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野哑的调却带了丝不正经:“迟早的事,不是今天,也是明天,不是明天,也是后天。”你倒挺会想。”不想日子过不下去啊,”夜色里,陆野那双琥珀色眼睛带着点嘲笑的意味,不知为什么,苏靥星却从中品出一点真的感觉,他微微仰靠在洞壁,道,”带着点盼头,一天天,日子就过去了。”
明明是嘶哑的调子,苏靥星却从中感觉出他在说这五年时光的感觉。
她抿紧了唇,低头,继续替他清理伤口。
那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沾着点雨,一瞬间,如垂翼的温顺的蝴蝶。
她”哦”了声,说:“要是有瓶酒精就好了。”
……
两边都清理完,时间又过去了很久。
苏靥星一条腿架在他盘起的腿上,身体半靠着陆野,与他一起微微靠在坑壁。
天已经不下雨了。
月亮从云层后透出来,下过雨的夜空格外澄澈,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大约是空气澄净,连星星都出来了,一颗颗地闪。
苏靥星靠在陆野怀里,看着天。
两人都没说话。
过了会,陆野似想起什么,动了动,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手机给苏靥星。
苏靥星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手机,惊讶地接过来:“怎么在你那儿?”
旋即想起来:“哦,我去你那的时候…掉那边了?”
陆野点头。
静了一会,他声音更加哑了,像铁轮擦过磨砂纸的沙,一只手搭在苏靥星肩。”去找你,才发现你不见了。”
苏靥星指腹上有不少细细小小的伤口,那些伤口摩擦着手机壳上冷硬的水钻,带来细微的疼痛。
她将手机拿在手里,过了会,伸手去开机,却只得了陆野一声:“没电了。”
她”哦”了声,却也不动。
一双大眼睛对着黑黢黢的手机屏幕,柔嫩莹白的脸半沉入黑暗里,刚才的活泼劲一下子散了大半。
过了会,突然道:“那天,你怎么什么都不问我。”那天?”
陆野一愣,眸光落到她侧脸。
她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像无处可归的茕兔。”就我跟许宁安吵架、你拉我去花房的那天。”
他面上泛出哑然来,粗糙的指腹轻轻蹭过她脸,带着点安抚的意味:“我知道。”
苏靥星却别过头去:“你知道什么?”
他却又将她脸别过来,那双清亮的桃花眼仿佛要看入她心底,苏靥星只听一声轻叹,身体却被抱住了。
温暖的、热烘烘的身体,将她的冰凉烘烤着。
陆野长时间呼喊而嘶哑的声音,穿入耳朵,又像穿入心房。
他说:“星星,这世界不是所有父母,都会慈爱。”
苏靥星眼一软,险些落下泪来。
这是第一次有人与她这样说。
所有人都跟她说。
星星,别任性,乖一点。
爸爸妈妈已经做得很好了。
不要有别的期待。
去理解,去尊重。
即使是最疼她的外公,也只会叫她多一点耐心。
无人与她说,这世上,不是所有父母,都会慈爱。
她与沈妍、苏黎之间的关系,如她身上的阿克琉斯之踵。
她迫切期望藏好,最好谁也不见。
可此时……
在陆野潮热的怀里,苏靥星抽噎了一声,也紧紧抱住他,仿佛已找到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避风港。
第96章 罗网
(宜缺富婆。)
沙滩上。
一辆白色大游艇乘着夜色破浪而来, 崔导和制片人候在土色的沙子上,看着搜救队穿着橙红背心、带着绳索等各类工具跳下游艇。
一个队长模样的人过来,对他行了个礼。
崔导习惯性地从他的站姿与行礼的姿态推测出对方退役兵身份,旁边制片已经娴熟地与人打过招呼, 匆匆将事情讲述了遍。
当讲到现在还未找到人时, 搜救队长脸上已经带了份凝重。
崔导正欲补充两句,放在裤子口袋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接起, 手机扬声器里一道陌生的女声响了起来, 从崔导的角度, 几乎在一个照面推测出这道声音主人的特质:优雅,克制, 咄咄逼人的礼貌, 应当是个习惯于上位的领导者。
他几乎是立刻判断出了对方的身份,心里不由倒泛起一部分苦水。”崔导, 作为导演, 你应当做的,首先是保障组员的安全。”是是是,”崔导觉得自己的背弓得直不起来了,”我已经找好了搜救队,很快,令爱就会有消息。”我安排的人已经过去了,还有直升机与医护也很快就会到,麻烦导演负责安排,另外…”对面刚才语气里的谴责迅速消失了, 只剩下有条不紊, 崔导心想不愧是大企业的负责人, 这种情况下也没有任何的失态, 那边已经递过来一句,”劳烦导演帮我找一下许宁安,令他接电话。”
崔导下意识回头看了眼。
许欣安坐在一个帐篷外,蜷缩着身体半靠着一个暖灯,整个人包裹在一块柔软的地毯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时不时往密林里看,带着点愧疚与不安。
刚才还在她身边的许宁安却是走了。
他又回过头:“小许总去帮着找人了,要不,我替您将许小姐找来?”不用,”对面冷冰冰地拒绝了,在挂断电话前,那声音突然变得柔软了一丝,”麻烦导演,请一定要找到我女儿。”
崔导心下戚戚:“一定,一定。”
这样年轻鲜活的生命,自然不能殒在这荒岛山林之间。
他只能祈祷,苏靥星足够好命。
没有碰到致命的毒蛇,也没有致命的伤口。
这么一想,心里又觉得不好过了。
搜救队来了三四十个人,看起来明显要比他们专业多了,副队长手里还牵着条训练过的黑背。
他问崔导要一件苏靥星的东西,崔导叫来林,林忙回身,从她和苏靥星的帐篷里取出一件苏靥星白天还带的遮阳帽。
崔导心里不由生出点希望来。
副队长将那帽子递到黑背鼻下,黑背长长的舌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有希望不?”
崔导搓着手问。”下过雨,”副队长略带了丝忧愁,”不好找。”
崔导叹气。
又听直升机的声音由远及近,螺旋桨拍打近滩海面的声音在这夜色里,轰隆得像打雷。
又有人吊着绳索下来,有两人身上还背着急救箱。
效率好高。
崔导心道,搜救队们却只是眯着眼往那直升机看了眼,而后转身,随着黑背散入密林。
他们打算像筛子一样,将靠近沙滩六公里内的森林搜一遍。
按照被找到人的口供,推测半小时内女生在森林里的极限距离不会超过四公里,
……
在搜救队来临的时候,苏靥星还紧紧地抱着陆野。
良久,她似乎感觉羞赧,放开他。
泪在眼下晕成一圈,她擦了把,成功地又把自己脸弄脏了。
陆野嘴角勾了勾,伸手,不大怀好意地用指腹在她眼下点来点去,像画音符。
泥点子遍布她眼下鼻梁边,在她馥白的小脸,乍一看,像个麻子。
他嘴唇勾得越发起,苏靥星觉得不太对,抬头,问了声:“你干嘛?”
陆野这才若无其事地收手,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突然摇头,嘴里叹息着说了句”没救了”。”没救了?什么没救了?”我。”哦,为什么没救?”
陆野突然凑过来,吮了吮她唇,离开时眼睛晶晶亮:“你这样我都觉得可爱,是不是没救了?”
苏靥星抬了抬下巴,不以为然:“我这么好看,当然可爱。”
陆野点头,看着她眼里似乎还含着笑。
苏靥星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不过,她注意力被别的事吸引了,半倾身过去,借着洞顶过来的一点光认真端详地面上的小尸骨。
刚才看了眼就不敢再看,此时再看,也不单是小的,旁边还有一具略大,以半包容的姿态半覆盖在小尸骨身上,血肉掉光了,但能看到翅状的骨架。
不难看出,那小尸骨是躲在大尸骨的翅膀下的。
有蚂蚁在尸骨下进进出出。
她微微失神:“看来是小的摔下来,大的为了保护小的也跳下来,最后就都不去了。”
她叹息了声:“真可惜。”
陆野眸光自地上的尸骨掠过,隐在幽暗里,有些冷。
苏靥星却似想起什么般,突然看向陆野:“不过,你怎么知道我是因为爸妈吵架?”
也不算吵架。
单方面地吵,在沈妍女士心里,大概算无理取闹吧。
陆野视线落在面前这张被自己点了”麻子”的馥白小脸。
面前似乎出现同样一张脸,比现在的要幼些,带着还未完全褪去的婴儿肥,躲在公寓楼下的垃圾站旁,跟电话那头吵得面红耳赤。
大约是不擅长吵架,反把自己吵得眼泪汪汪,面孔在傍晚占据了一大片天空的火烧云衬托下,红得似霞。
他本来要上前的脚步退去了。
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靠在墙边,良久才迈出去,在女孩带着点恼怒过来时,露出个笑:“扔个垃圾也不高兴?谁惹了我姑奶奶?”
而后,被她恼得打:“谁是你姑奶奶?谁是你姑奶奶?我有这么老么?”
…
此时陆野也笑,在苏靥星逼问的眼神里,不大在意地道:“就不兴我未卜先知?”
说完,就看到他怀里小猫儿似的姑娘,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他又一阵笑。
苏靥星觉得他毛病,总笑。
陆野也觉得自己毛病。
怎么能连翻白眼都觉可爱。
苏靥星这时,已经回过味来了。
也是。
陆野这样的人,与她生活在一起那么久,如何会一点都没察觉呢。
不过那时他便也与现在一样,在她心情低落时逗她或陪伴,并不多问什么。
苏靥星想,若陆野是个多嘴多舌、喜欢和其他人一样安慰自己的,她反倒不喜欢了。
陆野就是陆野。
天底下独一无二的陆野。
她最喜欢的。
到如今,在这个荒凉的、除彼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的荒芜坑洞,苏靥星终于愿意对自己承认。
她喜欢陆野,
甚至可以说爱。
他是她心口的朱砂痣。
亦是她的白月光。
五年来,她深深藏于心底,借着怒火,不敢或忘。
她枕着他宽阔的胸膛,鼻尖盈着他的气味,只觉没多余求的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等时间过去。
苏靥星与他讲,她从小的经历,和沈妍、苏黎之间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
她声音也落进了夜里,以一个小女孩无数个孤独的时光为佐。
陆野是个很合格的听众,并不多余发问,只在关键时刻以”所以?还有呢?”这样的发问表示自己在听,偶或是一下下地轻抚,或落在发顶的吻,令人感觉他的情感。
苏靥星觉得奇怪。
以前她觉得,他不爱她,便处处觉得他冷漠高傲。
此时觉得他确实喜欢她,便处处感觉他情感藏于幽底,香醇浓烈。
等苏靥星讲沈妍苏黎讲得差不多,刚才还不如何开口的男人,突然问:“在酒店门口被拍到的那天,是你第二次跟我提分手,对不对?”
苏靥星一愣,不意他会注意到这个细节。
不过,那短视频上确实有显示时间。”你记得那么清楚?”
他颔首:“刻骨铭心。”
苏靥星突然有点儿愧疚。
这人可真厉害,怎么能短短时间令她生出愧疚来。
陆野却只是轻轻将她换了个位置,令她坐在自己岔开的长腿,她那条伤腿舒展地耷拉下来。
这下,两人是面对面了。
姿势有点微妙。
不知为什么,苏靥星有点儿害羞。
对着他那双琥珀色眼睛,微微垂下头去,他却迫她看向自己,眼里从前那些懒散都没有了,只余下郑重。
他说:“对不起。”
苏靥星泪盈于睫,却还是翘起唇角,摆摆手:“没关系啦。”
也许是月光太温柔,从前还觉得疼的伤口,此时被月光与他温柔抚平。
陆野却不觉好过,喉骨滚了滚。
苏靥星注意到他神色:“怎么啦?”
声音也娇娇的。
他却轻轻抱住道,又说了句:“对不起。”
时间线被捋得清晰。
她因与他种种不安,提出分手,却意外发觉父亲出轨;之后在两人公寓楼下遇见凌骁,知道他与她种种不实。
这一切都摧毁了她对男人、甚至爱情的憧憬。
所以哪怕他后来赶来争取,也只得到坚决拒绝。
苏靥星被抱得愕然,举着手,过了会才也抱住他,笨拙地拍拍,慷慨地说了句:“没关系。”
陆野的脆弱也只在一刹那。
过了会,他就直起身子,刚才一刹那的情绪瞬间从他脸上消失了。
他道:“不过,我没骗你。”你没骗我?”要是说别的,苏靥星还无所谓,此时柳眉倒竖,”你怎么没骗我?”
她絮絮叨叨:“你说你没钱,可那天你朋友送来的你爸的礼物,个个价值不菲。还有,你明明有爸,为什么要跟我说没爸。”
陆野喟然:“冤枉。”哪里冤枉。”
苏靥星摆出一副逼供的姿势。”那时我确实很穷,到处打零工,”陆野无所谓般道,”我离家出走。”……”
苏靥星万万想不到是这个答案。”而且,我从未说过我穷。”我看出来的呀。”
苏靥星词穷,她皱着眉试图回忆,却发觉,这人在交往过程中确实从未说过自己穷。
只是她从他到处兼职、穿着洗得发白的球鞋上判断出来:美少年没钱,宜缺富婆。
然后,她自投罗网。
第97章 牛啊
(陆野给她讲了一个故事。)”还有”
还有?
苏靥星想, 难道他今天打算一次性将所有都说清楚?
她望望头顶。
月光在洞顶撒下一点点星光。
这让两人所处的坑洞有种独立于世界的异世界奇幻感。
好像在这里,所有的敞开心扉,都值得允许。
陆野被磨得粗糙的手指捧住她脸。
她被迫望向他,于是, 就望进了一双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