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对,明明是这样猛烈的药性,这人是如何能在一个时辰之内醒来的?!
牢门轻响,是郁宴动了。
守卫下意识后退几步,哆哆嗦嗦道:“大、大敢贼人,这牢房可是钟将军特意加固过的,至今无人逃出,我劝你还是老实待着,免、免受那些皮肉之苦。”
然而那个沉默的男人恍若未闻,他从木门的空隙之中伸出手,只用了一下,那只被加固过的门锁便应声断裂,直直砸在地上。
“吱呀”一声,木门被从内推开。
似是药效还未过去,男人走路有些蹒跚,可在守卫眼中却也足够骇人,他骇的叫都叫不出声,原以为会折身此处,却只感觉到一阵疾风略过,那个一身黑衣的男人如风一般略过他,往狱外奔去。
守卫呆怔很久,直到牢房重新静下,那道身影再无踪迹之时,他才猛地爬起,边跑边喊:“不好了!有人逃狱了!”
郁宴如疾风一般冲出牢狱。
这些禁锢囚犯的死物对他来说向来不算什么,他若想闯,没人能拦得住他。
他一路破开府中零星的守卫,来不及去理会一路上的怒吼与警告,最后停在关着安也的那扇窗前。
清晨时心中那股不知缘由的惶恐席卷而来,压的他喘息不得。
“……郡主。”
太静了,他想,太静了。
他颤抖着手去推那扇窗,目光所及的地方随着敞开的木窗一点点变大,最后覆盖到一整间房。
那间房整洁如新,里头空无一人。
床上,桌前,梳妆镜前,都没有他的郡主。
郁宴在房中一寸寸的找,终于在桌前的缝隙处摸出一张被揉皱的纸条。
他双手似是不听使唤,试了几次才将那张纸条展开,上面只有写了短短几个字,字迹晕开,似是先前那上面曾不小心落过一滴水。
——荣已至褚兰城外。
所以的疑惑和异样在此刻尽数袭来,郁宴在这一刻突然明白,她的郡主去了哪里。
纸张自空中飘落,郁宴夺门而出。
快一些,再快一些。
越接近城外,周遭的声音就越是清晰,死一般的寂静换成兵戎相见的震响。
郁宴双腿还在发软,他脚下一绊,忽然滚落在地。满地的尘土沾染在他身上,可他毫不在意,他挣扎的爬起来,踉踉跄跄的跑,用尽全身力气往前跑。
昨夜她身上的那些微小的异常一个个放大在他眼前,他终于知道,原来昨夜她是不快乐的,她对他笑,只是想让他快乐。
郁宴想,他的郡主含着泪叮嘱他好好吃饭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她用那根木棍,一笔笔写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时,又在想些什么?
她说出那句“我们走吧”之后,他没有回答,郡主也没有再问。原来在那时候,她就存了这样的念头吗?
郡主,安儿,再等等我罢。
他在心中默念。
他没有不想走的,他只是晚了一点,他只是贪心了一点,他不想让郡主再同他担惊受怕,可他终究是会答应的。
她是他的幸,是他的劫,是他的阿难,是他所有的爱欲和渴望。
原来并不是郡主需要他,而是他一直离不开郡主。
郡主不要有事,她的安儿不要有事。他在心里无声的哀求,向他所知道全部的神佛哀求,有泪水随着他的前行滴落下来,散在呼呼作响的风中。
越来越近了,他的目光中终于出现一抹红,他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的世界中只剩下那抹如烈焰一般的红。
“拦住他——”
有人抓在他的衣裳上,有人扣住他的双臂,郁宴看不清他们是谁,他亦不想看清。
他将那些手一个个挣开,用尽全身力气挣开,他纵身一跃,跳下城墙。
*
好冷。
安也被捆在一根两臂一般粗细的旗杆下,鲜红嫁衣随风飘摇。意识回笼之时,第一感觉就是冷。
正午已过,方才还算温暖的褚兰城随着西行的日头降温,不远处刮起东风,刺骨一般的冷。
她的身体忍不住颤抖,鲜红的口脂也盖不住苍白的唇色。
她意识到,这一步棋走快了。她低估了荣晋之。
他早就知晓她能回来是别有用心。郁宴身份特殊,夏国不会轻易将他交出去,或许从一开始,他打的就是利用她引出郁宴的主意。
她在冷风中缓缓勾起唇,而后抬头,望着头顶碧蓝的天。
不过好在荣晋之也低估了她。
该是有一个时辰了吧。
周遭不断传来士兵行走的声音,身后是吴二在点兵训话。
安也的目光越过他们,望向远处伫立着的褚兰城。
那座城是安静的,石头砌成的城墙横在最前,无声保护着属于他的子民。
而郁宴正在城中安睡。
她想,再有一个时辰,就该结束了。
夏皇所率的军队会自周遭奇袭,到那时,她或许会死,也或许不会。
但安也不再在乎。
她想,不必再背负罪孽,她的郁宴,应该会开心吧。
自塞北孕育而成的风从耳边吹过,呼呼作响。
安也突然后悔自己没有再去看他一眼。
此时此刻,她站在冷冽的寒冬中,突然无比的想念他。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安儿,杀了他。◎
实在是太冷了。
临时准备的单薄嫁衣挡不住呕吼而来的风, 安也头上那根摇摇欲坠的木簪终于被吹落在地,如墨一般的长发散落开来,跟着风向胡乱飞舞。
安也全身都没了知觉, 意识昏沉沉的, 只觉身体中的生命力与皮肤的温度一起缓缓消散, 像是漏斗中不断往下滴落的流沙。
什么时辰了?
她费力的抬起头, 却见不久前还碧空如洗的天空变得黑沉沉的,大片大片的乌云遮住高悬的暖日,辨不清今夕几何。
荣晋之站在她身后, 面色几乎同头顶的云层融为一体。
“禀陛下,未发现郁宴踪迹。”吴二在他身后汇报。
“派人去周遭搜!任何地方都不要放过!”荣晋之道。
他本以为很快就能引出郁宴,却不料已经快要两个时辰了, 褚兰城中竟然没有一点动静。
他的目光落在安也单薄的背影上,眸中泄出点点心疼, 可很快又被他压下, 变成刺骨的冷意。
又静了许久。
在一片山雨欲来前的诡异宁静中,忽而冲天一般的呐喊。
荣晋之一惊, 只觉那些喊声自四面八方涌来, 竟一时辨不清来自何方。
前方一个哨兵跌跌撞撞的撞过来, 边跑边喊:“敌袭——”
只一瞬间, 那座沉寂的褚兰城似是突然活了过来,无数身穿重甲的士兵自城外四面八方涌出, 宛如滔天巨浪, 长久的蓄力之后, 朝最中央的一队兵马浩荡拍出。
酉时三刻, 夏国布好的军队终于动了。
日落之时, 天地仿佛连成一条直线, 正是一切防守悄悄懈怠的时刻,如雨般的箭矢自天空落下,扎向这片贫瘠的土地。
安也在恍惚间觉得自己似乎被人解下绳索抱了起来,和她身体一般温度的箭矢自身侧划过,瞬间现出一道血痕。
混沌的大脑因这疼痛清明些许,她吃力的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被荣晋之抱着奔跑,有几个护卫围在他身侧,正奋力的挥着长剑,替他们挡着飞射而来的冷箭。
身上可以称作是武器的东西都尽数被搜刮干净,她没有犹豫,颤抖着伸出手,往他胸口的伤处撕扯。
荣晋之闷哼一声,箍住她身体的双臂骤然收紧,勒的她生疼,他咆哮道:“安也,你就那么想死吗?!”
安也不想死,可她想要荣晋之死。
荣晋之死,郁宴就可以活,李鸿、封倩然和这天底下成千上万的百姓就可以活。
掌心那道新长的伤疤重新裂开,她眼中水光弥漫,早已冰凉的身体生出温热的泪,睫毛一眨,便划进飘散的黑发中,无影无踪。
她继续撕扯,拼上仅剩的力气去撕扯,那处刚刚换好的纱布上随着她的动作蔓延出大片的红,血滴飞溅,像是她身上烈烈红衣飘散出的鲜红火光。
“陛下!”围在荣晋之身旁的一个护卫转过身,骇然一惊,长剑调转,往安也脆弱的脖颈刺去。
*
瘫软的身体支撑不起以往一般强悍的轻功,郁宴飞出一半,忽的泄力,在狂风中摔在地上。
他毫不犹豫的爬起来,如夜色一般的黑衣上沾染着血迹和泥泞,斑驳似藓。
四处都是交战的兵士,有人和他一同往前冲,口中的呐喊声还未喊出便被一箭穿喉,死不瞑目。
那些站着的人一个个倒下,有箭矢落在他身上,有刀剑朝他砍下,他捡起地上一把失去主人的长剑,又一一挡回去,他在这炼狱一般的战场中狂奔,如入无人之境。
“他怎么会来?!不是说会睡上一天一夜么?!”夏皇在城墙之上怒吼。
然而周遭一片静默,钟伦带兵冲锋,没有人知晓郁宴为何会醒来。
视野中的那抹红忽然消失,郁宴茫然一瞬,又疯了一般冲,不歇的剑锋落在每一个试图拦下他的兵士身上。
他手中拿着哪一把剑,哪一把就是不歇。
他离营地最中央的那处用铁皮围成的营帐越来越近,他终于又看到了那抹红,她软软的被人抱在怀里,像是池中透着死意的枯荷。
“叮——”
“退下!”
一道兵刃相撞的响声和一声怒喝一同响起,护卫枪缨被猛地震开,握枪之人一时不察,竟被那股力道震的后退几步。
荣晋之一怔,看清后面站着的人影后,忽的冷笑一声,“终于来了。”
本就已经走到帐前,他抬脚踢开账门,旋身入账,只留下一句带着冷意的“杀了他!”
六个围在他身旁的护卫应声出手,齐齐朝郁宴攻去。
安也早在看到那道黑色身影时就愣在当场。
泪眼朦胧之时,她有些看不清,却笃定那就是郁宴。
本来安定的一颗心忽而控制不住慌乱起来,她突然感受到了四肢百骸之中传来的惶恐和刺痛。
“不要……”眼泪一颗颗砸下,她的嗓音是破碎的,似是片片沾血的碎镜。
他怎么会来?夏皇不是说给他下了蒙汗药吗?
这个笨蛋,这个笨蛋知不知道荣晋之给他做了陷阱啊!
四肢突然又涌上些力气,安也挣扎起来,她要看看他!她要告诉他快跑!
荣晋之强行压住她挥舞的双臂,将她摔在帐中软榻上。
他伸出手,攥住安也头顶的黑发迫使她抬起脸,他问:“害怕了?”
“你杀我时都不怕,如今怕什么?”他捏住安也发丝的指间泛起白,他嗤笑一声,又回答自己,“你怕他死。安儿,你爱他啊?爱一个弑父潜逃的侍卫?”
他抬起另一个手,将安也眼中的泪水尽数揩去,让她通红的眸子看向自己,“我哪一点比不上他?”
荣晋之想不明白,明明之前郁宴只是一个在他身边的侍卫,一条好用又凶猛的狗,他荣晋之有权有势,到底有哪一点比不上他?
安也恨恨看着他,并不回答,她猛地转头,凶狠的去咬他的手。
荣晋之却是突然冷静下来,他没了那副盛怒之下的恐怖面孔,而是挪开手,声音柔和道:“你不说也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我如今做了皇帝,再不会利用你了,以后你做我的皇后,必定还会重新爱我的。”
他抓住安也头顶上的那只手开始缓缓移动,上下抚摸着安也如缎的头发,“我知你不喜我对别的女人好,我已经将昭仪公主下狱了,等我们回去,就杀了她给你泄愤,如何?”
安也被他这番恐怖的话震的一怔,心想他真是疯的厉害,她急喘几声,终于开口,“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荣晋之笑起来,“安儿,你没的选择,郁宴今日是必然要死的,夏国那点贫瘠的兵力亦是不堪一击。你以为我被郁宴偷袭过一次,不会再做防备么?如今围住他的那群侍卫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我了解郁宴的招式,自然也懂得如何克制他。”
外面的兵戎只剩还在响,不时还有箭雨落在地上的闷响声,安也看着荣晋之这番话,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她猛地推开荣晋之,朝账外冲。
“郁宴!快跑!你会死的!快跑!!”她撕心裂肺的喊。
没跑出几步,她重新被荣晋之拉住,安也再无法冷静,她对着荣晋之嵌住她的那只手又抓又咬,手边一切能用上的东西都被她扔向身后的男人,她撞上桌椅,撞上一旁的书案,却浑然不觉得疼。
荣晋之的笑声愈来愈大,他畅快的大笑,畅快的看着安也徒劳挣扎,自造反那日便埋在心中的痛苦终于在今日释放出来,让他快活极了。
账外的人没有回答,在一阵疯狂的大笑中,账外刀剑相向的声音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彻底没了声音,
安也全身都发起抖来。
账前的帘子被一只手掀开,露出外面的情形。
方才围攻郁宴得那六个人只剩一个还在站着,他的手臂被砍去一截,面色苍白,只能勉强扶着营帐站着。
其他五人皆已倒在地上,血肉模糊,生死不明。
而郁宴,他发丝凌乱,身上的黑衣破烂不堪,露出其中数不清的伤痕,他一动不动地垂着头,半跪在地上,仅靠一把折掉的断剑支撑。
安也只觉浑身的力气在那一瞬间被抽了个干净,颓然倒在地上。
“死了吗?”荣晋之问。
“只剩一口气。”仅剩的守卫回答。
荣晋之又低低笑了一声,“做的不错。”
他抓起安也,拖着她一点点走到账前,夺过守卫手中的剑。
“来,安儿,拿着它。”他执起安也的手,将剑放在她手心,声音温柔,似是情人之间的呢喃耳语,“最后这一口气,让你来。”
“杀了他,你就是皇后,过往种种,我既往不咎。”
作者有话说:
下章我要发一个盒饭,是谁这么幸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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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这个全书中最伟大的帝王,最终永远留在了曾被他看不起的夏国边境,这片狭小又贫瘠的土地上。◎
安也的双手抖得厉害。
那把剑在她手心划过, ‘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又被荣晋之耐心捡起,重新塞回她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