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刺呀, 安儿。”荣晋之同她离得更近, 呼吸打在她脖颈, 明明是温热的, 却冷的安也止不住发颤。
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她张了张唇,声音卡在嗓子里, 只嘶哑着重复:“不要……”
“杀了他,我们重新开始。”荣晋之低声笃定道:“只要没了他,你就会接着爱我, 安儿……你只能爱我。”
安也在他自欺欺人的话语中逐渐镇定下来,她身子晃了晃, 不再发抖, 而是垂下头,去看手中的那把剑。
这把剑真是亮呀, 比天上的月亮还要亮。
寒风灌入她大敞的衣袖, 吹起她散落的黑发。
她忽然想起还在晋王府时, 她在灯会中和荣晋之走散, 在那条昏黑的暗巷中,她吻向郁宴时, 那双眼也是这样亮。
那样的一双眼, 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对, 就像这样, 拿稳一点, 直接扎进他胸膛……”荣晋之看她如此, 更是高兴。他稍稍退开半步,给安也留出抬臂的空间,谆谆善诱。
可话刚说到一半,却见他怀中的女人猛地转身,一声钝器入体的声音忽然响起,荣晋之的声音停下,他闷哼一声,后退几步,不可置信的看着安也。
和小一点的匕首不同,手中的刀剑扎进人体时的触感并不好受,安也强忍着心里那股想要呕吐的冲动,她又迅速抬手,对准荣晋之心口捅去。
方才太过凶险,所刺之后又在她背后,她来不及对准,只扎穿了荣晋之的肩头。
如今不比方才,外头还站着一个荣晋之的护卫,做了这一步,她就活不成了。
可那又如何。
已经见识过天空广阔的鸟雀,再不会想要回到那个禁锢它自由的囚笼。
去他的皇后,她就算死,也要拉着荣晋之陪葬!
长剑再次扬起,安也却骤然被一股巨力掀飞,她身体撞在铁皮制作的账壁上,一时间双眼昏花,五脏六腑似乎都跟着移了位。
手里的长剑掉在离她不远的位置,安也脖子一歪,吐出一口血。
可她仍不放弃,站不起来,那她就爬,她在褐色土地上拖出一道血痕,要再去握那把剑。
“陛下!”见她如此,那位断了臂的护卫收了力道,连忙赶到荣晋之面前,将荣晋之扶起之后才恨声道:“此女恶毒,属下这就替陛下了结了她!”
“滚!”荣晋之将那护卫一把甩开,他双目血红,没有去管自己肩头的伤口,径直走向安也。
护卫方才应对郁宴时本就已用尽全力,早已是强弩之末,如今他被荣晋之蛮横一推,竟直接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那把离安也只在咫尺的剑被一只白皙的大掌捡起,安也奋力抬起头,只见荣晋之背光立在她面前,月白的锦袍早已被鲜血染红大半,他怒目圆瞪,活像一个自地狱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安也头皮一痛,竟生生被他抓住头发提起身来,她踉跄的跟着那股力道向前,随后把他紧紧攥住手掌。
“你不愿让他死,我偏要让你杀了他!”荣晋之方才的冷静维持不住,又变得癫狂起来,如惊雷一般的声音响在安也耳侧,震的她脑中嗡嗡作响。
他抓着安也双手拿起剑,对准郁宴的胸口,吼道:“动手啊!!你若不刺,我就先杀了你,再杀郁宴!”
安也还想反手再刺,却挣不开他的力道,她的指节被荣晋之捏的生疼,像是要硬生生揉碎一般。
她只能后退,她拼了命的后退,又被身后的男人挡在原地动弹不得。
周遭的天色越来越暗了,外头兵戎相交的战争声响依旧在继续,安也突然怨恨起来,怨恨这狗屁的书本设定,怨恨无能为力的自己。
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这世界这样陌生,没了郁宴可以让她爱,可以爱她,她该如何度过这漫长又寒冷的冬夜?
“别让我杀他……荣晋之,我求你……”她颓然大哭,终于第一次向荣晋之低下头,她收拢了浑身的羽毛,要为了所爱之人往牢笼中跳。
可就在这时,那个半跪着的身影突然动了。
他的动作很迟缓,像是装了生锈发条的摆钟,他一点点抬起手,攥住自己胸口的剑。
安也口中的话停住,荣晋之的动作也顿住,时间似乎在此停滞,世间万物投下目光,皆看着地上那个黑衣染血的男人。
“……郡主,不要求他……”郁宴的声音太小了,冷风一吹就要散掉,可不为何,就这样清晰落在安也耳中。
忽而,他手臂肌肉鼓起,猛一用力,安也掌心的剑被拉动,控制不住向前一刺。
噗呲。
是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
“不要!!!”
就连荣晋之都被他突然的动作惊的一怔,放松对安也的禁锢。
安也后退几步,双目空空,跌落在地上。
荣晋之惊愕过后,看着面前这个将剑插向自己胸口的男人,突然大笑起来。
他在战场中大笑,在萧瑟的寒风中大笑,他弯下身子,甚至笑出了眼泪。
世间居然还有这么傻的人,竟然只是为了不让安也求他,就拿起剑杀了自己。
他突然明白了安也为何爱他,真是蠢呐,蠢得无药可救,可偏偏女人就是爱这样蠢的。
他转过身,背对着郁宴,对安也笑着说,“他死了!他终于死了!从今之后,再无人同我作对,你只能是我的女人,只能……唔!”
他说到一半,面色骤然一变,他垂下头,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胸口。
那把本应该插在郁宴胸口的剑,此时能将他整个人自后贯穿,剑尖自他左胸处伸出,带出如溪流一般的温热鲜血。
荣晋之吐出一口血,俯身摔在地上。
“郁宴!”与荣晋之正相反,安也空洞的眸子猛地亮起,她看着那个重新站起的黑衣男人,又惊又喜,挣扎的爬起来,就要朝他冲去。
还未走出一步,她又停下,是荣晋之抓住了她的脚。
“别去……”荣晋之面目狰狞的看着她,嘴里不断有鲜血涌出,他身上的袍子早已染成血衣,哪还有半分翩翩公子的模样。
“别去。”他又道,几乎哀求一般。
荣晋之生来聪慧,他从小就懂得弱肉强食、成王败寇的道理。
想要往上爬,就要不择手段。
他先前从不觉得自己做错过。
如今临到尽头,他却突然意识到,他原来一直都错了。
他从未有一刻这样清晰的觉得,他已经失去了安也。
“是我错了,我改。”有血沫随着他的话一同自口中流出,荣晋之顾不上,他只是执念一般的抓住安也的脚,用尽自己一切挽留她,“荣华富贵、滔天权势我都不要了,你回来,好不好?”
痛恨,憎恶,嫉妒,求不得……
无数种情绪涌在他心头,让他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原本以为世间爱恨,不过愚人痴戏。如今他趴在满是尘土的土地上,祈求他昔日的爱人,再给他一点爱。
安也冷冷的看着他。
她用力踢开那只抓在她脚上的手,不带一丝感情的踩在上头,她踏过荣晋之,奔向她的郁宴。
荣晋之的头颅随她一同转动,他视线朦胧起来,又吐出一口血,看着目光一直追寻着的那个身影跪在地上,抱起另一个男人。
他生命中的这两个人,一个予他万千情肠,一个赠他无尽荣华,却因为他的贪念,变成了两把取他性命的刀。
他眼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却依旧瞪大双眼,死不瞑目。
这个全书中最伟大的帝王,最终永远留在了曾被他看不起的夏国边境,这片狭小又贫瘠的土地上。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章!
第89章 正文完
◎正文完◎
似乎刚才郁宴站起不过是一瞬间的回光返照, 未等安也靠近,他又轰然倒下。
“郁宴!”安也瞳孔一缩,她跌跌撞撞奔到郁宴面前, 颤抖着将他抱起。
他的身体是冰冷的, 比外头的寒风还要冷, 这个平日里被她戏称做‘木头’的人, 此时软倒在她怀里,他闭着眼,胸口破了一个洞, 面色白止透明,像是一团随时消散的雾。
“郁宴,郁宴, 你醒过来……”
安也下意识用手去抓那些自他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想要将他们重新塞进郁宴的身体里去。
她一遍遍的去抓, 可那些血水流淌过她的指间, 又重新归于地下。
为什么,为什么捞不起来?!
指间在地上磨出红痕, 安也变得越来越急切, 她胸口剧烈起伏, 最后终于凄惘大哭。
她的眼前出现了许许多多的郁宴, 他笑时,他难过时, 他决然时, 他纵容时……最后那些郁宴合在一起, 变成他最后油尽灯枯的模样。
安也感觉全世界也随他一起崩塌起来, 周遭的一起都没了, 没有荣晋之, 没有国家,没有山和水,一切变得荒凉又枯槁,正随着郁宴的消逝而消亡。
可就在这时,他感觉怀中的郁宴动了。
安也愣了一瞬,无法言喻的欢喜之意如巨浪般涌来,她听到一声微弱的声音,他说,“郡主,我疼。”
——你说不疼,反倒令人更令人担心,之后你莫说不疼了,就说疼,我心里还好受些。
他如今说不疼是在安慰她,如今说疼,到底是安慰多一些,还是他真的觉得太疼了?
安也张了张嘴,声音被堵在嗓音,竟连只言片语都发不出。她的眼泪滚落在郁宴苍白的面孔上,只能泄出几声困兽一般的呜咽声。
她突然觉得后悔,她宁愿让时光倒流,停在两人初见的前一刻,她再也不要招惹郁宴,这样他就可以平平安安的,好好的活。
这一句过后,怀中之人再无动静,连那股他身上独属的香气都消失了,变成浓稠的血腥气。
安也大口的呼吸起来,犹如溺水之人一般,短促的呜咽声变成嘶吼,她疯了一般嘶吼,“不要!”
昼夜交替,属于白日的光明渐渐消失,替换成迷蒙的昏暗,外头嘈杂的战乱之声终于停了,没了荣晋之一旁指挥,吴二所率的堰军节节败退,终是被钟伦所擒。
夏皇穿过满目疮痍的战场,走进最中间的营帐之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那个瘦小的女人穿着如火一般热烈的红衣,怀中抱着一个气息凋零的男人。
尖锐的风声中,女人嘶哑的声音一字一句道:“郁宴,郁宴,我见过我三次嫁衣,却都不是为你。如今我自己做主,以天地为证,把我自己嫁给你。”
*
荣晋之的死讯很快传去堰国。有人惋惜,有人欣喜,那位年轻的君王,不过做了三个月的皇帝,便悄无声息的死去了。
堰国都城的城墙上,‘晋’字旗被换下,变成了一面大大的‘周’。
五皇子李鸿抓住机会自朝中猛攻,将荣晋之剩余残党收敛了干净,自此,李家山河重回李家手中。
大堰七十六年,李鸿登基,改国号为‘周’。
大周第一年,朝野震荡,许许多多的贪官污吏被惩处,朝中官员几乎大换一半。
大周第二年,新皇为前朝镇远侯及长公主夫妇平反,庶民安也受封公主,封号‘宁安’。
大周第三年,新皇大婚,迎娶封家女将为皇后,举国欢庆。
“公主!公主!堰国宫中又来信了!”
一个侍女打扮的女子推开门,对房中的女子道。
“我知晓了。”安也接过她手中的信件,随口吩咐,“小声些,莫要让周遭邻里听到,徒增惶恐。”
侍女这才发觉自己声音不自觉大了,连忙捂住嘴,重重点头。
这院中处于褚兰城中的闹市,院子不大,却是闹中取静,是个不错的安身之处。
这是安也三年前刚来褚兰城后,同郁宴一起看过的院子,如今被她买了下来,重新翻修成当初说好的模样,三年过去,院中已经尽是她生活过的痕迹了。
安也拆开信件查看,读过一遍之后,‘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些年,李鸿和封倩然常常同她寄信,有时是几月一封,有时几天就有一封,最近这段日子,他们这信寄的愈加频繁。
她拿着信转身,往房内走,穿过一串珠帘之后,停在床前。
床上正安安静静躺着一个男人,他呼吸平稳,面色白皙,似是正在酣睡。
安也坐上床前的软凳,刚要开口,又有一个侍女端来一碗汤药道:“公主,该喂药了。”
安也‘嗯’了一声,接过汤碗问,“这次的药怎得闻着味道变了?”
“是老神医走时调配的新药,他特意叮嘱过,要今日才能换。”
安也略略蹙眉,“老神医又走了?”
侍女点头,“他说马上就是秋收季了,他要回去帮他孙儿犁地。”
安也哭笑不得。
如今正值盛夏,哪来的马上就是秋收季?
再说,他那个小身板,犁的了地吗?
这位老神医,是三年前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那时郁宴失血过多,军医毫无办法,只同她摇头,安也悲痛欲绝之时,面前突然站了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
老人说他是神医,连荣晋之都是他救回来的,郁宴还未死,他可以救。
若能救回,他不要金银,不要权势,只说要待在两人身侧,沾些‘气运’。
原本安也只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答应下来,却不料老神医真的有些本事,他在郁宴身上施针,居然真的保住了他的命。
那一刻阴阳回转,河水倒流,安也感觉自己突然又活了过来。
安也平静之后才反应过来,老神医所说的气运该是说她作为这本书女主的气运。
原本这是一本虐文,虽是有两个主角,可气运都系在荣晋之一人身上。如今荣晋之已死,他的气运,也顺势转移给了安也。
只是起死回生本就逆天,郁宴只是被吊住性命,却陷入昏迷,到了如今,已经是第三个年头。
安也知道老神医这是在这里待得闷了,想要出去走一走,便也没有深究,只点头道:“退下吧。”
等到房中重新安静下来,安也摸着碗壁的温度,觉得还要烫一些,便先放到一侧,开口道:“表哥又来信了。”
她晃晃手中的纸,似是面前有人在侧耳倾听,絮絮叨叨的说:“你说他都多大的人了,居然连个恋爱都不会谈,这些年好不容易和倩然表明心意成婚了,还是一有点事就写信来问我,真是。”
“这次他说是倩然觉得宫中闷,说什么都要去边关镇守,他劝不动,却也不想让倩然走,两人生了几天闷气,倩然突感不适,太医一查,居然是有孕了。如今倩然干些什么都被拘着,连武都不能练,生怕动了胎气,她心中憋闷,整天整夜的同表哥生气,如今他连寝殿都进不了,特意写信让我帮着劝劝呢。”
“前几日夏国皇帝也来信了,虽然他是你胞弟,也免去你的罪名,给你封了爵位,我却是同他亲近不起来,你知道的,我很记仇,要不是他看管不利,你也变不成如今这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