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喝,先放着吧!”圣上看着沈淮序伸过来的药碗,没有接。
沈淮序收手,也没做声,拿着汤匙搅了搅药,舀了一勺递到圣上嘴边。
圣上抖着嘴角咽下了,就这样,一勺一勺,在无声中将药喝完了。
“您歇着吧。”沈淮序将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就打算出去。
“小五,你陪我说说话吧。”圣上拉住了他的手,眼睛里泛着红血丝,急切地望着他。
沈淮序想抽出那只手,又贪恋那一丝温暖,除了谢婉宁,还从没有过这种依赖的感觉。
“我刚刚听你喊我父皇了,虽然只有一句,我还是听到了。”圣上轻声道:“我盼了这么多年了,你终于开口唤我父皇了……是父皇对不起你,可当年也是无能为力,又要保住你,还要保住……我当年也是没有法子啊。”
“我不想听着这些。”沈淮序道,这话他听得太多次了,圣上说过,镇国公也说过。
“你肯认我这个父皇,就回宫吧,让你康王叔给你上玉蝶,在除夕大宴上,我公开你的身份好不好?”圣上近似恳求的语气说道。
沈淮序沉默了,以往他会要求给他母妃一个位份作为对等交换,如今他知道了自己的母妃是谁,如果先公开了身份,那他母妃永远会被掩藏起来吧。
“我想年前娶亲,娶小时候因我之故,远走渭南,寄养在文修公名下,镇国公嫡女谢婉宁。”沈淮序说。
他在谢婉宁三个字前加上了她真正的身份和来历,而不是简简单单一个名字,亦或是一个称谓。
在进宫之前,他从镇国公口中得知,夷族拿着信物,有意给他们的神女联姻皇子,而且极有可能是他。只要他不是皇子,婚嫁皆应由镇国公做主,夷族联姻且让他们等着吧!
圣上沉吟片刻,说道:“不再考虑一下?夷族的神女听说花容月貌犹如仙女下凡,况且,夷族实力不容小觑,如果你能娶了神女,将来这江山、这天下你会坐得更稳,孰轻孰重你掂量了吗?”
“掂量?这江山与我何干,就算我要这天下,也不会用这种方式维系。我和谢婉宁两情相悦,此生我唯她一人足矣,这婚事,您答应最好,您若不答应也无妨,横竖都是我自己的亲事,就让镇国公操心行了!”
第73章 第 73 章
圣上面上一哂, 有人争着抢着要这天下,有人捧到面前都不肯看上一眼。
偏你还不能拿他怎么样,谁让他是自己的儿子呢!
“此生唯一人足矣”,这话他曾经也说过, 那时的他年少轻狂, 以为天下和她皆能唾手可得,殊不知, 世事难料 , 抵不住命运的作弄。
“只要你身上还流着我们宋氏一族的血, 这江山就是你的责任!难道你想看着我们祖宗打下的基业,毁在你二哥的手里吗?他什么才能, 想必渭南一行, 你心知肚明。你大哥暂且不提,你四哥, 前日里说要娶夷族的神女, 野心勃勃生怕别人不知道。
”
圣上觑着沈淮序的脸色,将现在的局势分析给他听, “你以为现在是太平日子吗?夷族这次进京, 不光是为了联姻,他们是来看我还能活多久,打算要将这江山交给谁,他们好做好准备。
夷族虽是弹丸之地,但他们武器精良,能人巧匠众多, 早就生出了不臣之心。
还有边疆时常异动, 乌苏国王年轻气盛, 觊觎我大雍已久。我们宋氏的江山, 你甘心拱手相让吗?”
沈淮序低头垂眸,一言不发。
江山很重,早在两年前,圣上就有意栽培他,调他在勤政殿当值,看他和那些大臣们周旋。
他心里明白,就是迈不过心里的那道坎。
这次南下,亲眼见到了华县的贫瘠,渭南水患下百姓的疾苦,也见识了云中的繁华;江南道官场上的阳奉阴违、尸位素餐的官吏;还有二皇子的颠倒黑白,以权压法!
那一刻,他渴望拥有至高无上权势,整顿吏治,造福百姓,还大雍一片清明。
他决心回宫之前,认真考虑过,想担下这个责任,却不是这个时候。他没想到圣上这个时候会病倒,也没有想到,圣上已至暮年。
突然理解了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
圣上见他不发一言,长叹一口气,道:“我不逼你回宫,是想给你自由的,就像当初的我一样。那时的我无拘无束,每天都想飞到宫外去看一看,飞到边疆去瞧一瞧。
可我心爱的女子被迫进了宫,眼看着她因我身陷囹圄,我想得到她,只得拿起手中的剑,踩着满地鲜血走进宫,护着她。”
“是我母妃吗?可你最终没能护住她!”沈淮序轻声道。
“是,你终究还是知晓了,当你从边疆带回周承运时,我就知道有这一天。你想为周家翻案,就要回到权力中心来,你做好准备了吗?”
“我是要为周家翻案,查清当年的真相。但这和我年前成亲,没有任何关系。”沈淮序说。
“没关系?朕问你,江山和美人,你怎么选?有江山,何愁没有美人?如果选美人,那就放弃江山吧,也别想为周家翻案了。”圣上似乎动了真格,连称呼都变了。
沈淮序嗤笑一声,“美人何其无辜,要拿莫须有的江山和她做权衡!我不做这种选择,如果没有她,就没有如今的我。是我欠她的,情愿拿江山换她!
江山于我是一份责任,而她,却是我的命!
我爱她,重于江山,更不容许任何人轻视她!
我为周家翻案,不回宫也可以翻案,只要圣上能直面当年犯下的错,不偏袒不庇护任何人!”
沈淮序眼神坚定,声音掷地有声。
说完站起身,郑重地向圣上行了一礼,“您且休息吧,我的亲事就不牢您费心了!”
“你可想好了?不后悔?你确定就是她了吗?世上美人千千万……”圣上也严肃起来。
沈淮序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此生不悔,非她一人不可!”
“你若不回宫,你那几个哥哥能饶了你?你能护得住她?且说你能护得住她,她也甘心和你一起籍籍无名吗?”圣上追问道。
“我的娘子,我自然能护得住!我们心意相通,她对我全然的信任,不论我是皇子还是庶人,她全然不在意。
在她眼里,若我为庶人,情愿和我寄情山水,享受田园的生活。若我要回宫,她亦会全力助我,任劳任怨。
我不需要为后院烦忧,不需要为平衡朝堂关系娶功臣之女,不需要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和夷族联姻。我的婚事,不掺杂任何利益,我只想和心悦的女子成亲。
如果这都做不到,那这江山要来又有什么意思?”
一番话说得圣上眼前一片虚花,是啊,如果没和心爱的人在一起,那这江山,就如这冷冰冰的宫殿,孤独又凄凉!
如果当年他有沈淮序的勇气,那他和阿若是不是就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可惜没有如果,他选错了!
一滴泪落了下来,圣上抬手拭去,多少年了,他居然又会流泪了。
他挣扎着起身,走到沈淮序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你的亲事我答应了,就是不知你母妃答不答应。随我来。”
沈淮序疑窦丛生,这是答应了还是没有答应?
他跟着圣上走到书架后面,见从暗格里拿出了一幅卷轴,递了过来。
“小时候你总是问你母妃是谁,后来你不问了,凡事藏在心里,可我一直等你再来问我,这幅画像我已经看了十六年,你拿去吧,拿着她去见见你母妃!”
沈淮序小心翼翼地接过画轴,疑惑地看着圣上,仿佛在问,这个见见母妃是什么意思。
圣上来到书案旁,示意沈淮序将画轴打开。
画轴的纸有点发黄,卷轴两端有磨损的痕迹,像是时常抚摸所致。画中女子掩面而笑,眉眼中有几分沈淮序的影子。
原来母妃是这个样子,难怪被先帝看上封了圣女!
上一辈的恩怨他无暇理会,眼神定定地望着画轴下方的一行小字——大雍二年迁于皇陵。
大雍二年,不就是十六年前,他出生那年?迁于皇陵又是什么意思?不是说他母妃葬在皇陵旁,那座无名冢?
“你母妃一直住在皇陵那边,为先皇守陵,为大雍祈福。
自你出生后,她自请离宫,与朕一刀两断,发誓与朕死生不复相见。
她不愿见朕,朕也不敢去见她。这么多年了,终究是朕错了,如果当年朕像你一样,一心护着她,凡事为她着想,或许……终究是朕负了她!
你和沈家女儿的亲事,是你求来的,朕希望你莫负了她,凡事想想你今日的承诺,要对得起她的信任。
找个时间,带上沈家小娘子去皇陵见见你母妃吧,她见不见,就看你本事了!”
沈淮序握着卷轴的手都在抖,他执着了这么多年,没想到母妃居然还活着;还有他的亲事,本以为会千难万阻,没想到一下心愿得偿,竟让他顿时失去了所有的语言,嘴唇颤抖着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圣上抬眼看他,想到了刚刚诈他选择江山和美人,其实就是想试探一下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沈淮序的人品和能力都是一个合格的帝王,就怕他丢失了自己最本心的东西。
圣上叹气,他想将沈淮序以后的压力都解决了,不要像他一样,走自己的老路,日日生活在悔恨当中,心爱的人成了心里的一颗朱砂,不能想,不能碰,不管过了多少年,抚过都会痛彻心扉。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趁我还没有反悔,趁我还能替你守几年江山,莫辜负了人家,早点成亲也好,早点给我抱上大孙子也不错,如果你母妃在就更好了……”
圣上说着说着伤感起来,他将画轴卷好,又重新交给沈淮序,“好生收着,仅此一幅画像了,阿若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我也没脸去见她。”
圣上看了一眼沙漏,“三更了,你回去吧!”
沈淮序手里拿着卷轴,迟迟没有动,望着脚步虚浮远去的背影,眼睛突然酸涩起来。
“父皇!”他艰难地叫了一声。
“唉。”圣上回头,朝他微微一笑,忽然落下泪来。他等这声父皇,等了太多年了!
沈淮序心中一痛,不自觉地朝他走去,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嘶哑地又唤了一声“父皇”,然后泣不成声。
“傻孩子!”圣上蹲在他面前想扶起他,奈何他高大健壮,竟未能撼动分毫,索性也跪坐在地上,颤抖着手,将他搂进了怀里。
十六年了,这个命运多舛的儿子终于认他这个父亲了,也终于将他抱进了怀里。
章华宫中的烛火,突然迸出一朵好看的灯花。
……
沈淮序子时前后方回到了镇国公府,顺着小道走到了如意院,他很想翻墙进去,想和谢婉宁说说话,想和她说说发生的事,想和她说说他母妃。
从渭南回来的这一路,他日日和谢婉宁睡在一起,突然让他独自去睡,他还不习惯。
“主子,”跟在身后的惊风问了一句,“要去叩门吗?”
“不用了。”沈淮序说。这么晚了,还是不要去打搅她了,让她踏踏实实睡个好觉吧。
还有一个月,他就能日日和她在一起了,且先忍忍吧。
他刚转身,就听到后面吱嘎一声,门开了。
“表哥,你回来了?”
第74章 第 74 章
夜色里, 谢婉宁穿着一件家常袄裙,披散着长发,莹白如玉的小脸在灯笼的映衬下,晕着一层柔光, 娇娇弱弱如盛放的昙花, 只一刹那,胜过世间所有芳华。
沈淮序心里丝丝甜蜜涌向心头, 大步跨过去, 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
“阿宁……”
他紧紧拥着她, 双手不自觉用力,低头在她耳后猛嗅一口, 拦腰将她抱起, 就往院内走去。
谢婉宁将头埋在他胸口上,听着他咚咚的心跳声, 伸手攀上了他的脖子。
惊风望着两人的身影, 愣愣地回不过神来,主子刚刚不是说不打搅表小姐的吗?
“傻了吗?你回去吧!”玉烟看着惊风的傻样, 没好气道。
“玉烟, 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以后我们可就是一家人了。”惊风道。
“我呸,谁和你是一家人!公子和小姐是一家人,我是小姐的家人,可不是你的,你赶紧回无忧院去, 傻子!”
说完, 哐当一声关上了院门。
“我说什么了, 至于这么大的反应吗?再说, 我哪傻了?以后就是一家人啊!”惊风摸了摸后脑勺,悄悄走了。
沈淮序将谢婉宁安置到大床上,拉着她冰凉的手说:“一直在等我?怎么那么傻啊……”
“我睡不着……”谢婉宁轻声说。
自沈淮序进宫后,她就开始心慌不安,她怕沈淮序因为她和圣上起冲突,她怕圣上对沈淮序寒心,她更怕又如前世般,镜花水月一场空。
在没有和沈淮序心意相通前,如果圣上不允,她也绝不纠缠,还会物色一个不错的郎君,远远将自己嫁出去,相夫教子安稳一生。
可经过渭南一系列事件之后,她终于看清了沈淮序的心,再也不肯放手!
如果前世他们都是爱而不得,那么今世,哪怕艰难险阻,她也要和他一起面对!
“想我?”
“嗯。”
随着一声轻嗯,沈淮序低头直接吻了下去。
他何尝不想她,出宫以后他的一颗心就左右摇荡。有即将成亲的喜悦,有面见亲生母亲的忐忑,还有对圣上身体的担忧。
回到府中,他想找谢婉宁说说话,偷香窃玉的想法都在他脑海里走了一圈,最终叹了口气,不忍这么晚来打搅她。
没想到,她亦没睡,竟一直在等他,叫他如何不心动?他的阿宁,是他的命啊!
良久,沈淮序方找回自己的声音,“阿宁,这次进宫,我发现他生了许多白发,脚步也不似之前那样沉稳有力,他病了……”
思绪拉回宫中,他拿着画轴出了章华宫,看到祥公公和周菲候在门口,便询问起中毒一事来。
圣上身上的毒幸亏发现得及时,调理起来也不麻烦。可在施针的过程中,周菲发现圣上病了,肋下隐隐有一肿块,此时不发作不妨事,一旦发作,将回天乏术。
“就没有办法医治吗?”沈淮序问。
“广招天下名医,或许有法子可以一试,可圣上不允,或许圣上已不想医治了。”周菲回道。
圣上不允许他们说出去,周菲只能自己钻研医术,做些药膳,慢慢调理,效果终究没有用药来得快些。
下毒的人已经抓住了,还在审问中。
周菲送沈淮序出宫,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在即将分开时,她轻声说过了一句,“公子,小心娴妃。”
沈淮序转头,周菲福身一礼,朝他淡淡一笑。
这个笑容,这个眉眼,跟手中的画像有几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