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狩——尤四姐【完结】
时间:2023-06-09 14:53:00

  晚霞落在坊院里,没有余温,淡淡地。
  众人原本打算寻个酒阁子用暮食,无奈每家酒楼都客满,二嫂懊恼不已,“早知道就该预先派人下定。”
  不过也没关系,在家吃个半饱,再上夜市吃小食就是了。大家忙着回去张罗,居上把新做的襦裙取出来换上,正在妆台前盘头,听见外面有人传话进来,柴嬷嬷慌里慌张说:“小娘子,不得了了,门上来了个人,要见小娘子。”
  居上嘟囔了声,“我正忙着呢……谁呀?”
  柴嬷嬷凑在她耳边压声低语了两句,居上脸色霎时白了,惊恐道:“这……这怎么办?快出去打发他,说我不见他,让他快走。”
  身边的人都不明所以,柴嬷嬷为难地说:“打发了,他站在门上不肯走啊,老媪不敢发声,怕触怒了他,吵闹起来。”
  居上心头急跳,气恼说:“真会挑日子,今日千秋节,殿下在花萼楼呢……”
  柴嬷嬷瞠着眼看她,等她一个示下。
  居上定神思量,既然到了门上,辛家无论如何都难脱干系了。要是她避而不见,当真引来了人,那这件事更说不清了。
  咬咬牙,她不声不响出了门,边走边吩咐柴嬷嬷:“赶紧让人上永春门,想办法找到东宫的人,给太子殿下报信。”
  今日是圣诞,东宫十率府联合左右金吾仗院戍守皇城,城中三十八条干道上全是巡守的人,那笨蛋这时候出现,是想害死人了。
  居上原本还念着少小时的情义,却没想到他如此让人绝望。朝中人人知道,阿耶是一心拥护太子的,辛家及背后的旧臣是太子坚实的后盾,只要能定辛家的罪,那么太子便不攻自破了,假以时日,不愁不能找到破绽,拉他下马。
  她隐约有了预感,这回怕是有人故意设下陷阱,想让辛家难以脱身了。
  快步赶到前院,门房边上挨着个人影,戴着帷帽,一副避人耳目的样子。
  居上按捺住心头的怒火过去,他手忙脚乱撩开了帽上的纱幔,欣喜地唤了声“殊胜”。
  快半年未见了,他还是老样子,感情充盈,脑袋空空,眼里满含着热泪,上前一步道:“你受委屈了,什么都别说了,快随我走。”
  他上来牵她,被她甩手挣脱了,“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城中还有旧时的幕僚,是他们救我出来的。我知道你与那北地蛮子定亲,不是你的本意,你几次轻生我都知道……都是我没用,保护不了你。”高存意焦急地说,“今日是凌从训寿诞,城中到处喧闹,不会有人注意我们的。马车就在前面巷子里等着,殊胜,你跟我走吧,我们远走高飞,我也不图什么大计了,只要和你在一起。”
  居上听他乱七八糟一顿胡说,就知道有人在他面前吹了风。跟他走,或是起争执,无论如何都是百口莫辩,说不定不远处就埋伏着要拿现形的人,转眼便会蜂拥而至。
  居上无奈地看着他,“你受人蒙蔽了,若是在修真坊好好呆着,或许还能保命。”
  高存意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好不容易重获自由,只想赶紧离开这里,不由分说便来拉她,“快走吧,有什么话,过会儿再说。”
  门上的柴嬷嬷见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正想唤家仆,见小娘子飞快抄起一旁的花盆,重重砸在了高存意头上。
  “乓”地一声,花盆碎成了八瓣,高存意应声倒地。
  柴嬷嬷吓得目瞪口呆。
  不远处巷子拐角处,左威卫中郎将石璞带领一队人马伏守着,估算时间差不多了,预备包抄辛府。
  恰在这时,有个穿紫府圆领袍的人,率领十几名金吾卫策马过来,扬起嗓门唤了声“石璞”。
  石璞一惊,忙回头看,见那位一脸凶相的雍王到了面前,也没有多余的话,翻身下马,上来搂住了他的脖子,手肘力道之大,简直要把人勒毙。脸上皮笑肉不笑着,好言好语道:“你来,本王有件事,同你商议商议。”
第67章 娘子勇猛。
  ***
  花萼相辉楼中, 圣上的寿宴正办得红火。
  与平常宫中设宴不一样,今日是好日子,没有那么多的约束, 梨园啊、教坊啊, 各司各部都有拿手的舞乐献上, 君臣其乐融融, 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装扮精美的舞台上,曼妙的乐伎翩翩起舞,最初举杯庆贺过后, 君王和臣僚都可自由行动。观舞也好,作诗也罢,在灯影幢幢的巨大楼阁中穿行, 三五成群侃侃而谈,说到高兴处, 忍不住爽朗大笑。
  皇后做为一国之母, 这种场合是需要她露面的,人前举案齐眉的好夫妻, 走下宝座后就有些貌合神离了。皇后的视线从圣上身上调开, 问凌溯:“怎么又不见二郎?今日是阿耶寿诞, 他不来敬贺吗?”
  关于凌洄, 他的脾气家里人都知道,即便大历建朝后封了王, 他也更情愿在军中消磨, 很少出现在朝堂上。
  像宫中几次大宴, 他或是在城外, 或是前往军中巡营, 以至于圣上见不到他, 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只有皇后惦念着,时常抱怨人大了,有了自己的忙处,想见一面都甚难。
  凌溯笑了笑,“有件要事亟待处置,二郎出去办事了。”
  圣上听后没有什么反应,皇后则蹙眉不已,“什么事,这么要紧,偏偏挑在今日?”
  凌溯没有应,转头望了圣上一眼,眼中颇有深意。
  可惜父子之间,如今鲜少有说得上话的时候,圣上被裴直等人请去了,商王凑在跟前,眉飞色舞说着什么,逗得圣上开怀大笑。
  这时最小的韩王凌蟠油饷娼来,唤了声阿兄,“我看见东宫右庶子在宫门上……”
  话音未落,就见有人快步到了圣上面前,拱手长揖,然后圣上的脸色便不好了,歌舞也被叫停了。
  一时众人面面相觑,殿中监抬手挥了挥,将闲杂人等遣散下去,花萼楼中气氛凝重起来。
  所有人都彷徨之时,忽然听陛下唤了声太子,“高存意跑了,你知不知情?”
  霎时眼风往来如箭矢,所有人都惶惑地望向太子,但见太子出列,叉手道:“禀陛下,臣并不知情。”
  眼看圣上要责难,辛道昭忙上前一步,揖手道:“请陛下息怒,城中已加强了巡守,必能尽快捉拿高存意归案的。今日是陛下千秋,请陛下千万勿因此烦忧。”
  结果圣上哼笑了声,“不烦忧?那高存意被前朝余孽劫出修真坊后,没有亡命逃离长安,而是去了你府上,这事你怎么看?”
  这是惊天的一则消息,辛道昭长女险些许给前朝太子,虽然婚事未成,但他们青梅竹马众所周知。如今高存意去了辛府,必是为与辛娘子汇合,这样一来事情就玄妙了,主张囚禁高存意的是太子,被高存意惦记太子妃的也是太子,两下里一碰撞,太子不管是威严还是颜面,都要因此折损了。
  辛道昭则有些茫然,“啊”了声道:“千秋日街市不宵禁,阖家女眷都有约要赴,臣府里大门是常开的,高存意就算去了臣家,也非臣与内眷所愿,臣应当为此事负何等罪责呢,陛下?”
  他是官场老油条,三言两语便将这件事撇清了。但圣上却很不愿意听见这样的辩白,当即脸色又阴沉了三分。
  商王见势,说了两句顺风话,“陛下请息怒,这件事确实不与右相相干,是看守之人办事不力之过。”
  可一旁的裴直却感慨起来:“若是真想逃命,便不会冒险去待贤坊。从修真坊出来,拐过普宁坊,往前就是开远门,出城不说逃出生天,至少可以避开追捕的禁卫。究竟是什么缘故,让高存意宁愿涉险,也要登右相的门呢,臣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他话中有话,不就是说辛府与前朝还有勾连吗。即将成为太子妃的辛家女郎,也与高存意旧情未了,这才令高存意飞蛾扑火,不顾性命前去汇合。
  裴直火上浇油是一把好手,又将矛头对准了凌溯,拱手对圣上道:“陛下有先见之明,早就想处置前朝乱贼,偏偏被太子殿下拦住了。现在看来,果真是太子殿下太年轻了,考虑政事不周全,才留下隐患,闹出了大笑话。还好,那高存意不过是去了辛府,要是胆子够大,得知陛下今日在花萼楼设宴,纠集余党突袭花萼楼,那么太子殿下又当如何面对君父,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呢?”
  三言两语点出了太子决策失误,言下之意,有一位政治嗅觉如此不敏锐的太子,是国家之大不幸。
  裴直句句话都在往太子身上引,但圣上想杀尽高氏之心不灭,满朝文武人人皆知。太子想留人,是为名声,也是为安定人心,朝中臣僚有半数是前朝遗臣,要是照着今上秋后算账的气度,岂不是人人都应当自危?
  所以这件事上新旧两派有很大分歧,以裴直为首的新贵一切以圣上意愿为重,很是令旧臣不齿。谏议大夫掖着手,一张老神在在的脸,对裴直道:“左相是国之基石,一言一行当掷地有声。先前商王就说得很好嘛,高存意脱逃,是看守之人监管不力,这与太子殿下有什么相干?”
  一来一往间,终于还是将太子引到了风口浪尖上,商王的眉角微微一挑,那细微的动作,全落进了皇后眼里。她知道针对太子的打压已经展开,如今天下大定,也到了争权夺利的时候了。
  凌溯却并不慌张,只是问裴直:“既然知道高存意出逃后去了辛府,那现在人呢?拿住了人,再仔细拷打,就知道究竟是何方神圣有三头六臂,能够在满城戒严的情况下,将人劫出修真坊了。”语毕向圣上回话,“修真坊一线的守军,是从十六卫中选拔出来的,与东宫十率府并无牵连。既然人看丢了,就该责令十六卫,命他们两个时辰之内将人交出来。”
  一旁统管十六卫的冠军大将军徐恢忙长揖,“事发突然,臣得知此消息,已经命人全力追缉了。既然人在辛府上,捉拿倒也不难,只怕……伤了右相体面,惊扰了辛娘子。”
  “我不怕有损体面。”辛道昭道,“在押的人犯闯进我府邸,何故我的体面会受损?惊扰小女倒是真的,她在家中等着与姐妹们一同出去游玩,高存意从天而降,怕是要把她吓坏了。”
  结果引来了宗正的调侃,“凡事有因有果,辛娘子与高存意是旧相识,高存意会去府上,也在情理之中,辛娘子有什么可怕的。”
  辛道昭一哂,“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凌正是这个意思?”
  当然,裴直那派的人还是知道轻重的,他们可以旁敲侧击,但绝不会直击痛肋,质疑圣上与皇后挑选太子妃的眼光。
  毫无意外地,新旧两派又起了争执,圣上近来因忙于国事,头疾时常发作,被他们一闹,顿时心烦意乱起来。
  “人究竟拿住没有!”他高喝一声,吓得满朝文武都住了声,“如何这半日还不见把人押进来?”
  急于造势的人也有些焦灼了,徐恢歪着脑袋揣测:“报信与抓捕兵分两路,想是……高存意负隅顽抗,那些救他出来的余孽必会护他,且又要顾忌辛娘子,难免多番掣肘。”
  这厢话刚说完,就见内常侍快步进来,抱着拂尘向上禀报:“来了,人押来了。”
  众人朝门上望去,见左威卫中郎将石璞带着人,将昏迷不醒的高存意抬了进来,身后还跟着那美得凛凛的女郎。如此场合,她没有半丝怯意,神色坦然地向圣上与皇后行了一礼,复退让到了一旁。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石璞身上,只见他向上拱手,声如洪钟道:“回禀陛下,逆贼高存意已被擒获,剩下余孽作鸟兽散,卫府奉命循迹追剿,臣先行一步,押解人犯向陛下复命。”
  裴直松了口气,一切都在按着原先的计划进行,接下来就该石璞向圣上详尽描述领兵闯入辛府,见到高存意与辛家女郎难分难舍的情景了。
  心中有数,说话也笃定,裴直望向辛道昭,痛心疾首道:“瓜田李下啊,出了这等事,怕是堵不住悠悠众口。即便辛娘子与高存意无关,这大历百姓,又如何容忍将来的太子妃,与前朝太子纠缠不清呢。”
  然而这话太过了,引得凌溯望过来。他是率领过千军万马的战将,是无数场大战淬炼出来的一柄利刃,不需疾言厉色,那语调便如刀背血槽汩汩引血,令人不寒而栗。
  “左相所言,令孤不解,究竟在左相眼中,是高存意逃脱罪重,还是被迫卷入此事的太子妃,更该追责?”
  裴直噤了噤,但能任尚书左仆射,便有他不动如山的定力。
  “臣不过是阐述实情罢了,孰是孰非,日后自有论断。”他说着,转身望了石璞一眼,“擒拿反贼臣未曾亲眼得见,还是请中郎将仔细禀明原委吧。臣记得中郎将以前曾在太子麾下任职,既是旧时下属,必定不会刻意扭曲实情的。”
  石璞道是,垂着眼,复又向上拱起了手,“臣接武侯铺禀报,得知高存意被一伙贼人劫出了修真坊,便一路循着他们逃离的方向追赶。追至嘉会坊时,查明那一行人进了待贤坊,臣便在辛府对面埋伏,步步包抄,以图将高存意等人一网打尽。但臣碍于辛府是右相宅邸,起先并未敢擅闯,后来万事俱备方围剿,到了门上竟发现高存意倒地不醒,被五花大绑了起来。辛娘子见了臣,很是庆幸臣及时赶到,说这高存意魔怔了,见了她就要强行掳人。所幸娘子勇猛,伺机将高存意打晕,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臣更是不能向陛下与太子殿下复命了。”
  原本气定神闲的裴直,发现石璞的描述与先前约定的大相径庭,一时乱了阵脚。商王察觉端倪,退后半步,退出了风暴的中心。
  石璞呢,此时心里也正七上八下。
  他早前确实是太子旧部,但建朝之后,调往左威卫府任了中郎将。
  人人都有出人头地的心,当初一同浴血奋战过的人,很多都授了勋,自己不过是个正四品下,难免心浮气躁。后来有人找到他,暗中安排今日种种,只要事成,他日必许以高官厚禄,他可耻地答应了。
  原本一切还算顺利,他的人混入了前朝太子余党充数,把高存意劫了出来,只要他率禁卫闯进辛府把人拿住,这件事就完成了。结果好死不死,雍王居然出现了,一肘扣住了他的脖子,把他带到背人处,笑着对他说:“你知道高存意为什么那么容易被劫走吗,因为我们网开一面了。你派出去的人,已经被我们拿住,贼喊捉贼那套不管用了,你好自为之。现在摆在你面前的路有两条,第一条,我们助你向陛下认罪,火速送你全家投胎;第二条,听我们的安排,待到需要你时,将受人指使一事向陛下老实交代。我们会为你陈情,说你是将计就计引蛇出洞,那么这件事便与你无关了,你可以全身而退。”
  雍王那张脸,在夕阳下好}人啊,石璞永远忘不掉他满脸血迹,笑着斩下敌军将领首级的那一幕。战场上杀人寻常,但他杀完了人,还将耳朵割下塞进那死人头的嘴里,不知这是什么特殊的癖好,有阵子军中所有人见了他,都心惊胆战。
  今日自己被他勒在肘间,只要稍稍一用力,小命就完了,到时候雍王大可说他因公殉职,让他死后受些哀荣……这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
  于是他几乎没有犹豫,颤声说:“末将一切听凭大王安排。”
  然后进了辛家门,就见高存意头破血流躺在地上,太子妃正拿麻绳捆绑他。那一瞬,连雍王都有些佩服她了,本以为她会念着少小的情义纠结一番,却没想到她如此果决,免了他们的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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