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心生嫌隙,于是渐行渐远,于是分崩离析,于是……
时琉不愿再想下去,她黯然地垂了垂眸。
“等等。”神魔忽低沉出声。
时琉一吓,立刻停下,警惕地就要准备出手。
只是半晌身旁安静得只有云雾涌动。
时琉:“?”
时琉莫名其妙地扭过脸;“等什么?”
“你为何知道,五座帝宫十二仙府的事情?”酆业低阖着眼,转回来。
时琉一噎。
小琉璃妖自戕投世便会从三界中所有人的记忆里抹灭,她虽然不知为何会有酆业这样一个例外,但他只记着她在中天帝宫前的小池子里猫着,这例外的程度也不严重,应当是能遮掩过去的……
没有细想,但时琉就是直觉确定,若是酆业得知那几个梦境为真,且小琉璃妖前世自戕的事情,那,一定会出点事情。
这样想着,时琉已经开口:“嗯,是鸣夏师姐说与我听的。”
“她还有时间给你讲这些故事?”酆业似乎不信。
“是、是啊……”明明那人阖着眼,但见他冷白额心上金红神纹微微熠烁,时琉就莫名心慌,她没想就抱住酆业的手臂,把人往前拖,“还有多远啊,我都走累了。”
酆业要问的话就在这一抱下烟消云散。
直到被时琉拖出去一段距离,神魔才回了神,低低敛着鸦羽似的长睫:“过了界门,不远就是。”
时琉兀地一滞。
……“你是他必死之劫,他会爱上你,然后在仙界界门之下为你所杀。”……
时琉缓缓绷住了脸:“一定要去那儿吗?”
“界门就在中天帝宫的正东,”酆业偏过脸,“不想念你的小水池么。”
时琉:“……”
时琉:“?”
她很确定。
酆业刚刚分明是一副调笑戏谑的口吻。
时琉憋了憋气:“要住你住。”
“好啊。”神魔转回去,懒洋洋答了,“既然你想,那我陪你一起住。”
时琉:“……”
时间这东西确实可怕。
比如它能把一个圣洁不染的神明变成一个无耻至极的神魔。
两人话间,界门已在目之所及的地方。
时琉下意识地循着前世记忆,望向界门之处,雾海上方那座本该是如一道倒置的无底黑洞般的界域缝隙。
只是视线触及那里,她却忽然愣住了。
酆业察觉什么,跟着回身。
在时琉的视野里,望见的是一把仿佛能穷天地之极的长刀,它如擎天镇地的玉柱般,死死横插在那界门缝隙之内。
刀身修长玉柄则直插玉阶庭中。
时琉,或说前世的小琉璃妖,还有万年前的仙界,人人都该认识这把长刀。
中天帝征战域外、镇守界门万年而从未离身的――
神刃,“翊天”。
小琉璃妖的前世记忆里模糊了许多事情,唯独关于三界之战的始末由来记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几乎刻入骨血――
万年前业帝最先历一场界门之战受伤,后翊天被昆离“借”走,三界之战最后发动。
昆离之谋步步紧逼,没给酆业留一丝活路。
而翊天,它本是不世之神器,如今却犹如困兽,被锁在那一方天地内,代替业帝镇守界门又逾万年。
时琉咬唇,眼底湿潮,她不甘地看着那柄化作擎天玉石般的长刀:“……它不该在这里。”
酆业冷淡“望”着。
他是翊天之主,因此他最清楚。
单凭翊天,即便是神刃,也不可能以一柄长刀之力独自镇守界门万年不入天魔,否则万年前他又何必那般辛苦。
天地黯下,万物皆混沌,而翊天显影在他漆黑瞳目之中,唯有一道莹翠丝缕的光华,像从下方不知源头的来处萦上。
只是那源头已淡,近乎将散。
……难怪。
神魔冷了容颜。
半晌,漆黑长睫懒懒垂下,酆业转身,负于身侧的长笛在掌心里轻慢转着:“暂且放着吧。”
时琉怔了下,蹙眉跟上去:“它是你的。”
酆业懒洋洋道:“我知道。”
“他们还欠你许多许多,该拿回来了。”
“我知道。”
那人应得似乎随意,然后慢慢停了下来。
玉石铺成的长阶上方,一座白玉妆成的巍峨大殿立于云端之上。
仿佛万年间白驹过隙岁月荏苒,唯有此间此殿,从未变过。
它孤守万年。它在等它的归人。
酆业与这座寂静了万年的大殿,安静对望着。
许久后,神魔侧过身,轻执起身旁少女的手。
他轻缓握紧了她的指尖,低声:“万年既过,雪恨而已,不吝朝夕。”
时琉不赞同地蹙起眉心,但还是随着他轻牵的力,陪他走上帝宫前的白玉石阶去:“不吝朝夕,那你要吝什么?”
神纹里半侧红芒微熠,神魔没有回答,反而是叹了声气――
“以前未觉着,这殿外的玉阶也太多了些。”
“?”
时琉尚未听懂,只觉着眼前一晃,再清明时,她已经穿过不知几座通天玉屏、身在那帝宫中殿之内了。
殿内三十六级玉阶之上,拱立着一张庄重威严的神座。
……只是靠坐起来有些硬得硌人。
时琉心里无故不安,她仰眸,看向身前扶着神座而垂阖着长睫的神魔:“酆业,你要做什么?”
额间神纹微耀,血色熠过金色。
而神魔扶着神座慢慢俯下,他阖着眼,轻吻上少女的唇,将哑然的字音磨碎在唇齿间――
“吝朝夕。”
“?”
中天帝宫外,界门之下,擎天镇地的神刃刀柄插在玉阶庭的白玉间。
便在此时,“咔嚓。”
刀柄入地之处,地面生出一条极小的隐纹裂隙来。
第86章 玉京溯仙(二)
◎我还没来得及做。◎
时琉与酆业这场无人打扰的仙界清净,勉强维持了一日。
与凡界、幽冥不同,仙界并无日月交替的规则之力。更准确说,仙界原就是凡界日月交替的规则本身。
不过若是仙人们想,无需帝阶,哪怕只是十二仙府里住着的天阶仙人,也依然能在自己的仙府做出昼夜交替的投影来。
只是极少有仙人会把仙气浪费在这种地方。
时琉望着外殿通天廊柱外的幽幽夜色,不由得轻叹了口气――
虽然很美,星星都好像坠在庭下的云海间,伸手可捞。
但会不会太浪费了?
何况……
时琉回过身,微蹙着眉看向神座上阖目修炼的神魔。
半边金色的神纹正在他额心熠烁。
“――在想什么。”
时琉刚要转回去,就听酆业声音在耳边忽然响起。
“外面的星海,很漂亮,”时琉犹豫了下,还是坦然说了,“但你看不到,而且刚拿到罗酆石合心,就这样浪费仙力,是不是不太好?”
酆业低声笑了,他从神座上下来,转眼便到时琉身旁。
“仙界景色万年不变,我想你许会觉着冷清无趣。这座星海万千变幻,本就是给你解闷的。”
站在通天柱旁玉栏前的少女被他从后抱进怀里:“还有,在你眼里,我现在就这么柔弱得让你担心?”
“……”
时琉尚有些不太习惯这样的亲近,脸颊也微微沁红。
她绷着脸转去望庭外的星海:“没有,我只是觉着,之前强行在凡界停留那两日对你折损应该很大,所以你的眼睛才……”
说起这个,少女停住,她又更紧地蹙起眉心,从他怀里轻挣扎了下,然后回过眸子去看神魔低阖着的眼。
那人低着头,虽然闭着眼睛,但神容莫名让她觉着温和。
额心半边金光微熠的神纹也熟悉。
面对着这样的酆业,时琉某方面的胆子也大了许多。她就忍不住循着本心抬手,轻轻摸上那人垂着的长睫。
它在她指尖前轻颤了下。
时琉轻叹:“眼睛还没好吗?昨日上到仙界之后,你好像都没有睁开过了。”
――也是因此,昨日他将她抱在神座上放肆地亲了许久,甚至一度有些过分,之后却耷着眼睫一副无助模样,时琉都没忍心怪他什么。
短暂而微妙的沉默后。
酆业答得心安理得:“嗯,没有。”
“那还要多久?”少女担心地问。
“应当快了。”神魔斟酌着说。
时琉不安地望着他。
神魔闭起眼睛时,眼神里那种极强的压迫感和攻击性都不复存在,反倒是这张神颜本身的美感脱离了眼神束缚会被放大许多。
尤其再加上那种淡然神性的自敛,看着有种难喻的琉璃似的易碎感。
而这种时刻,时琉对他有接近无底线的纵容。
那眼神里酆业实在很难忍下。
他抱起怀里的少女,叫她坐在星海前的白玉阑干上,还要以目盲为由,诱哄着她主动配合――借他俯身,少女生涩地勾住他颈后承他难以克制的深吻。
直到帝宫外云雾翻涌。
脸颊当真如沁红的石榴籽儿似的时琉慌忙睁开眼睛,有些狼狈地在他身前轻微挣扎:“你别再――有人来了。”
此时已是时琉被他放在凉冰冰的过他腰身高度的玉台上,俯身下来的吻势。
神魔额心间半道血色魔纹闪晃了下。
酆业微微皱眉,他轻捏住少女后颈,将她向低向的他的唇前又扣回:“不理。”
时琉躲过,微肃:“那怎么行?万一是重要的事。”
“有何不可,”神魔低叹,“我觉着眼下只有你重要。”
时琉很坚决,干脆抬手捂住他作孽的唇舌:“你都看不见了,没有眼下,分不出轻重,听我的。”
“……”
于是片刻之后。
在遍布整座中天帝宫的可怖威压之下,来自昆离帝宫的仙侍战战兢兢地迈入白玉妆成的帝宫殿中,一步三挪,才坚持着走到中殿的神座阶下而没有倒下。
“哐。”
昆离帝宫的仙侍跪得十分干脆。
他早忘了临走前西帝嘱他不卑不亢的要求,前面那几十步都快让他以为是从仙界走向碧落黄泉,几乎看到自己原本漫长无垠的仙生的尽头了――
仙侍不敢抬头,只将一块玉牒呈过头顶:“见、见过伟大的业帝陛下。”
“…咳。”
时琉被这称呼一惊,呛了口玉盏中酆业今晨去极南仙境带回来的仙露。
她难得狼狈地忍着笑转过脸。
酆业懒靠在神座前,支了支眼皮。但一停顿,又敛压下去。
三十六级阶下。
忽然听见个女声的仙侍更是惊骇,本能就抬头,看见了坐在旁边玉阑干上饮仙露的陌生少女。
星海前的少女看得仙侍眼神都直了。
――陌生,但很是漂亮,尤其那双眼睛,即便是在仙界,他也从未见过这样美的眼眸。就是不知道是哪座帝宫或是哪座仙府的小仙子……说起来,竟然这么早就有人敢暗自违背西帝之命,偷偷送小仙子来中天帝宫示好了?
仙侍正出神望着。
神座上,酆业低阖着睫,声线冷淡懒散:“你那双眼睛,是不是不想要了。”
“――!”
仙侍慌忙跪地磕回去,吓得两股栗栗。
他来前还多方打听过――那些资历老些的仙人们分明说,万年前的中天帝虽然是混沌之下第一人,斩域外天魔无尽,但脾性中正清和,怎么会连这么可怕的话都说得如此散漫又自然的?
但他不想解惑,只是慌得连声“小仙冒犯”“小仙不敢”。
时琉不赞同地瞥向酆业。
神魔敛了敛那点怨念,额心金纹稍盛:“何事,说吧。”
“小仙奉,奉西帝之命,特来禀告业帝陛下,”仙侍咽了口唾沫,再次抬起手中玉牒,“万仙盛筵将在十日之后,于西帝仙宫提前襄办。届时万仙共至,同为、为业帝陛下的归来庆贺,接、接风洗尘。”
“……”
巍峨帝宫中再无声响。
玉牒从仙侍手中飞起,落到神座旁。
仙侍战战兢兢地跪着等。
等啊等,等啊等,终于把神座上的酆业等厌倦了。
神魔不虞:“还有事么。”
“没,没了吧?”仙侍惊慌仰头,便收到旁边玉阑干上,那名陌生又望着星海走神的少女回过头,没什么表情朝他眨了下眼的示意。
仙侍一呆,紧跟着迅速反应过来――
“小仙告退!”
一溜烟儿的,时琉头一回见仙人几乎是小跑离开的背影。
她转望向神座,起身,走过去:“昆离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办什么万仙盛筵。”
少女原本想停在他神座旁。
但神魔垂着睫朝她抬起干净的手掌,好像即便没人落上手去,他也会在黑暗里一直等她似的。
时琉不忍心,就微握着指节,在他掌心轻叩了下:“别闹,正事。”
神魔眉眼愈发郁郁:“一方面,他想向我昭示,如今他在仙界万仙俯首说一不二的司权。”
“他也配。”
时琉难得冷声冷颜,跟着微微歪过头:“另一方面呢。”
“大约是想趁我初回仙界,试探我仙力恢复的程度,再在我清算他和紫琼之前,先下手为强吧。”酆业懒洋洋说道。
如此性命攸关的危局,他却好像半分都不在意。
时琉心恼,但见他阖着眼的脆弱模样,只能忍着:“昆离在五帝中最是虚伪,不择手段,心机深沉,我担心没那么简单。”
“以前是我给他们留下可乘之机,这次不会了,”酆业到底没忍住,主动伸手牵住神座旁的少女,“别担心。”
“…嗯。”
时琉虽应着,但还是微蹙起眉。
而事实证明――
时琉对昆离的判断毫无误区。
万仙盛筵未至,而距酆业返仙三日不到,仙界之内的各帝宫仙府的仙人仙侍们间,全都渐渐传开了两个流言。
一说中天帝时隔万年忽然返仙,来得蹊跷,并非仙人转生,而是入魔归来。
二说……
“还说什么了。”
神座上,抱着怀里睡着的少女,酆业懒散着声问。
此刻他睁开了眼。
那双眼瞳早已深邃而分明,而瞳子至深之处又犹如庭外星海,漆黑里仿佛藏着无尽遥远的金色的星砾微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