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像是替她提前承了某人的恨意落下的死局。
大约是察觉到那金冠断口上锐利割面的剑意,少女面色微白,她有些黯然地看了它一眼,便也顾不得再缅怀,长垂着如瀑青丝,披着大红嫁衣,朝楼外快步走去。
屋内染血的白袍掠起,魔闭着眼,漠然踩过落地的金冠。
淡金色的齑粉散去在风中。
时琉站在残败的小楼外,已臻至化境的神识外放,偌大时家便尽数笼入识海。
不认识。不认识。还是不认识……
时琉一一分辨过那些沾染着神脉剑剑意的尸骸,没有一具属于时家或者玄门。庭院间收拾残局的是为数不多的受了轻伤或是无碍的时家弟子,说明无论如何,局面已经回到时家和玄门掌控中。
难怪他已尊为无上帝境,连借幽冥乾坤造化之力强压登天梯的规则之力这种事都能做到,却还要像个凡夫俗子似的,提着长剑从山下一个个杀上来。
时琉想着,有些失神地仰头,望着天上那轮将隐的红月。
魔亦停在她身后。
到此时少女忽仰起脸,神识感知里他才醒回神,声冷如冰:“或许我不该杀他们,放他们进来像饿狼扑食那样撕碎这里的每一个人,才是更叫我快意的结局。”
时琉摇头:“不好,九窍琉璃心不能留给你之外的任何人。”
“――你以为这样说,我就不会杀你了?”
时琉微怔:“我没有这样想……之后不会说了。”
她不等身后的魔再开口,便提起长裙,朝楼外走去。
时琉第一个见的人是时璃。
时家遇战前,时璃就从后山破关,领时家主家弟子守在离西北竹林内小楼最近的地方,做时家的最后一道防线。
包藏祸心的外来修者的尸骸就在他们脚边躺了一地,却不是杀过来的,而是被人追杀至此――
只一人,一剑。
时家弟子却无人不记得那道染得通红的雪白袍从漫天血雨中走来的画面,如刀劈斧凿般刻在他们的记忆之中。
而此刻风雨稍歇。
那个大约算不得人的存在便又出现了,跟在他们时家真正的紫辰身后。
所有在场的时家弟子下意识停住,或警惕或不安,更有甚者已经紧张地握住身旁的佩剑,死死盯着时琉身后的魔。
时琉不去看任何人的眼神,她穿过那些活人与尸骸,直直走到他们之中的某个少女身边。
所有时家弟子中,唯独时璃不曾为两人的到来而停下,她正从尸体堆里翻出来一个被外来修者重伤昏迷的时家弟子,将人拖到旁边池边的白玉栏杆前。
她神色麻木,眼神深处更多是茫然,只行尸走肉似的做着重复的整理。
直到时琉拦在她身前。
时璃一僵,有些失焦的眼睛慢慢定住,她望着时琉,半晌才颤声:“你当真是――”
“是。”时琉答。
面容如霜的少女惨然地笑了下:“我都没有问完。”
“无论你问的是哪一个,都是。”时琉语气轻而匆匆,“我的时间不多,我没有等你从伤痛中回神的工夫。”
时璃像是被什么刺伤了,她微微拧眉,面色更白:“即便父亲族叔和长老他们曾经对不起你,但今日时家付出这样大的代价,你就还是这样无动于衷吗?”
时琉一默,而后清透的眸子抬起,淡淡望着时璃:“时家今日遭受的一切,确实是代价――从十七年前紫辰降世,他们为了将紫辰命数密切关联世人兴亡而费尽一切心思做下的,而后又借紫辰之名使时家崛起为第一世家、在这些年里所拥有和独享的――今日便是他们迟来了十七年的代价。”
时璃恼怒的神色僵住。
时琉侧身,视线扫过那些昔日巍峨壮观的庭院楼阁,而今在这场乱战里残破不堪。
她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虚名之上建立的第一世家,又败落于虚名,这不是世间应有之意吗。”
“……”
最后一丝血色从时璃面上褪去,她唇瓣微颤,似乎想辩驳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能出口。
时琉转回来:“今日之后,时家衰败是必由之势。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时家颓势难挽,而今已与玄门共存共亡,百年时间里也不会再有今日这般大的动荡。”
时璃回神,眸子微顿:“你想说什么?”
“用不着百年,你会成为时家新的家主,我知道你和时鼎天不一样,或许你能给我…给世人看一个新的时家。”
时琉停顿了下,她有些涩然陌生地抬手,稚拙地摸了摸时璃的头。
时璃一愣,皱着眉便要躲。
“不许躲,”时琉没表情地停住手,眸子清透而沁凉,“我是姐姐。”
“……”
时璃梗了下,想反驳,但不知是面前少女同样升入化境压她一头的剑芒还是真的长姐威严,她竟真有些僵住,没躲开了。
时琉摸了三下,语气平而安静:“今日事后,时家衰落与紫辰移名,你也会受牵连,即便不是从云到泥,也会听不少你从前从未听过的同情或嘲讽。背地讽高、明面踩低,世上小人不乏如此,你从前见得少,今后却要习惯,不要因为他们徒扰自身。”
时璃眼睫微颤,绷得结了霜似的面上露出一两分没藏住的不安。
“我本来想在此事后好好照看,免得你心境不顺,但……”
时琉径自掐去话头,她放下手:“你记着,你是时璃,独一无二天赋卓绝并非是紫辰所赐,而是你时璃原本就是。”
“……你真的很莫名其妙,干什么突然来跟我说这些话。”时璃低声,别开脸,“我们什么时候这样熟过了。”
“小时候。”
“――”时璃一愣,扭头。
时琉有些生涩地勾起个笑:“只是你忘了。”
时璃怔望着面前的人,这是她记得重逢以来时琉第一次朝她这样笑着……很好看。
“我没有别的能送给你。”时琉抬手,拉起时璃的,将随身佩剑断相思郑重地放在时璃手中。
断相思委屈地低鸣。
时璃一下子回过神,惊慌想推开:“这是你的,我才不要――”
“来路上我已经与它商量好了,它不会回到剑冢,便交给你这天生剑骨,还不算辱没,”时琉一顿,轻声,“问天剑和同归剑法我已经留于剑鞘之中,你记得也将它同传与师兄,至于其他人……”
想起某个惫懒的方脸少年,少女微微蹙眉:“便不要辱没师叔祖的门楣了。”
时璃愈发慌神:“你到底什么意思!”
“今日之后,我便会离开时家,不再回来。”时琉一顿,“至于去何处,你们便不要问了,是为玄门和时家好。”
时璃急得反手握住就要松手的时琉,眼圈都隐隐发红:“你――就算师兄同意,你得师门允准了吗?我听峰内弟子说过了,你可是答应过要镇守玄门的!”
“还未立誓,原本定在大婚之后回宗门再提,现在看是来不及了。”
时琉一顿,浅笑了笑:“相信我,玄门自己在虞难保,不会愿意再接一块烫手山芋的。”
“胡说!以你修炼天赋与剑道悟性,成为他们奈何不得的小师叔祖年轻时那样的人物,根本用不了多少时间,你明明可以――”
“好,我答应你。”
时琉截住她话声,她眼尾轻弯下来:“那便等到那一日,我再回来。”
“……”
时璃到底没能留住。
面前少女笑靥轻淡,但很快,便如一阵清风徐来,她的身影也在他们面前消散。
玄门弟子这次同样参与到这场乱局,弟子受伤不在少数,晏秋白职责所在,今日分身乏术难以相见。
于是时琉要找的第二人,本该是雪晚。
可惜她翻遍了同样凌乱狼藉的紫江阁,也未能找到雪晚踪影。
大战之后,这还是时琉第一次慌神,几乎要把时家的外来修者尸身全翻一遍,胆战心惊又郁郁难安。
直到将近入夜,打发走了时家派来的不知道多少人,还顺便清理了仍旧不死心想偷袭她的,时琉也依旧没能找到雪晚的半点痕迹。
万不得已,入夜时分,在紫江阁随便拣了一处空居暂作休憩的时琉终于将目光投向了今日始终站在她身旁的魔。
那柄褪去血色的长剑通体如碧,剔透得尘埃不染,也一直被他提在身侧。
――仿佛在提醒她,她只剩一日可活。
“你能不能告诉我,雪晚在哪里,”时琉轻声,“我知道你能‘找’到她。”
“…如何找。”
窗前,魔侧过身来,在灯下依然阖着的长睫像凝上淡淡的霜色。
他抬手,冷白如玉的指节在眼尾轻点了点。
“――”
时琉心口莫名地颤了下:“你的眼睛,要多久能好?”
“若我说,不会好了呢。”魔漠然问。
“…不可能!”时琉想都没想。
“为何不能,”魔薄唇轻勾,声寒如刃,“将两种天地造化之力以身为介,互作压制,本就是逆天而为。失去一双眼睛而已,不算什么代价吧。”
“――!”
时琉闻言已信了七八分,面色顿时煞白。她知道酆业从今世初见便是一副冷淡清傲睥睨世人的模样,即便逞强也不会示弱,最是不可能自轻自贱的性格――
他如今亲口这样说,那岂不是真的了?
“有什么办法能治吗,”少女慌声,有些六神无主地,“天檀木,或者,九窍琉璃心,总有什么灵物可以……”
话声未落。
几丈外的身影兀地出现在她面前。
刚从榻前起身的时琉还未看清,她只来得及面颊苍白透红地仰起,湛然眸子像被至净的山泉濯过,潮湿透黑地栗望着他。
在那片天地也纯粹地黑着的神识世界里,唯有少女的眼眸清透而明亮如旧。
魔低敛着微颤的长睫,面上霜杀之色更冷:
他手中长剑不知何时换作一柄翠玉长笛,直直抵在少女的心口。
“好啊,让我吃了你,兴许百病全愈。”
被那柄凉得沁骨的玉笛抵着,时琉微抖了下。
“明天之后再……可以吗。”
“――!”
魔僵住身影。
呼吸大约也快气停了。
――时至此刻,她竟还真相信他会杀了她。
“可、以。”
魔深吸气,阖着眼低俯下来,捏住身前扣着的少女后颈,将人压进其后的榻上被衾里――
“那今日先吃一半。”
第83章 紫辰动世(二十四)
◎因为你爱我。◎
凉冰冰的玉笛描过绣金凤纹,轻易便挑断了嫁衣束腰。
繁重层叠的连裳长裙在榻上松展开,姹红迤逦,像从薄了西山的艳日下剪来一尾W霞。
绯色也染进嫁衣里,少女惊仰起的玉面与雪颈。
到此时礼服松解,时琉才恍然魔口中说的要吃了她,似乎和她想象的吃法不是同个意思。可对着此刻这双即便睁开也已然让她无法分辨其中情绪的漆瞳,时琉一时神思难属,竟分不出哪种吃法更让她惊慌无措。
……不,不对。
现在不是比较哪种更可怕的时候。
时琉回过意识,在那把像主人一样时而冰冷、却又时而教她觉出炙灼烫意的翠玉长笛更深入嫁服里前,她仓皇地握住了它――
“…酆业!”
黑暗里,少女声音似乎依旧镇静,但许是纯粹的黑暗将听感放大到了最细致,让魔能轻易从她声色里辨出一丝微颤。
她一丝颤音,都足够勾起叫他神魂栗然的兴奋。
――他从前竟不察。
看来心盲或眼盲,他总落了一个。
那点兴奋在少女渐紧的呼吸里愈发酵得深重,魔不敢放任,免吓着她,于是他低低阖敛着长睫并未动作,也没有说话。
时琉心口微松。
她想他是气她不从命令自作主张至极,所以故意这样举动来威吓她,并非有意做什么,不必反应过激地慌怕。
时琉慢慢松开掌心冰凉的长笛:“我知道,你气我欺骗你,违抗你的命令,又害你现在……”
她望向他阖着的眼,有些不忍地别开眼眸:“我的命是你救的,你想怎样结束都可以。”
“我刚刚说过,我会吃了你。”魔再开口时声音莫名地哑,他像怕她落下一字,于是索性彻底俯去两人间最后一段距离――
攀着黑色花纹的雪白长袍紧密压合着大红婚服,魔低头俯到她耳旁:“我喜欢从身到心的吃法,不行么。”
“――”
像是被他声线熨烫,他锁在怀里的少女本能一栗。
而后,克制到极致的翠玉长笛抑着掌心传下的微颤,笛尾缓缓拨开她最上一层的绣金婚袍外服,露出里面纱织的红裙。
裙带被冰凉的玉笛勾着,慢条斯理解开去。
时琉慌然落眼,还未看清,便被魔沉哑的声音拉回:“你以为我为何吻你。”
……“怎么,几个吻便叫你动摇了?”……
……“魔的吻你也当真。”……
那夜山涧里冰冷,而更冷更深的那些话再一次萦回她耳边。
时琉栗然醒神:“我没有动摇,也没有当你真的――”
余下话声被一吻吞尽。
魔有些报复似的咬她,可听见少女低抑下去的那丝本能呜咽,他又下意识放轻了力度。那一吻极深,她初时的反抗被他轻易扣压,她挣动哪里,他便去吻她哪里,直到少女裙衫凌乱,霜雪似的腕上都沁过细碎的红印。
榻上的少女一下都不敢松动了,他忍得微皱着眉,支起头颈:“做到怎样够你动摇,当真?”
“……?”
时琉被他弄得神思空茫又晕沉,只余一双湛黑眸子仰着他,眸里透着湿潮的雾气。
“看来还是不够。”
勾解裙带的玉笛轻轻一拂,于是纱织的裙衫也滑向两旁,像盛放荼蘼的花瓣,剥露出薄得可见玉色的里衣――
“你以为,我为何不许你与晏秋白成亲。”
不知是夜色还是玉笛,叫时琉被凉得轻抖了下。
她彻底醒过神,仓皇抬眸。
冰凉的笛骨抵她腰腹,只轻轻点着,却莫名叫她纹丝不敢动。
魔终于没再做什么。
他哑声问:“我说过,我不许你死时你就不准死。我说过,我下次杀你时你要逃掉。我说过,我想把你带去仙界关在某座帝宫里……我说过那么多,为何你就只听那一两句?”
时琉心口兀地一紧。
此刻,她才忽然想起她还欠他一个问题。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才是紫辰的?”少女颤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