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萤没有回答。
五,四,三,二,一。
依据往常的经验,晏萤在心中默数了五个数。
zzzZZZZ——
刚说着自己不困的小团子,突然没了声息。晏萤将自己的手掌从晏小苏眼皮上方拿开,明白晏小苏已经进入了梦乡。
粉嫩的小脸陷在枕头里,鼻翼轻轻翕动;晏小苏一只手心向上摆在脑袋旁边,一只手心向下按在被子上,伴随着她的动作,孩子漆黑如鸦羽的头发散落在枕边,每根头发丝都透着自由不羁。
幸好。
这孩子的睡眠质量,一向都令人放心。
晏萤伸出手,将床头灯轻轻关上。在房间内陷入黑暗之后,她起身,从角落摊开的行李箱底部拿出了一盏古旧的黄铜灯——正是她在旅行之前,最后放进行李箱的驱雾辟邪物。
手握黄铜灯的晏萤,蹑手蹑脚走出门。
出门前,她最后看了眼熟睡的小团子,眼神柔和。
“……晚安,女儿。”
*
云琅古镇东南角废弃的城门,此刻已经被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覆盖。
“石山,你什么时候变成乌鸦嘴了?”苏时川一脚把脚边的石子踢出几米开外,而那石子刚落入迷雾,就像是被某种深渊大口吞吸进去,一点回声都没有。
颇为诡异,令人毛骨悚然。
“啧。”
他眯起双眼,打开手机,不出意外地发现,右上角已经没有了信号格。
这个时间点,晏小苏大概要睡觉了。
睡前见不到爸爸,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团子,会不会感到格外担心?
还有晏萤,自己已经跟她说好,在晚上九点前就会回去。但现在——
“慢一点,石川,先冷静观察一下。”石山跟在他身后。
“冷静观察?都说了别叫我石……算了,总比叫弟弟好。”苏时川面上不耐之色一闪而过。下一秒,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对着石山伸出手。
“拿过来。”苏时川说。
石山不解:“拿什么?”
“既然你早知道来这里会遇到迷雾,那么,你身上应该带着非凡道具吧。”苏时川冷声说。
石山注视着他空空如也的手心,眉头缓缓蹙起。
“我跟身经百战的你不一样,不算是无限流玩家,怎么可能有多余的非凡道具?”他说,“要拿非凡道具的,应该是你才对。”
“这种事,我可没听说过。”苏时川眉心紧锁。
石山指了指苏时川手中的手机:“在这次旅行前,我不就已经打电话预警你了吗?”
话音落下,沉默如山般压来。
围绕在二人身边的,是比周围迷雾还要凝实的沉默。
“呵。谁知道你的预警,是真的预警?”苏时川嗤笑一声,双臂环抱,“你明明知道,我从来不把你的话放心上,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石山:“……是么。”
一个老大不小的成年人了,怎么还能叛逆得这么理直气壮?
不过,他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家弟弟居然从来都不把他的话放心上。
又过了一会儿,苏时川见石山似乎确实拿不出东西,舌头不耐烦地抵了抵脸侧颊肌,啧了一声。
“行吧,算我倒霉。”
苏时川冷哼一声,忽然单手攥拳,一拳向迷雾打过去。
嘭——!
明明是无实体的雾气,在被人类的拳头撞开时,却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响。
当苏时川收回拳头,他指节表面血流如注,手指上的皮肤已经被雾气蚕食出了五个血洞,看上去分外可怖。
但也正因他这一拳,周围的雾气像畏惧什么一般,散开不少。
“石川,你……”
嘭、嘭、嘭——!
肉.体与坚硬物碰撞的声音不断响起,当苏时川最后一次收回拳头时,他五只手指血肉模糊,伤口处已隐约可见森森白骨。
这在寻常人眼里十分严重、需要快点就医的伤势,对于苏时川而言,完全不算什么。
……不疼啊。
一点都不疼。
苏时川一声不吭,跟个没事人一般,继续用拳头砸退迷雾。
“石川!”
直到一只青筋暴起的手从旁侧伸来,制止了他近乎自虐的行为。
“不要这样伤害你自己的身体,就算你没有痛感,也别这么做,”石山深吸一口气,“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只是感知不到疼痛,并不意味着,伤势对身体造成的损害不复存在。
苏时川顺势收回了拳头,冷笑一声,讥讽道:“石司长可真是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我告诉你,面对这种未成形的无限精怪,如果不早点破局,出事的可就不只是你我了。”
身为一名强大的前无限流玩家,他对于危险的感知极其敏锐。
直觉告诉苏时川,在自己跟石山都未携带非凡道具的情况下,一旦不能早些离开此地,他们会面临更大的麻烦。
因此,他看似毫无章法地出拳,实则每次都在试探迷雾的底线。
一切也正如苏时川所料,迷雾在一寸寸地后退,眼见着就能找到回去的道路。
石山沉默片刻,没有出声。
他望着苏时川血淋淋的拳头,下定决心,右手忽然伸入衣兜,摸到一颗小石子:“其实,我准备了后——”
“嘘……!”
他的话语,蓦地被苏时川打断:“看那边,有光。”
有一盏散发着灼灼光华的提灯,正缓缓向两人移动而来。在愈加浓重的迷雾之中,这从天而降的光芒,格外不同寻常。
提着它的人影隐匿在迷雾之中,看太不分明。
一步。
两步。
那个未知的人,离他们越来越近。
石山眉头一皱,刚想提醒苏时川小心陷阱,却兀地发现,对方的心情不知为何变得高亢明亮起来。
“老婆,你来了!我在这里!!”
苏时川一扫先前的阴郁肃穆,满脸洋溢着惊喜无比的笑容。他挥舞着自己血淋淋的拳头,欢呼一声便向光亮奔去。
活像一只待在家里无聊了一天,终于在晚上看到主人归家的热情大金毛。
“——老婆,老婆!!!”
一边大声喊着,一边一拳打散一团迷雾。
血液四溅,苏时川却浑然不觉。导致场面热血,却又十分荒诞。
被他迅速遗忘在身后的石山,目瞪口呆:“……”
是错觉吗?
怎么看都感觉,苏时川这人背后似乎还有条隐形的大尾巴,在欢欣鼓舞地摆啊摆。第91章 91只小苏
这之后, 手握黄铜提灯的晏萤,成功与苏时川两人汇合。
或许是感知到了在场之人都不是善茬,原本还遮天盖地的迷雾,在极短时间内便如潮水般散去。
“等一等, 阿川, 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晏萤制止了苏时川想要朝自己扑过来的动作,抢先一步抓住他血肉模糊的右手, 眉头紧皱。
苏时川脸上笑容一凝, 有些局促跟不知所措。
他知道,晏萤向来不赞成他随意对待自己的身体。见晏萤一直盯着他右手的伤口, 苏时川想要转移话题:“咳,阿萤,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的?”
“阴阳眼。发现这边的气不对劲, ”晏萤言简意赅,眉头蹙起, “你的伤需要治疗。”
苏时川像是做错事的小孩一般,规规矩矩地点了头。
“幸好我察觉到不对劲,带了些应急用的纱布,现在就给你包扎。”晏萤说着, 从随身挎包中拿出一卷纱布。
垂眸看到晏萤认真的动作,苏时川轻声又甜蜜地开口:“嗯。”
这让他回想起, 自己跟晏萤在无限副本中.共同战斗的经历。那时候,晏萤也是像现在这样, 格外关心他的伤口。
呜呜呜, 又是更爱老婆的一天!
即使身体不疼, 心里也格外熨帖跟温暖。
“好了。”
初步处理完伤口后,苏时川本来想要拉着晏萤一同回去, 却发现,晏萤突然将目光投向了他身后。
“多谢,石司长。”
晏萤对着石山微微颔首。
听到晏萤居然对着石山道谢,苏时川眉头一锁,下意识脱口而出:“阿萤,你跟他道什么谢?没必要跟这个人多废话。”
被忽略许久的石山,跟在二人身后,就像一道沉沉的影子。
此时听到苏时川毫不留情的话语,他眼神略微黯淡了下。
晏萤晃了晃手中的黄铜提灯:“没有石司长的提醒,我不会拿这盏灯。如果没有拿这盏灯,也不会这么快就顺利地找到你。”
哪怕在所有的无限副本中,迷雾都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分支,很少有人会随身携带克制迷雾的道具。
晏萤手中这盏名为“晨曦”的提灯,虽能天然地克制迷雾类生物,但在实际生活中优先级很低——如今还正值酷暑时分,寻常人怎么会想得到防迷雾?
正是石山在旅行开始前打来的那一通电话,才让晏萤顺手拿上了“晨曦”。
在晏萤看来,她理应向对方表示感谢。
“……啧。”苏时川垂下眼帘,不置可否。
三人一路无话,沿着来时的道路往回走。
苏时川就算嘴上不说话,浑身也依然有无数活力需要释放。他开始百无聊赖地踢起脚边的石子。
咚、咚、咚。
这一次,石子落在地面上,传来了切实的回响。昭示着那不详的迷雾确实已经远去。
直到面临分叉口,要跟石山分别时,苏时川才停下踢石子的动作,转过身冷冷吐出一句话。
“我不会感谢你的,”他说,“你拥有过一切,又亲手毁掉了一切。”
此刻月上中天,万籁寂静。更显得苏时川声音掷地有声。
石山黑衣的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极轻地摇了下头,艰涩道:“弟弟,你对我有误解。”
此话一出,一旁的晏萤兀地睁大了双眼。
弟弟?!
刹那间,无数思绪如游鱼一般在她脑海翻腾:如果二人是兄弟的话,那么——等一下,石山,时川……
石川。
此时,苏时川抬头,看了眼形状格外圆满漂亮的月亮。
“呵。”
他之前还没注意到。
这居然……像是跟那一晚,一模一样的月光。
苏时川深吸一口气,几乎心平气和地询问:“误解?那我只问你一个问题,那天晚上,苏为霜身上插着的刀子,为什么会握在你的手里?”
苏为霜,是他的母亲。
也是石山的母亲。
石山攥紧双拳,皮肤表面青筋暴起:“我可以解释!是母亲她自己想解脱,我一时不察——”
话音未落,苏时川已经果断转身,咬牙切齿道:“石山,收起你的鬼话连篇。”
“这不是谎话!”石山说着,从口袋里摸索,掏出一袋被密封在塑料袋中的、沾着血迹的黑色头发,“你看……”
苏时川一脸厌倦,伸手揽住晏萤的肩膀,大步流星朝前方走去。
“老婆,我们走。”
“我不是在为自己辩解,只是,从你出生那时开始,母亲就知道,她不该活在这世界上了!”
石山低吼,语气有些悲凉:“这么多年来,你没有想过吗?你体质这么特殊,是因为她是未亡——”
他的声音,随风消逝,渐渐听不清晰。
因为苏时川早已带着晏萤走远,身影消失在下一处拐角。
但在彻底走远前,一直默默无言的晏萤,忽然转头看了眼石山。眸中带着困惑跟不解。
未亡——?
他想说什么?
只是两人走得又快又急,再也听不到石山后半句想要传递的信息。夜色已深,眼见着还有几百米就能回到客栈,却连一个工作人员的人影都看不到,只能大致窥见一楼院落里摆放好的摄像机器。
“老婆,你听我说……”
这时候,苏时川略带委屈的声音,混合着两人急促的脚步声,在水泥路上响起。
没等晏萤回话,苏时川又讷讷开口:“我之前不是刻意瞒着你,只是,我从来没把他当过我哥。真的。”
晏萤脚步一顿。
苏时川跟着她停下,无措地抓耳挠腮:“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不过、不过……”
过往家庭的记忆,对他而言太过沉重。
他想,老婆跟女儿应当也已经有所察觉。
因为自从蓍草镇的旅行过后,晏小苏明明知道了姥姥姥爷的存在,却并不缠着苏时川询问“奶奶爷爷”。这是因为,最后离开蓍草镇时,晏小苏已经从他意外抽到了斯黛拉卡牌时的话语中得知,苏时川的父母早已逝去。
小团子应该是私下里悄悄给晏萤说了这件事,所以,自从蓍草镇之旅过后,晏萤也从来都没过问他的家庭情况。
此时此刻,夫妻俩并肩沉默站着,头顶的月华洒下一层薄纱。
“是么。觉得为难,就不用勉强自己说了。”面对着局促不安的苏时川,晏萤忽然叹了一口气。
苏时川踌躇:“我……”
“忽然想到了一句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晏萤说,“比如你跟石司长的关系,我完全没有料到。”
当初,苏时川选择从无限异常现象搜查司离职时,给出的理由是,因为看石司长不顺眼。先前晏萤只是单纯地以为二人合不来,但她未曾想过,这种合不来,居然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