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果然管用,她擦了擦脸,抬起红红的眼睛问他:“我果然还能回去?”
凌溯道:“把实情交代清楚,就能回去。交代不清楚,我只好将你收监,再请令尊来商议对策。”
提起阿耶,打中了居上的七寸,她忙敛神点头,“我不哭了,将军有什么话只管问吧。”
折腾了这半天,雨早就停了,太阳出来便是铺天盖地的灿烂。檐外的日光蔓延进来,照亮她的眉眼,湿漉漉的眼睫和眸子,还有发红的鼻尖,看上去有孩子般纯质无瑕的美好。
他调开了视线,沉声道:“将你进入修真坊的经过据实道来,不许遗漏任何一处。”
居上遂老老实实把一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连高存意借机抱她都没有绕过,最后吸着鼻子道:“将军,我真的不知道鲁王是怎么安排的,且高庶人事先并不知情,见那位参军进来,他也很意外,我句句实话,绝不骗人。”
药藤适时仰首,“将军若是不信,就请看我颈上的伤痕,如果我们是一早就商量好的,他们为什么还要拿婢子来威胁我家娘子呢。”
该交代的全交代了,主仆两个殷殷看着上首的人,看他脸上表情从不悦慢慢趋于平缓,居上壮了胆子问:“将军,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凌溯那厢,其实早知道她们与这件事无关,否则长久伏守在坊院周围的人,岂不是全成了摆设!只是他尚未从她那句“嫁太子”的话里挣脱出来,更让人不解的是,想嫁给太子,是为了与陆观楼争个高下,那在她眼中,太子是她扬眉吐气的工具吗?
思及此,就不大令人愉快了。他淡淡望了她一眼,“小娘子交代的这些话,真伪难断……”
结果话还没说完,兵曹匆匆从外面进来,到面前一叉手,低声道:“禀殿下,~王藏身在兴庆宫南的道政坊,派出去的直戟传消息回来,业已将人抓获了。”
凌溯蹙眉不迭,再往下看,堂上的人瞠目结舌,看来那句“殿下”,已经把她惊得魂不附体了。
这个年代对应的称呼太分明,殿下通常只作太后、皇后与太子的称呼。他既不可能是太后,也不可能是皇后,那么唯一一种可能,就是太子。
怪只怪传话的人没有避讳,真是连捂嘴都来不及,这下算是让她知道他的身份了。他微挺了挺胸膛,重整一下精神,漠然应了声“知道了”,方才对堂下道:“小娘子不是要见太子吗,凌某就是太子。”
此刻的居上,真恨不得地心有个现成的洞,能让她一头扎进去。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荒谬的事,随意结识一个姓凌的就是太子,这运气真是好得没边了。
刚才她信口雌黄,说了什么?是不是说自己要见太子,是为了嫁给太子?天啊,这不会是个噩梦吧,怎么会如此真实!看看上首的人,揭穿身份后好整以暇,那句“凌某就是太子”,说出了定鼎天下的恢弘气势。
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忙拉着同样惊呆的药藤肃拜下去,尽量做到礼多人不怪吧。
上首的人扔了句“免礼”,顿了顿又道,“刚才小娘子所言……”
“全是胡说八道,请殿下别当真。”
这就不对了,凌溯眯了眯眼,“全是胡说八道?也就是说小娘子求见太子的原因是杜撰的,既然不是真心求见太子,那就证明确实是一心想去探访高存意,好为今日的一切做准备。”说罢竟有些痛心疾首,“我原本已经相信小娘子的话了……”
居上顿时骑虎难下,不承认,接下来是大罪;承认了,脸就彻底丢尽了。但是相较全族获罪,个人的荣辱其实不算什么,权衡利弊一番,两者取其轻,她垂头丧气说是,“我太惊讶了,一时脑子转不过来……没错,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见到太子殿下。”
凌溯转头看了看一旁的长史,嘲弄道:“辛娘子一会儿是,一会儿又不是,真把我弄糊涂了。”
居上忙道:“我可以糊涂,殿下千万不能糊涂。我昨日求见太子的内情属实……殿下什么时候放我们回去?”说着又要咧嘴,“我想回家。”
罢了罢了,又要哭起来,一哭就让人头大。
凌溯摆了摆手,对副率道:“放她们走吧。”语毕又垂目打量一眼,“不过小娘子打算穿成这样回去吗?”
居上才想起自己还穿着囚服,只好求了恩典,容她们把衣裳晾干再换上。
好在后衙没有人来往,药藤找了两根长枪,把衣裳挑在太阳底下暴晒。夏日的阳光毒得很,不消半个时辰就差不多了,这期间两个人托腮坐在台阶上,药藤觑觑自家小娘子,“无巧不成书。”
小娘子两眼发直,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唉,确实难堪,谁也没想到凌将军就是太子。药藤说:“咱们早该想到的,姓凌,在东宫任职,除了太子殿下,还有谁?”
居上说行了,“事后诸葛亮!天底下那么多姓凌的,谁能想到他就是太子。太子不该很忙的嘛,单是我就见了他好几回,他明明很闲。”
“所以说无巧不成书,有缘分。”药藤言之凿凿,“如今小娘子的心思,太子殿下已经知道了,这样很好,打开天窗说亮话嘛,成不成全看太子的心意。”
居上嗤了一声,“年轻了!我是为了和陆观楼比高下才想嫁太子的,堂堂的太子殿下能屈就吗?”
越想越懊恼,收回衣裳重新进去换好,出门的时候嘱咐药藤,“回去千万别说漏了嘴,今日的事,不能让阿耶和阿娘知道。”
不过目下自己虽脱了险,也不能忘记存意,忙赶到正堂去问结果,金照影告诉她,高庶人并未与~王串通,仍旧押送回修真坊。至于~王极其党羽是难逃罪责了,会呈禀圣上,请圣上决断。
还好,总算存意能保住小命,居上也松了口气。不过这事终究会捅到朝堂上的,阿耶知道后恐怕又要发火。幸运的是被敲晕的车夫也被带到左卫率府来了,三个人先统一了口径,能瞒一日是一日吧。
第二日居上惴惴等着阿耶下值,到了晚间用暮食的时候,阿耶在饭桌上提起这件事,忽然想起来问居上:“你昨日不是去修真坊了吗,不曾遇上吧?”
居上稳住心神一口咬定没有,“我们去时一切如常,送完东西,我们就回来了。”
阿耶点头,“不曾遇上就好。这~王也太莽撞了,纠集了几个死士就想把人劫出来,不知道这长安内外全是太子耳目吗。如今可好,栽了,凭着太子的手段,恐怕又要牵连出好一干人来。”
这话说得居上心头直打鼓,看来这回太子是手下留情了,要不然头一个被牵连的就是辛家。
杨夫人往女儿碗里夹软枣糕,看她怔忡着,唤了两声殊胜,“怎么了?”
居上回过神来,喃喃道:“我是担心存意,不知道陛下会不会处置他。”
辛道昭说:“暂且不会,崇庆帝死得蹊跷,若是即刻又杀了前太子,届时众口铄金,难以搪塞天下人。”想了想又叮嘱她,“修真坊往后别再去了,每次一去就出乱子,这回是运气好,躲过了,下次只怕没有这样的造化。”
居上乖乖道好,这次确实是祖宗保佑,倘或太子不容情一些,他们一家还能安安稳稳聚在一起吃饭吗?
痛定思痛,居上下了决心,“以后我一定听阿耶的话,再不胡来了。”
大家对她的转变表示震惊,顾夫人打趣:“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居上却说真的,“我以前太鲁莽,细想想有些后怕。”
杨夫人说:“明白自己的短处,往后自省就是了。哎呀,我要有个听话的女儿了,竟还有些不习惯。”
全家都不知道她经历了何等的险象环生,只管说笑,唯有药藤了解内情,耷拉下了唇角。
第17章 高官之主。
好在运气不错,这样一桩大案子,直到结案都没有牵扯到辛家,居上大有死里逃生的庆幸。
那日药藤从外面回来,带回了高存殷的消息,说:“~王今日押到西市上斩首了。城里的人都去观刑,我吓得没敢近前,专程绕开了走的。”边说边叹气,“其实又何必呢,这天下早不是大庸的了,凭他们几个人,如何能复国。”
居上没有答话,心下只是惆怅,自己与高存意兄弟很熟,高存殷比高存意还小两岁。曾经的天潢贵胄,因意气用事丢了性命,回头想想,真是让人难过。
所幸这件事已经了结了,她嘱咐药藤:“往后不要再提起了,万一不小心说漏嘴就糟了。”
药藤道是,把手里的竹篮打开,里面齐整码放着鲜花香烛,这是准备去西明寺进香用的。
居上不知里头门道,随意瞥了眼道:“那么大的寺庙,难道还没有香烛卖吗,事先准备多麻烦。”
药藤说:“小娘子不知道,寺庙附近的商户卖的蜡烛灯芯不好,烧着烧着就灭了。还有这香,不是正经檀香,里头搀了别的东西,香味不纯正。只有光德坊的香才是好香,王侯人家一般都上那里采买。”
总之进香前做好准备,可以凸显一片虔诚之心,佛祖看得见。
第二日一切就绪,大家便登车出门了,西明寺在延康坊,离待贤坊很近,只隔了一个坊院,前身是河间王旧宅,因河间王犯了事,这座宅邸便改成了寺庙。说来这西明寺是真大,足足占据了半个坊院,据说有房屋四千余,但照着居上去过几次的经验,想来还是有夸张成分的。
马车慢悠悠前行,停在了崇贤坊北的直道上,从这里下车走过去更方便,不必与别家马车挤在一起。像拜佛进香这种事,向来是阖家女眷日常生活中的重头,那日居上和母亲说要去西明寺,只一会儿工夫,母亲就召集了全家。
大家一起出动,倒也热闹,连不常出门的郡主都跟着一块儿来了。
自从大庸被灭,丰宁公主被降了等,她就愈发把自己困在房里不见人。这回大概是受了刺激,得知~王也不在了,她才觉得眼下的日子要好好珍惜,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可能也会变成刀下鬼。
正因为身份的变化,让平时骄矜的郡主忽然懂事了许多,她甚至对杨夫人说,该去向送子观音求子了。杨夫人很高兴,毕竟辨之是长子,别人家长子这么大的年纪早就有了儿女,自家因为娶的是公主,也不敢有什么怨言。
现在平实过日子了,便重又有了指望,且杨夫人也从不拜高踩低,越是因为长媳亡了国,越是对她珍视。
阿娘只顾阿嫂,居上姐妹便可以行动自由了,虽然还在一处拜佛,没有人一步一叮嘱,顿觉放松了许多。
各自带着贴身的婢女跪在蒲团上参拜,居上听见药藤嘴里念念有词:“大罗神仙,漫天佛祖,请保佑我家小娘子日后一帆风顺,不犯太岁。小娘子结识了当今太子殿下,祈求佛祖,让太子殿下对我们小娘子日思夜想,再过几日上门来提亲,让我们小娘子入主东宫,重当太子妃……”
居上听得直呼倒灶,合什更正,“佛祖只听她前半句话就好,后半句当她开玩笑,不必理会。”
药藤纳罕地转头看她,“小娘子做什么要打岔?”
居上闭着眼道:“不该求的别求,只求全家平安,无波无澜就好。”
向上叩拜,万分真诚。拜过之后起身让到一旁,容后面的人许愿。
药藤还在嘀咕:“事已至此,何不往好处想呢。”
居上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这等好事,还是不想为妙。”
嘴里说着,心里的憋屈和懊恼就扩大一倍。回想自己和太子第一次相见是在墙头上,第二回 扮作婢女被他识破,还挨了阿耶的板子。第三次认错人,被奚落……上次见面自己又穿着囚服大泪滂沱……老天,真是没有一次算得上美好。
她是在家里人面前许下过宏愿,打算拿回原本属于她的地位,可设想中初见太子,是在她做好准备的时候,让太子一面惊鸿,然后顺理成章发展感情。而不是现在这样,回回灰头土脸,不给人家留下好印象。
况且那个凌将军……她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的,凭什么他就是太子。好吧,虽然他的样貌气度确实有储君风范,但怎么如此简单就送到她面前来,想结识太子,应该突破万难才对。
算了,反正自己已经没有信心了,诸如当上太子妃之类的愿望,就留到下辈子吧,这辈子平平淡淡活得像样就行了。
从大雄宝殿退出来,居上又随众人去了西域万佛堂,进门就发现聚集了好几位贵妇,其中一人见了辛家的夫人们,立刻扬手招呼:“杨娘子……你们来得正好,敦煌郡征集供养人呢,你们可要参一股?”
杨夫人和两位弟妇都被拉过去,一时没弄明白供养人是什么。那位夫人绘声绘色向她们描述:“朝廷欲在敦煌郡开凿石窟,雕刻石像,将中原与西域各国的佛学故事绘于石壁上。像这样的大动作,须得投入好些银钱,如今也向民间征集,但凡出资者,可以将自己的画像绘入《维摩诘图》,积攒功德之外,还可万古流芳呢。”
像布施这种事,长安城的贵妇们从来不吝啬,一听之下都很有兴致,遂围成了一圈。居上和两个妹妹并不十分感兴趣,在万佛堂转了转,便悄悄退出来了。
今日风和日丽,因为出门很早,太阳暂且没有发挥威力。三个人走到佛殿前的平台上,那里设了许多小摊,用以售卖开过光的符咒和挂饰等。大家在琳琅的物件中挑选,居上挑了个桃核做的坠子,居安买了个手串,居幽选中一面雕刻精美的桃木牌。
桃木牌上有字,居安接过来细看,前面一串话不曾看清,但最后一句分辨明白了,大声诵读着:“得聘高官之主……二姐,你会嫁个好郎子。”
居幽讶然,“我随手挑的,不知道上面写了这个……要不换一块。”
居上道:“随手挑的才算机缘,留着把,嫁个可心的郎子,有什么不好。”
结果就是这么巧,缘分说来就来了。
居安其人屎尿奇多,到了一个地方,首先要寻的就是茅厕。这回来了西明寺,也照旧不能免俗,拉着居上问:“阿姐,你说在寺里如厕,算不算对佛祖不恭?”
居上看着她,无可奈何,“不算。僧侣也种菜,就当布施给菜园子了。”
于是居安t了脸,“阿姐陪我去布施,好么?”
居上没有办法,只能陪她跑一趟,留下居幽和贴身婢女果儿,在平台上凭栏远望。
晨起的微风吹拂着幕篱上垂落的轻纱,年轻的女孩子,明媚如朝露一样。西明寺来进香的不单有女客,当然也有男客,就是人群中匆忙的一瞥,忽然就一见钟情了。
等居上和居安回来的时候,见居幽红着脸,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她的婢女果儿含着笑,轻轻朝居上递了个眼色。
居上看出来了,追问居幽:“那块桃木牌显灵了?”
居幽扭捏着说没有,好半晌才逼问出来,“刚才遇见个人,说认得我,上次在宫中烧尾宴上见过。”
居安明白过来,“高官之主!”
居幽很不好意思,打了一下居安的手,“别胡说!”
既然有这样天降的缘分,当然要问清楚,居幽害羞,不怎么愿意细说,还是果儿替她答了,笑着说:“那人自报了家门,说是武陵郡侯。大娘子和三娘子不曾见到其人,长得一表人才,很是有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