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点可堪忧伤的地方,“如果我教会了他,他欺师灭祖,把本事使到别人身上去……那我岂不是亏大了?”
药藤感叹:“小娘子想得真远。”
所以说女子嫁了人,也不能将感情倾囊相授,得留一块自留地,继续喜欢自己一直喜欢的那些人。
今晚上的谈判失败了,没关系,不影响第二日出游。
次日一大早起来,遮阳消暑的工具都准备好,居上早早就候在了大门上,等了好半天,才见凌溯慢吞吞出来。
今日他穿一件青黛的圆领袍,腰上束着银蹀躞,相较太子的身份,这身可说极为低调,但浓重的颜色,衬出了他凛凛的好相貌。
不知道是不是看久了的缘故,居上觉得他越来越顺眼,唯一美中不足,就是脾气一如既往的臭。不过有个俊男相伴游玩,是件有面子的事,居上的心情还不赖,登上马车后,探手撩起了窗幔。
药藤一向随侍小娘子,作为心腹,必须常伴左右。
但这回待要登车,却被长史暗暗拽住了。她纳罕地回头,长史压声叮嘱:“殿下与娘子同游,贴身婢女必须有眼力劲儿。我已吩咐东宫翊卫远远保护,药藤小娘子也请多多周全。必要时候腾出空来,或是买水,或是如厕,总之多让殿下和娘子单独相处就对了。”
药藤坚定地点头,“明白。”
长史满意了,微笑着比手,请她登车。然后转身击了击掌,示意随行人员准备动身。
太子翻身上马,实操过千万遍的动作,看起来飘逸潇洒。
居上想起自己上马的情景,拽着马鞍,踩着马镫,屁股上还得药藤托一把。其实先天条件是够的,好歹她腿长,不用站在凳子上,就是那一迈腿的动作欠些火候,看来还得多加操练。
马车行动起来,旭日东升,晴空万里,真是个好天气!
新昌坊距离乐游原,差不多只有两里地,打个呵欠的工夫就到了。马车停在原下,下车的时候见翊卫不知何时都散了,因为穿着平常的冠服,融入人群几乎分辨不出来。
凌溯回身,看她从车上下来,朝霞映照着她的脸,不知怎么,有种佛像般雍容庄严的味道。但她美而不自知,谄媚地朝他笑了笑,他额角一跳,匆忙别开了脸。
居上则有种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嘟着嘴对药藤抱怨:“你看他!”
药藤讪笑,“殿下还不习惯小娘子示好,再过段时间会适应的。”
好在乐游原上景色宜人,居上很快便把一切抛到脑后了,凌溯在不在身边都不妨碍她寻找快乐,她像一条离水太久的鱼,一猛子扎进了人海里,只要太子殿下不介意,她甚至希望他们能各玩各的。
到处观望,胡商售卖的东西真多,与东西市上还不一样,这里的种类分得更细,譬如香料,搭出一个丈余长的架子,齐整放置着木盒。盒子里是各种颜色的香粉,上面覆盖着纱制的小罩子,起风吹不散香料,但味道可以透过纱眼飘散出来,人还没到跟前,就要被那冲天香气迷晕了。
胡商抄着烫舌的中原话招呼:“来来小娘子……看看我的香粉,美滴很……”
女孩子游玩,很难抗拒诱惑,她站在木盒前,仔细挑了一包郁金和一包乳香,花了八十文。跟在一旁背钱的内侍付了钱,药藤心疼不已,“好贵啊,可以买一套不错的文房了。”
其实回头想想,确实被宰了。她撩起幕篱上的纱罗兀自盘算,凌溯见她这样,报了官衙收集的香料价格,“三钱郁金十五文,三钱乳香十二文。”
居上低头打量手上小小的两个纸包,满打满算不过各五钱,越想越觉晦气,“名胜之地摆摊,市价翻番。”
难怪那些胡商都喜欢往乐游原上挤,忙着游玩的人,脑子不如逛东西市的时候精明。手上这香料要退,怕是退不了了,称量的时候有损耗,说也说不清,万一人家手一抖,赔了夫人又折兵,更不划算。
于是灰心地把纸包交给了药藤,“拿好,八十文呢!”一面嘀咕,“我再也不买这些东西了。”
不逛摊子,就四处看看,一看哗然,那些贩卖奴隶的胡商,已经把人市设到这里来了,只见五六个昆仑奴在日光下黑得锃亮,边上还拴着猞猁,和两头懒洋洋打盹的豹子。
凌溯重任在肩,不忘回身吩咐少詹事,把乐游原开设人市的情况记下来,以便日后整顿。
居上见他一本正经,觉得他有些扫兴,“公务留在值日,今日旬休啊,你不累吗?”说着来牵他的衣袖,“走吧,我带你去看胡姬。”不由分说,把他拽进了一顶装饰精美的大帐里。
帐子里这时汇聚了很多人,都定眼看着场子中央跳胡腾的男子踢踏飞旋,那舞者人转得像陀螺一样,看着就晕得慌。
一曲舞毕,居上随众人鼓掌,凌溯沉默着看向她,她是真的很容易快乐,最简单的小花样,她也可以积极捧场。
后来进来两个耍刀的光膀胡人,个头矮壮,腆着圆圆的肚子,两条胳膊上戴着跳脱,细长的彩带从跳脱间穿过去,舞动起来像壁画上的力士一样。手里的弯刀怎么绕身盘旋,都是刀刃向外,眼花缭乱一顿狂舞,居上手里的铜钱就捏不住了,跟着身边起哄的人群,大方抛向了舞台。
当然对于凌溯的冷眼旁观,她是十分不解的,偏头问他:“郎君不觉得好看吗?”
凌溯含糊应了声,“不过如此。”
居上心道真是没有审美的北地人,眼里只有金戈铁马,要沉醉于歌舞升平,看来还需一段时间。
接下来轮到龟兹乐伎登场,那些高鼻深目的美丽女郎,个个多情又婉转。赤着足,踩在锦缎织成的莲花上,手腕和脚腕上的银铃随着震荡琅琅作响,尤其那媚眼抛出来,抛得人心神荡漾。
居上乐呵呵地看,她就是这样,不管好看的男子还是女郎,都带着欣赏的态度,甚至想好了,过会儿抛多少钱为宜。
那群乐伎里,领舞的那个尤其热情奔放,她不时扭身旋转,目光都精准地投向一个方向。后知后觉的居上才发现,那道视线就落在自己身旁,扭头一看,原来目标是凌溯,顿时感慨这胡姬眼光真好,一下就相中当朝太子了。
可惜太子还是那么不解风情,他没等人家把舞跳完,就转身走出了大帐。
居上只好跟出去,遗憾地说:“还没跳到最精彩的地方呢,郎君怎么走了?”
凌溯很厌烦那个乐伎的目光,但话又说不出口,唯有不屑地鄙夷,“纸醉金迷,大俗大恶。”
可居上笑起来,“怎么办,我就是俗人,当俗人很快活……”
当然话没说完,就被迫在他的注视下咽了回去。
忖了忖,她又来劝他,“出来游玩嘛,苦大仇深的做什么。还是你不喜欢看那些胡姬跳舞?那你喜欢看什么?”边说边勾起指尖,双手环绕着那张明艳的脸庞,做出常人无法理解的一种反转弧度来,“喜欢看这个吗?”
凌溯有些吃惊,凝视着那双纤软如绵的柔荑,第一次发现她面孔以外,另一种惊人的美丽,“这是什么?”
居上愈发觉得他土了,“你没见过吗?翻云覆雨手啊!”
第32章 拳头一捏斗大!
啧啧, 虽然当上了太子,毕竟北地不及长安繁华,长安好多寻常得见的东西, 在北地人眼中格外新奇, 一定是这样。
既然如此, 愈发要显摆, 那双手柔若无骨,像飞天臂上环绕的彩帛,随着指节的弯曲, 做出旖旎曼妙的姿态来。
凌溯当然知道这种软舞,也曾在各种宴饮聚会上见过,但那时粗略一瞥, 从未仔细留意,原来手指还有这么多花样, 也没想到区区几个动作, 居然有如此骇人听闻的名称。
轻纱绫罗垂落,随着她的动作, 露出白腻的一双玉臂, 兰花样的手指环绕着那张脸, 显出一种奇异而端庄的美, 绝无半点轻佻之意。
他看得暗叹,但知道这人经不得夸, 只好违心道:“不是没见过, 是没想到小娘子这双抡拳的手, 还能如此柔软。”
边上的药藤呆了呆, 本以为太子殿下这回会对小娘子刮目相看, 却没想到仍是小刀嗖嗖, 血溅当场。
她忍不住想挠头,四下看看,考虑要不要去打水,或是告假上个茅房。
居上的面色自然不善,硬邦邦道:“能挥拳,就不能翻云覆雨?我跟你说,骨节柔软才是练武奇才,我以前是不曾好好学,要是有个好师父悉心教导,等我大成之日,以一敌百不在话下。”说罢,忽然想起了自己尚未达成的心愿,又换了个好脸色,温情地问,“郎君,昨晚我和你说的话,你仔细考虑过没有?今日能给我答复吗?”
凌溯作势回忆,“小娘子让我再考虑了吗?不是说只要愿意与你组队就行了?”还有那快刀斩乱麻的一关窗,明明关出了就此作罢的气势。
居上一时语塞,仔细斟酌了下才道:“我说了,是郎君不曾听清楚。郎君何等人物,战场上无一败绩,还能倒在马球场上?只要郎君愿意收我为徒,就不用和我一起承担战败的风险,我会勤加苦练,争取做到名师出高徒,所以郎君就收下我吧!”
然而对方仍旧不为所动,“名师是名师,高徒是不是高徒就不知道了。再说我不怎么打马球,恐怕帮不上小娘子的忙。”
居上很悲伤,“我说了半日,你怎么还推脱?你我休戚相关,郎君知道吗?上回赵王家宴上,你不是说要一位与你同进同退的太子妃吗,你不栽培我,我怎么和你同进同退?”
这下子正中七寸,凌溯发现,她居然会用以前的戏言来要挟他了。
清了清嗓子,他负手调开了视线,“我说的同进同退,是夫妻一心,不是指上场打马球。”
“你还说我乱你心曲……你都乱了,怎么还不对我有求必应?”
凌溯愕然,有时候说出去的话,自己也许并未放在心上,但对方却牢牢记住了。
所以是报应来了吗?他觉得后背有点发凉,刚想再敷衍两句,她盯着他的眼睛说:“从不随意包涵别人,只对我网开一面……郎君的网,怎么忽然又阖上了?”
凌溯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终于窜了出来,他哑然问:“这些话也是我说的?”
居上摆出一个“不然呢”的表情,鹰隼般盯住了他。
好吧,那就没有办法了,毕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叹了口气,“别说了,我教你就是了。”
所以这种强势的胁迫还是管用的。居上很高兴,追着问他:“你会听声辨位吗?”
“会。”他无奈地说。
“那会百步穿杨吗?”
“小把戏而已。”
看来真是拜对师傅了。
居上总结出一个教训:“有求于人,还是专程拜访为上啊。”
凌溯哼笑了一声,“隔窗喊话要拜师的,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小娘子不懂什么是尊师重道,难怪以前的师父不愿意尽心教导你。”
“对对对,郎君说的都对,我确实有很大的问题,以后一定仔细改进。”居上献媚一通,向药藤伸出手,“快把我的水囊拿来,郎君说了半天话,一定渴了。我这水里加了蜜和乌梅,爽口得很,郎君尝尝。”
药藤忙把一只绣着天女散花包套的水囊送到居上面前,居上摘了木塞,客气地递给凌溯,脸上真诚的表情,说明她真的很敬重这位新上任的师父。
不能拒绝她的盛情,凌溯还是接了过来,仰首喝了两口,确实如她说的清爽。心里却在感慨,这人好像很容易把应该有的男女之情处成兄弟之情。两个人明明已经定了亲,她在他面前从来不会娇羞,甚至让他觉得,她没和他拜把子,已经算手下留情了。
他忽然体会到了高存意的心情,当初那位前太子,恐怕也对她的欠缺温情,望洋兴叹过吧。
居上这头并不知道他的心境,看他把水喝了,自觉这次的拜师算是成功了,甚至愉快地畅想了在阿耶和阿兄们面前露一手的得意。
接过他递回来的水囊,仍旧交给药藤,不远处那个挂着“凉饮”幌子的小摊,她已经留意许久了,拽拽药藤道:“咱们去买沉香饮喝。让店家多加两块冰,再放两片薄荷。”
然后在凌溯的瞪视下,高高兴兴往凉茶摊前去了。
一旁的家丞看见太子殿下脸色不豫,心里直打鼓。拿带来的甜水糊弄了殿下,自己喝冰饮去了,太子妃娘子果真有一套。
问题是她还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妥,一面端着饮子,一面回身朝殿下笑了笑,欲盖弥彰地解释:“男子要少吃冰,吃多了手抖,冬天怕冷。”
凌溯气得调开视线不想看她了,家丞战战兢兢劝解:“娘子也是为了郎君好……”然后被凌溯一个眼神,吓得噤住了口。
等她喝饮子,他有些不耐烦,转头看周围,这乐游原南坡的好大一片被改造成了小型的集市,原本郁郁葱葱的草皮也都踩秃了,只有帐篷与帐篷之间人迹罕至之处,才看得见茂盛生长的草木。
可惜了原本的青山绿水,弄得西市一样纷乱。等今日回去,该命人督查整顿了,那些胡人,必须受些约束才好。
正盘算的时候,居上又携了药藤过来,对凌溯道:“郎君走,我带你去看巫傩戏。”
所谓的巫傩戏,是戴着古怪面具,穿着奇装异服的一种表演。故事有内容,但伎人动作狂放,张牙舞爪,加上乱糟糟的鼓乐,除了热闹,没有别的价值。
周围人声鼎沸,出来游玩的人,大抵都有好兴致,拍着巴掌,踮起脚尖,使劲越过前人的头顶,想看清圈子中心的表演。
居上蹦了两下,虽然自己个头高,但前面还有更高的男子遮挡,因此看得并不尽兴。左右找了一圈,没有发现一块能供垫脚的石头,迷茫之时看了凌溯一眼,他居然别过头,喃喃说:“这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负着手踱开了。
居上不解地问药藤:“他是怕我让他举起我?”
药藤说:“反正殿下是记仇了。我就说钱不是这样省的,谁让你不多买一杯冰饮给他。”
居上说:“冰饮那种东西,一般不都是女郎们爱喝的吗。况且人家身份尊贵,我哪敢让他随意喝外面的饮子。喝出好歹来,我又要遭殃了,这不是省不省钱的问题,是掉不掉脑袋的问题。”
好吧,道理是有的,但不影响凌溯觉得她小气。虽然刚才进帐看胡腾的钱是她付的,但这点小小开销,够不上她之前大包大揽的豪迈。
居上想了想,追上他问:“郎君可是觉得这里人多无趣?我带你到前面山坳里去,那里有一块碧青的草坪,还有好大的紫薇树,这个时节正开花呢,我们在树底下坐坐,等歇够了脚,我带你去胡月楼吃席,好吗?”
可话音刚落,忽然见凌溯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直直看向她背后。居上愣了下,回头望,见龟兹人帐篷里那个领舞的乐伎走过来,浑身五彩的璎珞,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她穿得很少,胸前的皮肤被宝石衬托得愈发白净,肥短的荷叶裤下小腿光洁,脚上套起了刺绣精美的雀头履,高缦弯弯如小船一样。
她看向凌溯的目光是含情脉脉的,西域的美人,有热情爽朗的作风,看上了哪位男子,便有单刀直入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