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屋顶上饶了一圈,路过父亲和母亲的卧室上面,我将脚步放得更轻了些,他看着我夸张的样子噗嗤一笑,这才明白了。
我一步迈出我们家的房顶,心里终于松了口气。
我们坐在他家的瓦片上吹了吹风,我忍不住说:“我终于能喘口气了。”
程跃疑惑不解的看着我,我笑笑,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我只感觉我们家让人喘不过气,却不知道它为什么让人喘不过气。
现在想来,我从小在家里那种环境中长大,我的血液里流淌着家里面的味道,我难以分析它究竟有何对错,毕竟在我生命的最初,就是这些让人喘不过气的东西将我滋养长大的。
程跃说:“明明离着这么近,却天天见不着面,难受死我了。”
他从侧面抱着我,靠在我头上。
一会后,程跃领着我下去,我还是习惯翻墙下去,但他想让我试试他新换的铁皮楼梯。我想起他之前因为我的一句话,说过要换个铁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换了,觉得不能辜负他的心意,于是转身走上楼梯去。
一步迈上去,铁皮楼梯发出的声音实在太大,尤其是在寂静的夜里,我屏住呼吸谨慎的看了看隔壁的院子,才放轻了步子一步步迈下去。
落地以后,我转头向他竖起大拇指,说:“质量很不错。”
他笑得很开心,忽然盯着我看了一会,说:“……这是怎么了?感觉你有些不一样了。”
这下换做我疑惑了,只听程跃说:“天天照顾你妈,好像憔悴了许多,眼神不太一样了。”
我没有想到他在外多年,竟练就了这样一副眼力,我很想知道,他究竟看出了些什么,于是问道:“我的眼神是什么样的?”
程跃谨慎的一笑,说:“这不会是试探吧?说了你会不会生气?”
我认真的摇摇头,“不是,我真的想知道,我的眼神变成什么样了?”
他将手指搭在我的眼角,撩起一边的刘海仔细看了看,说:“之前是温和明亮的,现在似乎憔悴了许多,感觉没什么气色了,好像受到了什么打击一样。每天照顾病人很辛苦吧?”
这一刻,我觉得,他可能会救我。在我即将走进深渊的时候,面前会拉起一道警戒线,阻拦着我,让我别走下去。
我开玩笑试探他,“你研究过心理学吗?”
他说:“我妈刚去世的那段时间,有稍微研究过这些,我一直想知道她为什么要死。”
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我犹豫着问道:“……那你得出结果了吗?”
他说:“当年,警察判定是冲动自杀,我一直想知道人冲动之下是否真的会去自杀,毕竟母亲从不是个冲动的人,生命这种事情又太过重大,所以我就去找了医生咨询核实。”
他长吁一口气,“医生说,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意识到生命之重的,所以冲动之下,是不会怕死的。”
夜色里,我看到他眼角流出一滴泪,他将头偏了偏,似乎不想让我看到,然后转头进了房间,“今天我去镇上买东西的时候,给你买了两杯奶茶过来,需不需要热一热?”
我心中的记挂着他的眼泪,说实话,我无法感同身受,无法理解他的心情,也无法想象出,如果有一天我的母亲去世的话我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毕竟我们的感情简直烂的稀碎,似乎更像是仇人,她是那么的恨我。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他,程跃两手拿着奶茶站在屋里看着我,他说:“抱歉,提起了沉重的话题。”
夜风吹进屋里吹乱了他的头发。
我摇摇头,说:“能说出来,就说明心里面最艰难的那道坎儿已经过去了。你似乎没变过。”
觉得我们有话畅谈,他又问了一次,“奶茶需要加热吗?”
我说:“加冰还差不多。”
他走出门来,“那还是常温吧,晚上喝冰水对肠胃不好。”
他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吸管在上面戳了个洞递给我,说:“你有很多心事啊。”
我疑惑道:“是么?我倒是没有觉得我有什么心事。”
但是我忽然想喝酒。
程跃问:“为什么忽然说我没有变过?说实话我一直很好奇,在你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仔细的思考了这个问题,出口的答案与寻常不同,我说:“喜怒哀乐、爱恨情仇,都会很好的表现出来,是一个灵魂完整的人。”
他看向我的表情,就像当年我给他讲数学题时候的表情,我觉得他怀疑我此刻在给他讲玄学。
果然,他的眼珠动了动,“这是什么学科?心理学、哲学还是玄学?从哪本书上看来的?我去看一看。”
我笑道:“应该是心理学吧,我也不知道”,我走过去坐在他身旁,“只是感觉,有很多人喜不是喜,悲不是悲,身体里面住的是疾风骤雨,砸进一块石头进去,她是察觉不到的,疾风和骤雨的激烈会盖过一切。直到石子越积越多,等她意识到的时候,整个人都已经被石头填满了。
“但你的身体里面住的是平静的湖水,偶尔会有微风吹起涟漪,落进去微小的石头你也可以察觉到,不管经历什么,水流都会持续往东流。”
程跃看着我,半晌,说道:“我看这是文学,你弃理从文了么?”
他说:“这到底是女生的思考方式啊,还是你们聪明人的思考方式?哦……怪不得你小时候不爱说话,我要有你这个脑回路,我也不爱说话,自己琢磨就可以了。不过也太难弄懂了些。”
我们又瞎聊了一些别的,今夜之后,我才知道,程跃在外一直做的是设计,他学过绘画,所以才能对人的情感捕捉如此敏锐。
可正如我所言,他是平静的湖水,而如今的我是疾风骤雨,我不知道要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才能让自己内心的激烈不会影响到他。
忍不住深深叹口气……
抬头看,玫瑰国度的天使还在绽放,零点,星光划出云层,北辰星变得格外明显。
第30章 指挥家
母亲说,二姨把小玉打了一顿,昨晚差点将房子点了,“那个孩子太笨了哦,教的人都不愿意教她,你二姨脸上挂不住……”母亲面带得意的笑容如是说。
我已经猜到她是如何添油加醋的去回复二姨的了,我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心中觉得对不起小玉。
我坐在院子里看手机,母亲在凉亭下复健,她说:“你只知道坐在那儿玩手机,去把地扫扫不行吗?”
也不知为何,我这么不愿意听她的,仍旧纹丝不动的坐在原地。
母亲又絮叨了几遍,我无动于衷,接着她低声啜泣了起来,我仍旧无动于衷,但内心已经逐渐开始焦虑烦躁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说出口的话总是能让人感觉焦虑和烦躁,就像将平静的水面搅动起来,水流越来越激烈,不断冲刷刺激着身体里的一切。
我忍耐着焦躁无奈叹口气,起身拿起笤帚准备扫地,刚扫了没几下,母亲停止了哭泣,又指着客厅的方向,说:“去把沙发上的盖巾整理整齐,嗯?那盖巾多好看哦……”
她又催着我去整理盖巾,我烦不胜烦,“到底先干什么?!”
母亲挂着眼泪笑出声:“先扫地先扫地。”
笤帚刚落在地面上,她指着院子里的夹角处,“扫扫那里。”
我勉强按照自己的扫地习惯,直到极不情愿的扫到了夹角处,她指的地方,母亲像是目的达成,又指着我身后的花坛,“去扫扫那里,把花坛里的落叶清理出来……”
接着,又说:“去把车斗里的垃圾倒掉……”
她指挥着我手里的笤帚运行的方向,像是占据了我的身体,控制着我的手,她指挥着我,拼命地挤走我本身的意愿,她像一个指挥家。
看得出我不乐意的态度,母亲说:“我要不是动不了,我是不会用你的哦,你以为我愿意用你啊……”
她苦着一张脸,又哭了起来,接着抹抹眼泪,“去把客厅拖拖地,拖把在水池那里,拖地之前先甩甩水,要不地砖拖不干净的……哎,你去把被子拿上房顶晒晒吧?今天天儿不错咧。”
我感觉自己四分五裂,大概要学会孙悟空的七十二变,才能完美的完成她同时下达的所有目标。
最终我实在忍无可忍,将笤帚仍在原地,终于跑进了自己的卧室里,我觉得我是逃回去的。在这之前,我有无数次想要逃进卧室里,希望能离着她远点,但都惦记着怕她有什么闪失,所以强行让自己留在她身边,而今,我终于再也无法逼迫自己继续留在这里了。
母亲终于安静了,就像,她想要的正是如此。
我趴在床上,将房门上了锁,感觉自己终于透了一口气。
魏明叫道:“姐姐。”
我“嗯”了一声。
他面前的电脑里放着视频课,桌子左上角的手机里放着游戏,面前摊着书本和笔记,一心三用。
魏明回头看看我,“你不去看着老妈么?”
我说:“让她自己在那儿玩吧。”
魏明有些惊讶,忍不住骂了一声:“卧槽……”
魏明不放心母亲,下课之后搬着板凳去了凉亭下面看着她,但没过多久他又进来,“你快去看着老妈哦。”
从我逃回卧室的那一刻起,我的温情就已经被母亲消耗殆尽,于是极为冷酷的说道:“你去看着吧。”
他没法忍受离开电脑,他想看游戏。
魏明犹豫了两三次,从卧室走到凉亭,又从凉亭走回卧室,最终,游戏战胜了对于母亲的担心,他趴在电脑面前安心看起游戏来。
有路过门口的邻居往里面探了一眼,说道:“孩子一个个都不在身边儿咧,都这么不愿意跟自己妈亲近哦。”
母亲笑笑,“嗯”了一声,我听不出她有任何悲伤情绪,感觉我不在她眼前晃悠她的心情似乎还更好一些。
中午吃饭时间,父亲打电话来问母亲的情况,听说我在自己的卧室里,他让我去母亲身边看着她,我只能极不情愿的走出门去,父亲说:“那可是你妈哦。”
我心里忍不住冷笑:是吗?然后呢?那又怎么样?
我将板凳搬出大门口,面对着胡同吹着风,我不想她出现在我的眼睛里,若是四目一旦对上,我知道,我将立刻看到一双鄙夷的眼神,或者冷笑着偏过去的头。母亲会随意找来任何东西批评念叨我几句,最近最常出现的是我的长头发,她会催着我去剪头发,用那种急不可耐的语气。又或者是催婚,念叨几个相亲对象和我的年纪,她可能还会让我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模样,让我别心气儿太高,太把自己当回事儿。
母亲还是开口了,我心沉了下去,与其说烦躁,不如说我惧怕她的语言。
她说起哪个村子里的哪户人家,说:“……那个孩子学习真好啊,他娘病的趴在床上起不来,他娘当时就说了,如果孩子考上大学,她就去自杀,结果儿子真考上了清华咧!……你说当娘的能为孩子做到什么程度呢?这世上没有比当妈的更了不起的,要是将来我们家魏明,我这病要是会拖累他的话那我也不活了,要不说什么都比不上当妈的呢。
啧,你说人家怎么能学习这么好?那是个什么样的家庭哦,穷得连饭都快吃不上了,家里面那个破哟……哎,没想到孩子还那么有出息……你说人家怎么考的呢?”
我可能与母亲不在同一个频道,没能真正理解她想表达的意思,听闻这个故事我第一时间在想的是:能在这样艰难的一个家庭里出人头地的大概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天才中的天才,一种是天才加上父母教育有方,因为觉得天才中的天才并不多见,所以我判断应该是第二种。
于是我一边看着手机一边说:“应该是家里教得好……”
没想到母亲瞬间暴跳如雷,我差点怀疑她可以站起来了,她愤怒道:“那你考成这个熊模样,还怨我们了不成?你还真是个白眼狼咧!自己没做好就怪别人,真不知道到底怎么长得,真是越大越没良心,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种人?!”
我转过头去,逗着对邻家里的狗,今天换了一身衣裳,它又不认识我了。
达到了骂我的目的之后,母亲终于安静了片刻,微风中,对邻骑着三轮车从胡同口进来,笑着与我打招呼,又和母亲说了几句家常话。
他们家的铁门打开以后,我迅速起身去抓那只小狗,刚刚隔着铁门它对我大呼小叫,眼下却只知道四处逃窜。小狗跑得很快,我抓不住它,是对邻抓住,然后我才强行抱住了它。
我一边摸着它的皮毛,一边说:“你再叫唤几句,刚刚不是很凶的么?”
邻居笑着说:“它还小,不咬人的。”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院子里照顾母亲,每当有人过来都是我在接待,刚开始还觉得不适应这样人来人往的环境,感觉我是个格格不入的人,如今是已经慢慢适应了,与常来常往的亲戚和邻居们都可以自如的说上几句话,对于我们家应该深交和浅交的人心中也已经有了数。
母亲说:“去把那几个碗给你大妈送回去。”
我说:“她说明天会过来看奶奶,让她明天顺便带走就是了。”
母亲冷笑了一声,我抬头看过去,她的脸正僵硬的笑着,眼睛里发射出骇人的光芒,我思考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
等我走进院子里的时候,母亲突然在我身后吼了一句:“你干什么都不行!!”
我回头,看到她正用仇恨的目光看着我,她的眼睛里住着一座火山,岩浆已经飞溅四散在我的身上。我又重新思考了下自己刚才说过的话,想不明白到底说了什么能引得她如此尖锐态度。
现在的我明白,母亲其实并不希望我能够自如的处理好邻里和亲戚之间的关系,她希望我能继续躲在卧室里不要见人,由她继续来应付家里面的人际交往。她希望这个家里凡事都听从她的指挥,一切由她做主,而我出现在这里,她觉得我抢了她的位子,何况我已经长到了,有主见了,没那么容易被她控制住了。
我明白,当我想要改变家庭环境,想要拯救魏明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母亲眼里最大的敌人,因为她是不会允许有我这个几乎可以取代她的人存在的。
我进了厨房去准备晚餐,天气渐热,最近一直都是在客厅里吃饭,因为客厅里有空调。
晚饭后,父亲让我和她一起给母亲按摩,因为不能让肌肉僵硬,母亲每天都需要按摩。
母亲又说起舅舅最近出去干活没两天就砸断了手指,“真不是个干活的料,也太笨了,出去一天赚不到60块钱,就这样还把手指砸断了,前前后后花了大几千,还不如让他老实在家呆着。你说,干了个活儿反而赔了一大笔钱。”
又说起父亲曾经带他出去干活,结果什么都干不好,后来再找父亲干活的老板们,指名带姓的强调不能带他过来,说还不够闹心的。
在我眼里,母亲也能耐不到哪里去,她还有脸在这里说别人。
我忽然觉得有些奇怪,母亲、舅舅和二姨,他们好像都一样的“笨”,难道是遗传的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