆业原本停下前就冷淡瞥她,此时却是意外,而后薄唇微翘:“我以为,你会替她求情。”
“万千伥鬼是她一人作孽,”时琉尽力闭目塞听,脸儿微白,“怨不得别人。”
“啧。”
酆业转回去,望着扩大的一叶界虚态里,狼狈躲避的受难美人,“既然小蝼蚁都不想替你求情,那你可以直接说遗言了。”
“酆!业!!”
女声更尖,也更凄厉仇怨。
酆业瞥过她,薄唇似勾,眼神却冷过霜雪:“我对你没什么耐心。一句话,说完便可以死了。”
“!!”
近乎怨毒的眼神里,魇魔张口,声音嘶哑破落:“罗酆石现在何处,你难道不想知道吗?”
“――”
天地倏寂。
某一瞬息,时琉忽嗅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她睁开眼,看见了一片血色蔓延天际的旷野,无数白骨与血肉支离,尸骨洪流如渊如海,森然覆盖整个大地。
苍穹泣泪,无尽血色长天在下一场金色的雨。
只那一息。
时琉冷得厉害,无声抖了下,眼睫跟着轻阖。
于是分辨不清是错觉还是真实的――漫天血色金雨蓦然一震,悉数收拢,归入酆业身后的阴翳。
滔天的魔息平复。
酆业起手,轻轻一挥,一叶界带着无尽伥鬼缩小,最后归为一片叶子的模样,系在他笛骨尾端。
魇魔摔在地上,苍白佝偻,苟延残喘。
“说。”
魔平静。
可时琉知道,这是从相识以来,魔最不平静最可怕最不可触及的一次。
以前无数次相加,也不抵这一次。
――
魔视天檀木这第一造化神木都稀松平常。
罗峰石?萝锋石?
那个什么石,又会是什么骇世听闻的神物?
时琉正想着,就听见魇魔嘶哑又快意地笑了,她从地上艰难撑起半身,怨毒如跗骨之蛆的眼神攀上冷若清月寒凌霜雪的白衣。
她低嘶着声――
“玄门镇宗之宝,其名,罗酆。”
“……”
魔阖上眼。
一息,天地俱暗。
――
魇魔谷外。
“看来,魇魔谷正式闭谷了。”
望着风云涌动天色忽暗的魇魔谷上空,时家一位耆老感慨。
站在时家队伍最前,时鼎天独身望着魇魔谷唯一的出入口,眼神晦暗难明。
在他虚握的掌中,一只芥子戒正安静躺着。
从“追魂”过了七夜而消失在魇魔谷中之后,时鼎天便一直站在这里,几个时辰了,每一个出谷的修者都从他身旁走过。
而芥子戒从未亮起。
……不是什么意外的结果。
魇魔谷这等险地本就是九死一生,即便是两大仙门乃至他时家的精英弟子,也不敢说进出无虞。
更何况是那个根本不能修炼的废体。
“父亲?”
……不意外,也就没什么好遗憾的。
“父亲?”
……死在魇魔谷中,总好过――
“父亲!”
一个面带惊异的少女出现在时鼎天失神的视线里。
他兀地惊眸,回了神:“阿璃?”
“父亲,您这是怎么了?”时璃不解地看他,“是有什么事情吗?”
“无碍。”
时鼎天垂手,将芥子戒垂藏袖中,“出什么事情了。”
“没有,只是四长老遣我来问您一句,入谷的时家子弟都已清点过了,若是无事,我们是否准备启程回去?”
时鼎天下意识:“再等等。”
“人已到齐,父亲还等什么?”
“……”
时鼎天沉默。
是啊,还等什么。
他的女儿早便死了,那个只是被蛊惑的魔头余孽,误入歧途,不知悔改,最终行将踏错,这才落得个尸骨全无的下场。
虽费周折,但保全了他时家清名,他半点不悔。
“吩咐弟子们,启程返界。”
“是。”
时鼎天转身,独自走向时家队伍。
行过礼的时璃直回来,下意识地多望了眼那个伟岸背影。
她直如薄剑的眉微微褶了下。
父亲的头发,怎么好像又白了一分?
“……”
时璃未来得及仔细分辨,忽然瞥见,父亲的前路,空阔宽途上多了一道身影。
玄门惯例的月白长袍,束君子冠,温润端方,像块无棱无角的稀世宝玉。
可温润之下,剑意凌厉,敢问天听。
――除了玄门第一公子,自然没有旁人。
“时家主。”晏秋白行礼。
“哦,秋白啊,”时鼎天回神,却有些兴致不高,“我听阿璃说起过,你们玄门也来试炼了。这趟历练劳顿,等回到凡界以后,你再上山做客吧。”
“……”
见了晏秋白,即便是思绪如剑意畅达无阻的少女也不禁微滞。
犹豫了下,时璃远远隔着,提剑作礼。
晏秋白望见了,折身回礼。
在青年月白长袍徐缓直起时,时鼎天正从他身侧过去。
擦肩一瞬。
晏秋白眸子温润,目视正前:“敢问家主,当真问心无愧么。”
“!”
时鼎天骤然僵了身。
风从两人中间吹过,裹起幽冥冷淡的秋意来。
直到时鼎天回了神,皱眉问:“秋白,你这话是何意?”
“时师心中明知,何必与我虚言矫饰。”
“…我当然不知!”
时鼎天怒声甩袖,地面石板上拓下一道白痕。
他握了握拳,忍着怒火,压低声转身:“你说清楚――到底是何人挑拨,竟让你都出此悖言?”
一声轻叹,如被秋风扫落。
晏秋白终于还是垂敛了眸:“纵使是抹除两个人少时相逢的记忆,您也确保不了时家与玄门的姻亲。”
“――!”
时鼎天面色剧变。
震惊、暴怒、迟疑、负疚,诸般情绪复杂交织,最后只凝作一声沉问:“你怎么会知道?…即便你遇见她了,她不能修炼,根本发现不了神魂上被封掩的印迹,也不该能记得起。”
晏秋白:“她确实不记得,是您亲口告诉我的。”
时鼎天惊疑:“什么?”
“另一个你。”
晏秋白抬头,望了眼魇魔谷,“……她所梦寐以求的,真正的家人,父亲。”
时鼎天身体一震。他有所了悟地攥紧了拳。
“我从未冒犯师长,但今日意难通达――”
晏秋白转身,温润眸子里像秋水见霜,凉意丛生:“父不当父,亲不为亲。她今日若不得而出,并非不能,许是因为比起梦里,真实的世家至亲竟如此难堪入目!”
“晏秋白!”
时鼎天再忍不住,震颤恼声。
平地起了凉秋的风。
旁边密林下,玄门与时家的队伍都听到了这一声怒喝,纷纷惊诧扭头,看向这谷前空地。
朗朗君子慨然淡笑,眸子如霜,然后长身作揖。
“弟子冒犯,请时师责罚――有此逾矩,是我之过,非她所欲。”
“!”
时鼎天终于涨红了脸,甩袖转身,大步离去。
时家众人愣过神,不敢多言,纷纷跟上去。连时璃经过时,都忧心而不解地望向晏秋白。
但晏秋白最终直至起身,也一字未语。
他只是望着那渐渐掩在雾里的魇魔谷,眼神难辨:“玄门弟子。”
“弟子在。”
“列阵,待三位太上长老下界,便行破谷擒魔之令。一旦破谷,谷中万千伥鬼,绝不可放入幽冥作祟。”
“弟子领命!”
眼前再次亮起来时,时琉已经身在一片陌生的丛林里。
时琉怔了几息,左右环顾一圈,最后还是落到不远处的白衣上:“我们,这是出了魇魔谷了?”
“嗯。”
“所以,你真的放过魇魔了吗?”
酆业冷淡轻嗤:“我虽为恶,但从不虚言。”
“…哦。”
时琉点头,“那我们这是去哪儿?”
“渡天渊,乘船,上凡界。”
“?”时琉眼神一惊,“上凡界做什么?”
魔似笑非笑地回了身,临睨着她。
他眼神极凉,像从清月落影的溪里鞠起一捧寒意沁骨的水。
“去灭时家满门?”
【卷二・尾记】
幸福的虚假与痛苦的真实,你选哪个?
――《卷二:魇魔梦境》,完。
第26章 玄门问心(一)
◎我和她一间。◎
“善恶有报,天理当昭。”
“理若不昭,我昭,天若不报,我报。”
――中天帝・业
渡天渊在幽冥最西,梁州接壤妖域的域界之处。
三界皆知,幽冥与凡界相连之处,名为天梯。可供修者驭飞行法器而行,半日便可抵达。然而要过天梯,非修者不能行,且其中空间乱流多变难测,运气差的,更甚能遇上空间风暴席卷,尸骨无存。
幽冥秽土成界数万年,从来不缺少葬身天梯乱流中的各境修者。
万年多前,妖域皇帝文是非统一妖域各部族后,与人族往来渐密。
妖族修行只凭血肉天赋,难以御使飞行法器,自然便难以抵达凡界。后来,妖域皇帝文是非竟以一己之力,开辟出了渡天渊这样的通天之道,保妖域修者与凡人在两界间通行无虞。
“……这样听来,这位妖域皇帝当算行善,和传闻中的暴戾嗜血有些不同。”
梁州极西北,一间毗邻妖域莽荒沙漠的小茶楼里。
二楼临窗,桌旁唯一的少女轻声说道。
“那你阔奏――”裹着虎皮短袄的憨厚少年咽下鸡腿,“可就把他想得太好了!”
“嗯?”少女放停粥碗,好奇回头。
憨厚少年一抹嘴巴上的油,边低头在虎皮短袄上擦着,含混说道:“我们妖族里都晓得,那个家伙虽然被妖域那么多部族尊为妖皇,可他做什么都全凭自个儿好恶,没啥道理,想救就救,想杀就杀――比我还混不吝呢!”
“如此,妖域还肯尊他为主吗?”
“当然!因为他强啊,没有道理地强!”狡彘黑瞳里流露一丝忌惮,“我们妖族实力为尊,别的都是扯犊子,当然谁强听谁的。而且……”
“而且什么?”
时琉这趟路上是第一次听妖域相关的故事,全靠狡彘这个刚化形学会说人话的“内鬼”透漏。
她听得格外入迷,连主人都没怎么看过。
但狡彘显然比她机巧多了。
说着话,憨厚少年就挤出与粗野外形完全不符合的谄媚笑容,望向首位上懒淡垂着眼的酆业:“而且他们妖域皇帝和部属之间的关系多不牢靠,跟我对主人这种纵死无二的忠心,那肯定是不一样的――对吧,主人?”
酆业掀了掀眼皮:“我让你给小蝼蚁讲渡天渊,你扯那么远做什么。”
“噢噢对,”狡彘连忙收敛笑容,转回去,“这渡天渊自从被文是非劈出来以后,就可以乘船而上凡界了。不过有几点限制,一个嘛,是时间长,天梯上下不用半日,可渡天渊乘船至少得十天。再一个嘛,就是这船也有讲究,我听说是用具有荒古妖族血脉的特殊兽皮制作船身,反正就他们妖域的自个儿能整,我们坐船就得付晶石灵珠异宝。”
狡彘说完,露出肉疼表情:“好大好大一笔呢。”
时琉怔了下。
她没有任何独自在外的经验,这方面自然是完全没想过,愣足了几息,少女才有点微赧不自在地低头。
“我,没钱。”
“……”
原本凭栏而倚,神色松懒得快睡过去的酆业,闻言眉尾轻挑了下。
他回过眸,似笑非笑打量少女:“没钱?”
“嗯。”时琉迟疑,“要很多吗?”
“不多,”酆业懒洋洋的,“把你卖十回,你再自己跑回来十回,就能赚够你一个人的路费了。”
时琉:“。”
酆业:“三个人,三十回。小石榴,辛苦你了。”
时琉:“……”
时琉反应过来什么,安静抬眼:“小石榴?”
“嗯。”
“为什么这样叫?”
酆业垂眸笑了。
他懒靠在二楼围栏上,长如鸦羽的睫微掀起点,薄熹的光拓下睫羽的影儿,却落不入那双漆眸。
而他就拿那双光泼不进的眸子,细细地,慢慢地,“剥”她安然恬静的壳子。
“你没剥过石榴么,”酆业哑着声,眼神懒扫她,“珍珠玛瑙,翡翠红玉……多像你?”
时琉:“?”
她是头一回听说人能像颗石榴。
魔的比喻千奇百怪,一时竟分不出是夸还是骂。
好在时琉并不在意。
她只是今日听了许多的趣事,像见了许多的风景,于是心情悦然通达,愿意对他好奇,愿意多问几句。
“那钱,可以算我向你借的吗?”时琉想了好一会儿,终于在桌上的粥菜都凉透之前,想出了这样的法子,“等到凡界,我赚回来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