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伦这院子虽算不上太大, 客房确是不少, 安也做事谨慎, 想着若是郁宴脱困,怕是回来寻自己, 钟伦的护卫看的紧, 若是印记做得过于明显, 怕是会惹上怀疑, 她便摘了双耳的耳环, 一只丢在来时的路上, 一只则丢在自己门前。
但这做法实在太过隐蔽,若是被旁人捡到,或是夜深并未留意,也就全然失效。
但是郁宴注意到了。
他不仅注意到了耳环,还找到了她。
安也伸出手,碰了碰那两只还带着属于郁宴掌心温度的耳环,轻轻说:“给我戴上。”
郁宴点头,他自掌心拿起一只,本想用衣袖擦拭干净,却忽的一顿,又从怀中摸出一只崭新的手帕,将耳环席子擦拭过后,才有些笨拙的去寻找安也的耳垂。
夜色浓黑,他们不能点灯,那耳孔实在太小,郁宴不敢靠的太近,磨蹭许久,却连一只都没能戴上。
郁宴的手并不如安也的细腻,甚至带着练武所造就的层层粗茧,可就是如此,那指尖触碰到耳垂上的触感,才更加明显清晰。
安也感觉自己渐渐热了起来,那只手碰到自己耳垂的时候痒痒的,让她忍不住想要侧头躲避。
心中满满的温情变了味道,掺杂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自她心中扩散开来。
那只耳环又一次落空,轻微的一声响,掉在她肩头。
郁宴的手掌微顿,原本想要重新捡起,安也却忽的转身,面朝向他。
耳环自她单薄的衣物上滑下,落在床榻之间。
而那只原本停在她肩头的手,就这样突兀的悬在她胸前。
郁宴一怔,忙想收回手,却是被安也直接攥住。
郁宴屏住呼吸,身体早已和那只触碰过的耳垂一同升温,他不敢去看那双在黑暗中注视着他的眼,只讷讷开口:“耳环……”
“不戴了。”安也说。
安也缓缓靠近,绵密的呼吸和郁宴的逐渐交织在一起,这在片黑中,她的感官更加敏锐,她感受到郁宴的呼吸乱了,就算他极力掩饰,也控制不住颤栗。
掌中的那只手想要后撤,她却不让,她紧紧捏着那只手,手指穿过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郡主,我……”
郁宴想要起身。
“伤口还疼吗?”安也突然道。
郁宴顿住,“不疼。”
“我看看。”安也伸出另一只裹着纱布的手,去扯他的衣裳。
“不……”郁宴想要伸手阻止,他一只手被她禁锢,另一只手停在面前,却是迟迟没能落下。
安也的手受了伤,他怕碰疼了她。
不过是片刻犹豫,那紧缚的衣带便被扯开,露出些许黑衣包裹下的肌肤。
郁宴牙关轻颤,忙道:“郡主,你的手。”
安也也有些为难,这种时候,她若是松开郁宴,就怕这木头能跳窗逃走,可若是用她这只裹的像粽子一样的手去脱他衣裳,又属实有些过于艰难了。
她将那只受伤的手移开,稍稍后退,对他道:“你自己脱。”
郁宴几乎定在原地,他喉结滚动,不等开口,又听安也继续道:“我只是不放心,你肩头伤的那样重,那夏国皇帝又与你有仇,怎么会真心帮你医治?我只是看看,若当真无事,我也能安心。”
郁宴闻言,抬起眼,与她四目相对。
因是夜半起身,安也并未束发,她的乌发散身后,双耳和脸颊都染了霞红,眼中亮晶晶的,带着独有的狡黠,和初见时的那双眼别无二致。
郁宴知晓自己不该如此,可他却毫无办法。
拒绝的话梗在喉间,却像是重如千斤,让他迟迟说不出口。
郡主总是能轻易击破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和隐忍。
于是他沉默的伸出手,自她手中接过那衣带,将黑衣褪至臂弯。
这具背负着罪孽的躯体,原本他毫不在意,如今却是羞于展露。那些记录一条条,一块块记录着他的过去的伤痕印在他身上,会不会遭到注视着它们的人的嫌弃呢?
安也沉默的注视着他的肩头。
若说她方才要他宽衣更多是心中涟漪,可如今真正看到那伤口,却是心疼更多了。
他的伤口先前应当是被草草处理过的,伤口外敷了伤药,被一层薄薄的纱布包裹,纱布中央染上些血色,许是伤口崩裂所导致的,不过好在那血早已凝固,只如印记一般横在他胸前。
安也鼻头泛酸,她抬起手,不敢去碰他的伤口,只在最外侧轻轻磋磨,“一定很疼。”
“不疼。”郁宴的胸膛随着他的声音震动。
安也抿着唇,她抬起头,声音有些哽咽,“你是不是忘了,我先前跟你说过,你真的不疼的时候,要说疼。”
“嗯。”郁宴改口,“疼。”
安也被他这样迅速的改口逗笑,眼中的泪花落不下来,像是颗颗珍珠一般散在眼眶里。
她轻轻叹一口气,“真是的。”
真是的,明明这样听话,却总是记不住她不想让他受伤。
她不再说话,重新低下头去看她的伤口,那层纱布太过薄了,薄到她的指尖能透过纱布感受手下这具身体的体温。
渐渐地,她不在专注于那道新生的伤口,转而去触摸那些他身体上早已愈合的伤口。那些伤口大小不一,深浅亦是不同,这代表了郁宴这半生所经历的伤痛,那些伤口密密麻麻,几乎找不到一口完好的皮肉。
她抚摸那些伤疤,去感受伤口刚刚落下时所经受的痛苦,一个一个,仔仔细细的去体会。
像是在体会属于郁宴的,和她截然不同的那半生。
长夜漫漫,她描摹的太过专注,时间缓缓流逝,竟也并未注意到,指尖的身躯因为她的触碰渐渐僵硬,烫红一片。
“郡主。”
头顶突然出声,安也回神,她抬起眼,刚想回应,却见一双大掌抚在她脸侧,冷香弥漫,一双微凉的唇贴上她的嘴角。
他吻得认真又珍重,舌尖点在她唇上,见她不张口,却也不知如何继续,只笨拙的来回清扫。
安也稍稍一惊,然后弯起眼,嘴角轻启,与他交缠在一起。
她松开扣住他的那只手,双手避着伤口按在他胸前,稍稍使力,随着力道与他一同跌在榻上。
乌发随着她的动作散落下面,落在两人身上,又滑到暗色的榻间。
寒风冷冽,被木窗格挡,吹不散缱绻满室。
郁宴躺在绵软的榻间,感受着唇间的气息,恍惚又珍惜。
到了如今,他依旧觉得自己配不上郡主。
可此时此刻,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来自安也的爱意。
她爱他,她没有嫌弃他,她在心疼他。
他再也顾不上了,他顾不上什么尊卑,什么罪孽,他这颗心被安也所散发出的感同身受紧紧缠绕,他想要拥抱她,想要亲吻她,想要将一切献给她。
他的吻逐渐加深,变的不受控制,侵占着属于她的领地,妄图透过躯体,与她的灵魂碰撞在一起。
两人再次分开之时,皆是喘息急促,郁宴的束发不知何时已经散开,与安也的黑发相互缠绕,早已分不清彼此。
“郁宴。”安也将头埋在他颈间,轻声唤。
她的手掌随着话语缓缓游走,点起簇簇烈火,郁宴喉结不断滚动,也回她一声,“郡主。”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那只四处作乱的手,却是被她灵巧躲过。
经过两人方才这一遭,彼此的衣衫都有些凌乱,安也轻易便散下他的束带,往下而去。
“唔。”郁宴发出一声短促的喘息,“郡主,不可……”
他这话说的中气不足,哪有平日里半分拒绝的坚定。
“为什么不行?”安也停下,同他耳语,“郁宴,你不想要我吗?”
“郡主还未成婚……”他的喘息声更重。
“我喜欢你。”安也同他贴的更近,她感受着滚烫的体温,不知是他的,还是自己的,她又说,“郁宴,我爱你。”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由爱生欲,欲而无畏。◎
郁宴不再说话。
他沉醉在那句婉言软语中, 心中那根弦跟着她的话断裂开来,连带着理智一起被熊熊烈火吞没。
“郁宴,你看看我。”安也的声音越来越低, 只剩下一些模糊的气声, 呢喃一般。
郁宴的双眼不受控制的转向她, 他在黑夜中的视力太好, 几乎将安也如今的模样尽数收入眼底。
她发丝凌乱,双眼不再是狡黠而清明,本来随意拢起的衣带散了大半, 那些大片显露出来的肌肤,竟要比他肖想的还要美些。
“我想要你。”她倾身,双唇含着他通红的耳垂, 像只惑人心魄的妖精,“……我是你的。”
郁宴的心脏随她一同颤栗, 他鬼使神差一般伸出手, 将那半遮半掩的衣衫拉开,看着那双瓷白的藕臂, 恍然之间, 竟是想起许久之前, 他在临清寺时看到的那座白玉观音像。
观自在菩萨, 度一切苦厄。
原是他先前求错了佛,他的郡主, 度他出苦厄, 度他入凡尘。
“唔!”刹那间, 天旋地转, 安也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被身下的男人反客为主, 她的呼吸随他一同错乱,像是风雨中的两只飞蝶,毫无章法,随风摇曳。
她抬起头,注视着上方的男人,眉目清朗,却掩不住其中潮红之态。
空气中那股独属于郁宴的花香似是化为实质,如风浪般朝安也席卷而来,安也不敌,只得随着风浪起伏,然而那股风浪又时强时弱,渐渐地,她觉得自己似乎化成了一汪清泉,与那风浪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郁宴。”
“郁宴。”
“郁宴。”
她一遍遍的叫着,声音如同流沙一般,细碎又绵软。
“嗯,郡主,我在。”郁宴随她一同喘息,低低应答。
“我们走吧。”安也断断续续的说,“我们不在这里了,去一个没有人认得我们的地方……去看看椰子。”
等到东方既白,房中微弱的声音消去,偌大的府苑静默一片,无人注意之处,一个黑色人影自窗内轻巧翻出,径直朝府中最为精美的院落而去。
岁暮天寒,夜间冷意更甚,就算是身经百战的士兵,在这万籁俱寂之时也难免懈怠,可却有一处灯火通明,连在外巡逻的兵士都打起十足的精神捕捉着周遭的动静。
那里是当今皇帝的下榻之处。
郁宴停驻在院外的一颗梧桐树上,沉默的望着院落正中的房门前倒映出的那道清瘦人影。
“咳咳咳……”一阵闷咳声响起,那道影子随着声音一同弯腰,不多时,门前走上前一个太监模样的小侍,轻声问道:“主子,可要用些安神茶?”
“不必。”房中之人出声,带着些倦意。
那小侍躬身,默默退下。
朝露染身,手掌中残留的温热渐消,郁宴脑中回荡着安也方才对他的耳语。
——我们走吧。
若是换做从前,他该是会答应下来。
但如今不一样。
郁宴轻缓缓闭上眼。
如今不一样。
他是时候去直面过去那桩罪孽,为了他的郡主,去争一个属于他们的,坦坦荡荡的未来。
*
“陛下,千万保重龙体啊……”
门外的侍从又在催促。
“朕知晓了。”夏皇抬起手,揉揉眉心,疲惫道。
久病之人切忌熬夜,他知晓侍从是为他着想,可这三番五次的提醒,着实让他本就混乱的思绪更添烦躁。
席前堆了些他来前还未批的折子,朱笔停在上头,如血一般的墨凝聚成一滴将落不落的水珠,他却迟迟没有下笔。
“咳咳。”他又控制不住咳了几声,笔尖悬着着那滴朱墨因为他的颤动滴落在纸上,像是寂寂冬夜中忽而盛放的红梅,刺目的很。
夏皇盯着那墨出神片刻,索性弃了笔,朝外问,“几时……”
话至一半,他瞳孔一缩,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人影,余下的话尽数卡在喉中。
偌大的厢房中,竟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墨色,面如冠玉却不张扬,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
夏皇的手掌骤然攥紧,片刻之后,又缓缓松开。
门口的侍从听到他的声音,却不敢贸然进门,只在门口轻声询问:“陛下?”
夏皇转头瞥过房门一眼,又转头去看郁宴。
郁宴面容平静,恍若未闻。
“无事,都退下。”夏皇只犹豫一瞬,便深吸一口气,朝外道。
说罢,他又添了一句,“朕乏了,都退远些,没有朕的允许,谁都不可上前打扰。”
等到外头细碎的脚步声消失殆尽,房中针落之声清晰可闻,夏皇才又开口,“寻常牢狱果真关不
住你,若知如此,我该叫钟伦打折了你那双腿再下狱才是。”
“你如今来此,是要像杀死父皇那样,再杀了我?”
他眼中并无畏惧,勾起唇,面上是冷冷的笑,声音像是淬了尖刺一般,与安也初见时那副温润模样大相径庭。
“是我之错。”郁宴开口,发出今日同他说的第一句话,他并未理会对面之人的讥讽,声音沉沉,“文憧,你合该恨我。”
文憧只觉万般郁气横在胸口,他猛一转身,自身侧落兵台上抽剑出窍,朝他颈上蛮横而去,“朕不但恨你,还要替父皇诛杀了你!”
那剑是锋利的,在灯影下闪动寒光,然而剑刃所极之处,一拢黑衣的男人却动也未动。
然而那剑横在颈上后边收了势,持剑之人呼吸粗重,恶狠狠道:“为何不躲?!”
“我杀他时无言,如今你要杀我,我亦无话可说。”郁宴坦荡荡的站着,眼中并无丝毫俱意。
文憧顿觉恼怒,厉声道:“弑父杀君,乱臣贼子!”
“是。”郁宴承认。
“你为何弑君?!”
郁宴抬眼看他,眸光暗沉沉的,像是一坛幽深的湖,“他杀了我母亲。”
“她不过小小宫奴!”
“同样是人,同样是命,她甚至什么都未做,就为她是宫奴,便可以平白无故的被那人随手赐死吗?”
郁宴想,宫奴,甚至她到死,连一个妃都算不上。
“臣为君死,本就不需要缘由。”
“若不配为君呢?”
文憧一怔。
郁宴依旧用那种平静的眸子看他,“文憧,你可知何为乱世?”
“问一国之君何为乱世,你当真是可笑。”
文憧想,自己该直接杀了他,莫要在听他胡言乱语。但那紧握这剑柄的手却迟迟未动。
他仿佛听到了血液在他身体中流淌的声音——就算他再不愿承认,他在这世间血脉相连之人,也只剩下面前这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