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郁宴轻轻摇头,“不止是天下纷争,文憧,太平中的乱世,你见过吗?”
不等文憧反唇相讥,那平静的声音继续道:“我逃出宫去的那一晚,曾在城外的护城河旁走过一遭。那时夏国强盛,宫中池水都是美酒筑成,舞姬夜夜自城墙曼舞,靡靡之音下,日月无光处,却是藏着堆积成山的尸骨。”
“那些尸骨骨瘦嶙峋,大半是饿死的,还有一半犯了贵人忌讳,乱葬岗堆不下,便草草扔在河边。”
当然也有苟延残喘,还未咽气之人,郁宴记得,他们或趴或躺,和腐臭的死尸靠做一团,像是只知进食的牲畜,啃咬着面目全非的尸体。
弯曲的护城河将世界分为两面,一面酒池肉林,一面饿殍满地。
“那时的夏国,对于那些死去的人来说,是乱世。对惶惶不可终日,只踏错一步便赐死的后妃来说,是乱世。对苛政压身,债台高筑的百姓来说,是乱世。对被挥手间定了死期的人来说,也是乱世。”
“而这乱世的根源,只源自一个人。”
文憧渐渐在他的话语中平静下来。
他眯起眼,第一次认真打量起郁宴。
他过去要么恨,要么俱,要么愤怒,要么疯狂,却从未像如今这般,认真而平静的,再一次面对这个旧人。
他当然明白郁宴说的是什么意思。
在位十年,他从蹒跚而行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早便不是那个只知爱恨的孩子了。
什么是乱世?
天下匈匈,民不聊生。
为何?
独夫贼民,昏庸无道。
文憧抿着唇,原想出声,却在开口的那一瞬剧烈咳嗽起来。他咳得浑身颤抖,连手中的剑都握不住,‘叮当’一声落在地上。
郁宴静静等他恢复,许久之后,又听他哑着嗓音说:“如今亦是乱世。”
“不一样。”郁宴说,“文憧,你是个好皇帝。如今乱世,是为战火纷争。”
文憧嘲道:“十年前你杀一人,如今你当如何?杀一国吗?这次又为了谁?”
他不过随口讥讽,抬起头时,却瞧见郁宴分外认真的脸。
天光乍现,清晨的第一缕暖阳透过模糊窗纸落在郁宴削瘦的脸上,文憧听到他说,“如今乱世,也是缘自一人。”
郁宴心中那块经久腐烂的侬肉被剜除,换成另一种暖洋洋的东西填满他。
他的心太小了,盛不下那么多的东西,也绝不敢说为了天下黎明而战。
无论曾经,还是现在,皆是为一人持剑。
由爱生欲,欲而无畏。
他这一辈子,杀孽缠身,尝尽冷暖,只一个郡主,放不下,舍不得。
于是他指着自己说,“我帮你了结这乱世。还世人一个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怪可爱的。◎
许是心中藏事, 安也今日比以为醒的都要早些。
她还未睁眼,先是往身侧去摸,却是摸了一手空。
她心中一紧, 猛的睁眼, 自房中扫过一圈之后, 却见心中所想之人正立在紧闭的窗前, 静悄悄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色不算大亮,却有点点晨光透过窗纸, 落在他身上。明明该是副温暖又惬意的情形,却叫安也看出些孤清的味道。
不等她出声,郁宴已然察觉她细微的声响, 他转过脸,沉默的石像忽而注入生机, 朝她走来。
“我以为你走了。”安也轻声开口, 声音有些哑。
天亮了,屋外的守卫也该睡醒, 郁宴趁夜回去, 才最为稳妥。
郁宴端了杯茶递给她, “郡主该是想要在醒来之时, 能见到我。”
确实。
安也接过那杯茶,囫囵喝过, 又伸手想去抱他, 却被他捉住双手, 重新拢进被子。
“冷。”他接过杯子, 将被角重新掖好, 将她裹的严严实实, 这才停手。
“可我想抱抱你。”安也低头看了看被包成粽子一样的自己,有些哭笑不得,喉中却似乎含了蜜一般,不自觉朝他撒娇。
郁宴哪受得住她这般态度,声音软成一团,说出的话却并不退让,“那郡主要先穿好衣裳。”
安也撅起唇,“你给我穿。”
安也本以为会看到侍卫红脸,却见这个昨夜还一脸羞涩的男人从善如流的自一旁拿起她的衣裳,作势就要掀起被子,往她身上披。
这下轮到安也不知所措了,她双颊微红,迅速自被中伸出一只手,有些结巴道:“我,我自己来。”
嘴上虽这样说,也同他做过更亲密之事,可要让她在他面前坦然展露出身体,安也还是有些羞赧。
“嗯。”郁宴低低应了一声,并未坚持,只后退几步,转身背对着她。
若安也抬头看上一眼,便能发现他僵成木头的身体和红如烈火的耳垂。
房中很静,窸窸窣窣的穿衣声落在郁宴耳中,像是被放大几倍,引的他心绪难平。
“郁宴,你变了。”穿衣声还在继续,却有轻柔的女声一同传来,软乎乎的,如雾一般,“你刚才,有点像霸总。”
“霸总?”郁宴不懂,却听出那句‘变了’,他有些无措,“郡主……”
话还未说完,便听到郡主又说,“怪可爱的。”
郁宴心中的不安散去,面上更红。
等安也穿好衣裳,郁宴面上的红霞也退去大半,他扶住安也,引她一步步走到梳妆台前,拿起木梳,轻柔地为她梳妆。
昏黄的铜镜中倒映出两人的模样,一坐一立,宛如壁人。
“郁宴。”
“嗯。”
郁宴的动作不停,像是对待珍宝一般,他仔仔细细,一丝一缕的为她梳头。
如瀑般的黑发流淌在两尺之间,发出沙沙轻响,几乎要将他们的声音都盖过去。
“我有时候在想,我来这里,是不是为了你呢?”
她穿越而来,或许并不是因为原女主的执念,不是为了荣晋之或是其他的什么,是不是只是因为,这里有一个人等着被她所爱,又奋不顾身的爱她呢?
郁宴的嗓音自她头顶响起,“不要为了我。”
“嗯?”安也抬起眼,自镜中望他。
郁宴的目光与她在模糊的镜面中交汇,“郡主就是郡主,不要为了任何人决定去留。”
“你也不行吗?”
“我亦不可。”
安也知道他误会了,却并未解释,她勾起唇,叹息一般道:“可我已经来了呀。”
来到这里,爱上他,是缘又是果。
偏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郁宴停了手上的动作,与安也对视一眼后,迅速闪身一退,藏于暗处。
不多时,门外便传来声音,是两个守卫过来换班。
“昨夜可有什么事?”来人粗声粗气的开口。
门口的守卫被他吵醒,先是打了个哈欠,才带着浓浓睡意道:“一切正常。”
“主子让盯紧些。”
“知晓了。”
房中的安也对他们来说不过一介囚徒,是以不管她醒是未醒,他们说话都并未避着,大咧咧的很。
“属下得走了。”郁宴自暗处悄然出现,压低声音与她耳语。
安也抓住他暗色的衣袖,“他们将你关在哪里?”
“府中牢狱。”
“他们若伤你,你就反抗。你若伤了哪里,我便会自残哪里,他们顾着我,不敢对你作何。”
郁宴一愣,急道:“郡主……”
安也转身抱住他,“我想今夜,往后的日日夜夜,都能看见一个完完整整的郁宴。好不好?”
“……好。”他的声音很轻,又沉甸甸的,似是玉石滑过溪流。
郁宴走后,安也自梳妆台前重新坐下,拿起那木梳,自他梳过的地方一寸寸接着向下。
她不如郁宴梳的仔细,却也凑合,梳好后,她将过腰的长发挽起,以一只素净的木簪固定。
她穿越之初,对这么长的头发根本毫无办法,都是由小桃帮忙打理的,如今走过一遭,她竟也得心应手起来。
“姑娘可是起了?”
门口传来动静,听声音,是昨日为她处理伤口的那位医女。
“起了。”安也朝外应声。
“我盛了早膳,姑娘用些吧。”
听她这一说,安也倒是的确有些饿,她道:“劳烦你了。”
“姑娘客气。”医女推门而入,将食盒中的素粥和吃食一应摆出,又问:“姑娘的伤,可好些了?”
“多谢,好上不少。”安也手上还缠着纱布,幸而伤到的是左手,倒不太碍事。
早膳用罢,医女又拿出药箱给安也仔细换好药,便转身欲走。
“等等。”安也叫住她,朝她露出一个淡笑,“可否帮我一个忙?”
*
一夜未眠,夏皇自椅间枯坐半晌,刚站起时,身体还带着轻晃。
他揉揉困倦的眸子,刚要往卧房而去,却闻门前侍从出声,“陛下,铃阑求见。”
夏皇拧眉,却还是道,“让她进来。”
门外之人应声,穿过房门跪于地面,垂头将今晨之事如实禀报,随后有些踌躇道:“安姑娘……托奴婢向陛下带话,说是想要见陛下一面。”
“不见。”夏皇想都未想,直接拒绝。
虽只有几面之缘,他却看得清楚,安也看着柔弱,心思却缜密,连堰国新皇和修罗都拜倒在她裙下,必然是有些本事之人。
昨夜过后,他如今心力交瘁,自不愿再去应付这样一个女子。
“安姑娘说,陛下若不愿见她,她就……”医女抬眼,小心看了一眼夏皇,随后一挺身一闭眼,直接学着安也方才的语气道:“她就在此自缢,今后也不必再谈了。”
作者有话说:
啊,好香,是即将完结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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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夜奔◎
又一次入夜。
郁宴自窗外翻身进房, 正见房中一盏油灯独燃,灯前之人抱膝而坐,影子落上身后的墙上, 形影单只。
见他来了, 安也先是一笑, 随即吹灭烛火, 朝他伸出手。
郁宴上前几步,自然的握上她抬起的手,触到一片冰凉之后, 微一蹙眉,柔声问:“怎么还不睡?”
她衣衫齐整,发髻也未散, 看模样,似是一点睡意都无。
郁宴双手合拢, 将她的手掌置于掌心, 把自己的体温一点点渡给她。
“等你。”安也感受着自己手掌的温度,顺势靠在他身上, 淡香扑鼻, 具是心安。
白日里升起的那点温度自初入夜时便消失殆尽, 只余萧萧冷寒。
等掌中最后一点冷意都染上属于郁宴的温度, 安也这才抬起头,朝郁宴轻声道:“我想出去看看。”
夏国不如堰国强盛, 如今又是边境, 一入了夜, 这小小的褚兰街头, 便不剩几个人了。
安也被郁宴抱着, 自府中围墙越出, 走过几条街后,才在城中角落看到一个小小的面摊。
她拍拍郁宴,示意他将她放下,双脚沾地之后,她牵着郁宴,慢悠悠朝面摊走。
开摊的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妇人,摊中只放了两张低矮的木桌和四把木凳,见有人来,老妇人颤颤起身,问他们,“二位客官,可是要吃面?”
安也点头,“你这都有什么?”
“这个时辰,只有清汤面了,二文钱一碗。”
安也也不嫌弃,拉着郁宴挑了一张矮桌坐下,“那就两碗清汤面吧。”
一把细面,半碗高汤,再用滚烫的清水一浇,锅前热气白茫茫一片,在这隆隆寒冬之中,自成一片暖意。
面上的很快,她和郁宴面前各自被放了一碗,碗是再普通不过的白瓷碗,装了满满一碗细面,细面之上躺着两颗刚刚烫好的小青菜。
安也将手在白瓷碗上暖了一会,才拿起筷子,挑起一箸面,随意吹过之后,迫不及待送进口中。
“嘶……”她被烫的一激灵,却不舍得咬断,斯哈着吃下一大口之后,对郁宴笑,“好吃,你也吃。”
她的笑容被朦胧热气遮的若隐若现,却是温暖又明朗,像是寒夜中蓦然升起的暖阳。
郁宴被她感染,眸中也染上点点笑意,他拿起筷子,也学着她的样子吸溜一箸,滚烫的汁水随着细面咽下,烫的他一瞬间红了脸。
“咳咳……”
安也大笑起来,笑得肆无忌惮,如银铃一般,在无边静默之中叮铃铃的脆响。
等笑够了,她才拿起桌上放着的一壶冷茶,倒满之后递给他,“明知不能吃太热,怎么还这么急?”
郁宴平息了嗓声火辣辣的痛感和痒意,接过那盏茶,声音还带着刚咳过之后的沙哑,“……郡主刚才的吃法,似乎更好吃些。”
他也想尝尝她所尝过的味道。
安也捧着脸看他,“可我觉得你那碗好像更美味一点。”
郁宴于是将碗朝她推了推,“给郡主吃。”
“不要。”安也摇头,将他的碗推回去,又把自己的碗往前挪了挪,“你给我夹一点,我也给你夹一点,我们交换,看看谁的最好吃。”
明明是两碗一模一样的面,倒叫她比较的像是天壤之别一般。
这样幼稚的提议,偏偏她身旁的男人毫无所觉,竟直接动起筷,按她说的交换起来。
安也夹起从郁宴碗里换到的面,细嚼慢咽,仔仔细细的尝,等尽数下肚,这才抬眼和郁宴对视,‘噗嗤’一声笑,“……好像没什么差别。”
郁宴默默点头。
若是摊前的老妇人再耳聪目明些,听到两人在说些什么,定是要无语凝噎。
都是一锅里煮出来的,若真有什么差别,那才是怪了。
吃完了面,两人从桌上留了十文钱,又悄悄起身,牵着手漫无边际的往前走。
更深夜静,周遭的屋舍还亮着灯的都少之又少,她们二人顺着大路缓缓向前,拐过几个弯道之后,前方走来一个人。
那人穿着粗布麻衣,手中提着一柄铜锣,木棍敲在锣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动,“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三更到了。
两人避开打更人,朝他相反的方向又走了一段,忽而看到路的尽头,一颗高大的古树静静伫立。
那颗大树看着有些年头了,树干比两人环抱在一起还要粗一些,安也初看还以为这树奇妙,冬天不掉叶子,反而生的郁郁葱葱,风一吹,叶子随风飘摇,倒是平添几分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