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萤没出声，只垂下眼帘。头顶灯光洒落，睫毛在下眼睑投射出一圈半月形阴影。
随着复述回忆，晏小苏脑海中的场景愈发清晰，她仿佛还能看到当初雾蒙蒙的天空，跟唯一清晰的蓝莓树。
“对了，奶奶还说——”
小孩子嘴唇一张一合，眼前浮现出了老人沉静的面庞，耳畔也回响起对方淡然的声音。
“这棵树在等的人，还没有回来。”
“会的，只要你跟她都想见我。”
稚嫩的童声，像是跟当初苍老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在晏小苏说完后，室内溘然安静下来。
床单与孩子脚面摩擦发出的沙沙声，窗外工作人员还没有从突袭大风中平静下来的吵嚷声，此时都显得尤为清晰。
晏小苏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得到回应，当她好奇抬头时，却意外地发现，晏萤不知为何背过了身子。
“妈妈妈妈？”晏小苏喊着叠词，像小海星一样从背后搂住晏萤脖颈，“妈妈，我说得好吗？还能给我其他糖糖吗？”
从晏小苏的角度，她只能看到晏萤刚放下擦拭眼角的手指。
晏小苏震惊：“妈妈，你哭了？”
“没有，只是眼睛有点痒，”晏萤淡声说，转过身一把揽住小团子，把她平铺着放回床上，还给她盖好被子，“该睡觉了，小苏。”
晏小苏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被塞到被子里后，只能看见晏萤的面庞。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晏小苏总觉得，妈妈的眼眶有点红。
看来，刚刚妈妈的眼睛是真的很痒，都挠出印子来了。晏小苏这样想。
“麻麻晚安！”疯玩了一整天，心满意足的小苏感觉眼皮渐重。
往常晏萤在将小苏哄睡后，都会迅速起身离开，但今天不知为什么，她一直维持着半倚床头，俯身凝望晏小苏的姿势。
zzzZZZ……
过了好一会儿，待晏小苏阖上眼皮，鼻翼均匀翕动后，晏萤才小心翼翼地弯下身子。
啾。
在孩子软嫩的脸颊上，落下轻柔一吻。
“……祝你好梦，女儿。晚安。”第68章 68只小苏
啾。
像是有一只蝴蝶落在了脸颊上。
晏小苏伸出手, 不轻不重地挠了挠脸侧，可她很快便惊讶地发现，自己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
晏小苏想发出声音，可喉咙仿佛有一团沾湿的棉花堵住, 令她一个字都说不出。
哪怕迟钝如她, 此刻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她不仅失去了自己的身体，也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可奇怪的是, 在这种看似十分危险的情况下, 晏小苏心头却并不急迫。
这是梦。
经历过数次类似场景的她，心头浮现出这样一个笃定的念头。
“……小萤, 她回来了。你也终于长大了。”
忽然间，一道苍老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吸引了晏小苏的注意力。
伴随着这道声音, 万事万物如盛开的花苞在小苏眼前怦然绽放——夕阳西下，橙黄色偏红的光芒覆盖在天空边际；晏宅院子里, 蓝莓树静静地扎根在正中央，而在树下站着的，正是身着紫色缎袍的晏蓁。
老人背对着她，抬头仰望蓝莓树。
晏小苏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在看清那个景象后，霎时间遗忘了自己所处的奇妙境地。
怎么会……
那棵仅有枝叶的蓝莓树, 居然结出果实了？！
丛生的绿叶中，一簇簇蓝色的小圆果像小葡萄一样, 串串挤在一起, 模样跟如今院子里生长的无果实蓝莓树天差地别。
更令晏小苏震惊的是, 她看到，晏蓁伸出手去抚摸蓝莓树粗糙的树干。
——伸的是右手！
不是空荡荡的袖管, 而是完好无损的右手！
过了一会儿，晏蓁将额头搭在树干旁。她的银发蒙上一层暖色光晕，挺拔的身形破天荒显得伛偻。
但这样一帧老者垂暮的画面，并不让看者揪心，只是让人感受到她的放松。
晏蓁似乎喃喃对着蓝莓树说了些什么，但晏小苏一个字都听不清。传进她耳廓的词句如同被人刻意消音，只留下一连串的模糊。
最后，晏蓁重又挺起身子。
“还有小苏，”晏蓁罕见地露出笑容，“那是个——”
晏小苏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立刻竖起耳朵，但很可惜，后面的词句全部听不分明，像是被人拿抹布特意抹去。
她只能看着晏蓁有一搭没一搭地对着蓝莓树开口，神态愈加柔和放松。老人偶尔会伸出手，随后就会有几片叶子跟结出的蓝莓瞬移到她手心，如同隔空取物，看上去十分神奇。
有不少“小苏”，从晏蓁口中传出。
……晏奶奶！小苏在这里！
如果晏小苏在梦里长了嘴，她一定会这样说。
可惜如今的她只拥有上帝视角，根本无法干预眼前的一切。
过了不知多久，晏蓁离去，黑夜降临，新的白天又很快来临。
再后来，晏小苏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被按了加速按钮，日升月落、春去秋来，无数道模糊的影子来来往往。
唯一不变的，只有院子内那株常青的蓝莓树。
如果不是因为视角不同，晏小苏甚至以为自己化身成了这棵蓝莓树——任凭时间流逝，人来人往，俯视院落的都只是这棵栽在院子中心的大树。
好宁静。
好安全。
好舒服。
如同被一层软絮包围，晏小苏意识抽离，缓缓闭上了眼睛。
*
再醒来时，晏小苏感到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
她迫不及待想把这个神奇的梦分享给父母，可是，当晏小苏自己穿上衣服鞋子，蹦蹦跳跳下楼后，她却看到了极为特殊的一幕。
“……咦？”
爸爸在往头发上喷什么？
只见身穿一袭缎袍的苏时川站在镜子旁，神情分外严肃，他手里拿着一瓶定型啫喱，潜心静气抓着额前头发喷洒。
负责小苏一家的摄像PD站在旁边，指导着苏时川。
“小苏爸爸，你天庭这么饱满，弄个大背头绝对好看。”
苏时川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发出疑问三连：“这样庄重吗？正式吗？会给人留下稳重的第一印象吗？”
摄像PD“啧”了声，笨重的摄像机被他放在脚边：“那还用问？！必须的，背头可是男人颜值的检验器！贼有男人味。”
这时，门外有人喊摄像PD的名字，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立马抬起摄像机：“小苏爸爸，我先走了，记住，搞背头准没错。我的宝贝啫喱就交给你了，多喷点，再多喷点！”
他面容坚定地对苏时川比了个大拇指。
苏时川犹豫着点头，深吸一口气。
“正常一点，帅气一点，一定要给丈母娘留个好印象，”他喃喃自语，这时，苏时川余光突然发现了站在楼梯上的小苏，“宝贝，今天起得这么早？”
苏时川想：现在都还没到七点……啊。
余光瞟到一旁的闹钟，他吃惊地发现，居然马上就到八点了？！
五点半就已经起床捯饬发型的苏时川，竟完全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
晏小苏两步作一步蹦下楼，注意力完全被苏时川手中的啫喱吸引，小脑袋装满新的奇思妙想，已经将自己先前的打算抛到九霄云外。
“爸爸，你在干什么？”
苏时川轻咳一声：“爸爸在……做造型。”
做造型？
晏小苏围着苏时川转了几圈，闻到一股略显刺鼻的人造芳香。她小鼻子耸动，顺着气味闻过去，发现气味源头正是那瓶啫喱的喷头。
“嗯……字字字，字字，怎么全是字哇。”晏小苏踮脚将啫喱拿在手中，看到瓶身上密密麻麻的中文与外文小字时，近乎晕厥。
天啦噜。
世界上竟然还有如此复杂的字！
就在这时，一只纤细修长的手将晏小苏手中的啫喱拿起。
“你用不到这个东西，小苏。”晏萤将啫喱放到一旁的茶几上。
她又转向苏时川，颇有些无奈地开口：“阿川，我跟你说过了，今天不用这么在意，这并不是什么见家长。”
晏小苏歪歪头，捕捉到晏萤话语中的奇怪之处：见家长？
为什么爸爸妈妈也要“见家长”？
将头发打理得油光水滑的苏时川没说话，只笑了笑。而这种略显紧张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十分罕见。
在晏萤平静的目光注视下，他甚至伸手想去正胸前的领结，却在发现自己身穿的不是西装时，讪讪收回了手。
“我知道，阿萤。但那毕竟是你的……”
话音未落，晏萤抬眼看了下刚过八点的时钟，制止了苏时川继续说下去。
“时间。”她指指客厅内安装的诸多摄像头。
与此同时，首都时间八点整，大量观众一齐涌入晏小苏一家直播间，甚至让画面出现了短暂的白屏。
【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倒数第二天了呜呜呜恨不得旅行再延长一周[哭]】
【一晚上不见，小苏宝贝，姨姨抱抱~】
【惊，苏时川这头发怎么回事？清清爽爽一大帅哥突然变身房产销售？！】
此时，门外有工作人员走进来，递给晏萤一张任务卡。
“爸妈跟宝贝们，7月1日是洲洲的生日，请大家利用今天的‘工作’时间，赚取相应的金钱，为我们的小伙伴购置惊喜礼物，让他度过一个难忘的7周岁生日！切记，惊喜需要酝酿，请大家在明天到来之前，务必注意保密。”
晏萤将任务卡上的字念出。
她跟苏时川早就从沈依口中得知洲洲生日的消息，故而此时并不觉得惊讶。但晏小苏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杏核般的眼睛睁得浑圆。
“明天是洲洲哥哥的生日？”晏小苏迈开小短腿，开始在家里风风火火地翻箱倒柜，“那我要送给洲洲哥哥最——好的礼物才行。”
她一边蹦跳，一边用双臂比了个大大的圆弧，满脸惊讶跟期待。
仿佛过生日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期待宝贝会送出去什么样的礼物~】
【感觉小苏是那种会很积极主动帮朋友办生日派对的人。】
【宝贝，你趴到地上看茶几下面干什么[笑哭]那里没有礼物啦！】
此时，晏萤将像个小蓝虫一样扭动的晏小苏抱起，俯身拍了拍她膝盖位置的灰尘：“在家里是找不到礼物的。”
“是啊，女儿，你今天要去独立做任务，用任务赚到的钱来买礼物。不过不用担心，爸爸妈妈都会在旁边看着你。”
苏时川将任务卡收起，重新对镜整理了一下发型，然后给晏小苏惯常背着的小鱼水壶灌上热水。
任务？
噢，任务！
晏小苏灵光一闪，挺起胸膛：“我想起来啦，是要去打扫……什么糖糖！”
祠堂二字，对于小团子而言还是太过困难。
此话一出，房间寂静一瞬，似有冷风吹过。
【笑亖，打扫糖糖是什么鬼？小苏是还没有放弃自己的糖果宫殿嘛】
【一下子从正式工作变成了幻想玩耍。】
【宝贝打起精神呀！你今天可是要进镇上的核心机构！】
晏萤跟苏时川无奈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放弃了纠正她的打算。
算了，糖糖就糖糖吧。孩子理解不了，也不是她的问题。
“走，背好水壶，我们去祠堂。”晏萤牵起晏小苏的小手。
然而，刚走出门外，一家三口就听到了工作人员的窸窣议论声。
工作人员A：“昨晚的妖风是怎么回事？”
工作人员B：“听说小姚的眼镜都被刮跑了，今早刚去市里重新配眼镜。”
工作人员C：“奇怪，我昨晚住在子沐家附近，没听到什么风声啊。”
工作人员A&B：“咦？！”
路过的工作人员D慢悠悠开口：“好像只有小苏家周围刮了大风……时间还就那几分钟。”
“自认倒霉吧，不知道是上边哪个神仙在这里渡劫。”第69章 69只小苏
晏小苏听着大家的议论, 脚步好奇地一顿。
然而一旁的晏萤神色淡然，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工作人员的声音，只拉着小团子，让她跟着自己继续往前走。
“妈妈, 叔叔阿姨们在聊什么呢？”晏小苏一边往前走, 一边不住好奇地回望。
蓝莓树下散落着被狂风吹落的枝叶，往日院子角落里堆放的杂物不见踪影, 工作人员们罕见地在院子里进进出出, 一脸焦头烂额。
“他们在谈昨天刮了风，”晏萤淡淡开口, “这很正常。”
苏时川则轻轻掰住晏小苏的肩膀，指引她往前方看路：“叔叔阿姨们会有办法的。女儿, 注意脚下, 你今天还有任务要做。”
晏小苏心中隐约觉得有些奇怪，但见爸爸妈妈都一脸坦然, 便又只当这是自己的错觉。
在她收回目光的前一刻，又是几道讨论声隐约传入耳朵。
“……天气预报完全没提……”
“玄乎的妖风……”
“给你们说，我倒是听说这边的风水有点……”
听不分明。
所幸小孩子忘性大，没过一会儿就将议论抛在脑后, 兴高采烈跟着爸妈一起离开。
直播间内，观众们虽然听不见工作人员的探讨声, 但能看到院子里大风刮过后造成的一片狼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