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不怕水吗?你是怎么学会的?”
他说:“小时候什么都不懂,也没想那么多,跳进河里慢慢就学会了。”
我想起魏明小时候也会游泳,也是不知道怎么就学会了,但现在他已经不会了,离着湖面都会远远地。因为母亲总是担心他会在水里淹死。她的那种恐惧好像渐渐传到了魏明身上,他如今不仅不会游泳,而且不记得自己曾经会游泳这件事了。
程跃说:“如果你想学我可以教你,不过南湖现在有巡逻警,不比我们小时候悠闲,唔,得转转看看找一个隐蔽的地方才行。”
我痛恨他的温柔,因为他说的这些,让我感觉他似乎是看出我的情绪不好,所以在想法子替我舒心。他为什么不生气,不与我争辩,或者骂我一顿?我明明已经冷落了他很久。
我紧紧地抓住栏杆,直到指尖泛了白,等我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才发现程跃已经沉默了很久,一直盯着我的手指和我的脸来回的看。
他说:“你到底怎么了?有什么是不能跟我说的?”
沟通对于我来说,再次变成了不可能的事。我觉得荒唐可笑,我带着二十六岁的魂灵回到了这个家里,竟然重新变成了那个十六岁的自己,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我垂头看着桥底下的水流,说:“跳下去就学会了么?”
程跃还没来得及反应,我已经一步越过栏杆跳了下去,他焦急的在上面喊了一声“哎!”
接着,湖水灌满了我的眼睛和耳朵,被流水淹没的我,感觉到一阵宁静和放松。
但是很快,身旁再一次响起了落水声,我的胸口被一只胳膊圈住,头露出了水面,我转头看着身旁湿漉漉的那张脸,听见他说:“你疯了!”
我忽然就笑了,看见我笑,他的表情有点复杂,不知道该责骂还是该庆幸。
神经网络缓缓运行起来,我终于有了一点点感知力,但是我难以判断,我所感觉到的东西是对的还是错的,我无时无刻不在怀疑自己。
我说:“十分钟之内,我可以学会游泳。将自己逼入无路可退的境地,才能激发人的潜力不是?”
我抓住他的手腕让他松开我,然后小心翼翼寻找着合适的姿势,艰难的游到了湖中心,然后我慢慢转了个身,发现他一直跟在我身后。
我笑着说:“我说了,十分钟之内,我要学会。”
程跃苦笑着叹口气,“没想到你这么狠。”
我说:“我对自己一直都很狠。”
我透过桥洞底下,看着游船从远处的湖面上划过去——我宁可粉碎自己逐渐僵硬的骨血,也不要这么糊里糊涂的过一辈子。
我游到岸边,艰难的爬了上来,坐在湖岸边的石头上晾着身上的衣服。程跃过来脱下短袖拧了拧水,又拧了拧裤腿, 他看着我湿哒哒的衣服,说:“别以为是夏天就不会感冒。”
我迷茫的看着他,“要在这儿脱吗?”
程跃:“……”
程跃说:“你先穿我的,等你的衣服晾干了再说。”
我阻止了他准备脱衣服的动作,沉默的看了他一会,将手伸进口袋里,掏出我昨晚准备好的那张纸递给他。说实话,面对着面还要用纸面传送信息,让我觉得有些羞耻,但我怕再不做打算就来不及了。
他疑惑地展开湿漉漉的纸张,抬头看了我一眼,问:“为什么?”
我果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千言万语堵在胸口里,徒留一片空白。
于是湿哒哒的站起身,沿着岸边越走越远,留下一句,“你不想去也可以。”
他似乎怔了一下,跟在我身后,问:“为什么忽然生气了?”
生气?我定在原地,品味着这两个字——难道我刚刚表现出了生气么?我并没有生气啊。
我转头看了下他的脸色,明白了自己的语气大概不是生气,而是偏激。程跃想要的只是一个这么安排的理由,而我以为的是他不想跟我离开这里。
我的身体里,心里所想和外在表现已经出现严重混乱,就像我曾经说过的,喜不是喜,悲不是悲,自觉平常的一句话也能让人感觉是生气。接下来可能还会有其他的,比如说,像母亲一样,习惯性辱骂人而不自知,贬低和污蔑逐渐组成自己语言体系的一部分……
我开始被莫名其妙的羞愧和过分敏感的自尊心所掌控,如今想要跟他说些心里话解释一下,都羞耻的让我无法开口,更不知从何开口。
我的神经网络随时都会僵化掉,身体也是,我逐渐开始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我不知道我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我知道她一定是个恶魔。
我的身体里住着一只怪兽,我已经快控制不住它了,在它彻底掌控我的身体之前,我想先把不想伤害的人推开。
程跃说:“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安排。”
我的胸口飞速的跳动,但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我听见自己说:“我怕我伤害你。”
程跃往前一步,说:“你觉得你现在这样把我推开就不是在伤害我了?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已经开始重蹈覆辙了?”
他说:“我已经有好几个晚上焦急的睡不着觉,我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忽然变成这样?为什么过去的事情会再次发生?
我看着他的脸,他手里的纸张和身上的衣服已经干了,越过他的身影,我看到湖面上已经步入湖中心的那个身影,湖水已经漫到了她的胸口位置,她转过头面无表情的看着我,又往湖中心迈了一步。那个人,是明知道前方是不可知的黑暗,却仍旧无法停下脚步的我自己。
我垂下头,说:“我这么做,就是为了不要重蹈覆辙。”
“……为什么?”
我变成了哑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一个字,有某些东西挤在了我的喉头,堵上了我的嘴。这一刻,我忽然想起曾经被余文逼迫变傻的刘恩,他那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的模样,必定是如今我的模样了。不可思议,身为主管的余文没有将我变傻,但没有念过几天书的母亲却做到了。
我转身跑入湖中,将半干的衣裳再次浸湿,跪在那里,湖水将我全身淹没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脑袋终于稍微清醒了些,我在湖中站直了身体,擦了擦脸上的水,转身看着程跃。
我说:“这个问题,你曾经也问过我,‘为什么这么做?’”
我说:“我想我很快就会知道答案了,到时候自然会给你回复,但是现在我还不行,这次实验样品是我自己,我需要先走出这里才可以。”
他大概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事实上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心中毫无逻辑,又能说出什么样有理有据的话?
良久,程跃说:“你知道我有种什么感觉吗?我感觉你好像是意识到了危险,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把我推开。”
他的直觉可真准,是我的表现状态太凌乱,让他察觉到了,还是,男人的第六感也是这么准的?
程跃说:“看来我感觉的没有错,你刚才的眼神里露出了恐惧。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比起你把我推开,我更想和你一起面对挫折。”
“你不行”,我果断道。
“为什么?”他问。
我沉默的看着他,“不是所有伤人的刀子都能让人看得见的。你对我的信任,给了我自由伤害你的权利,你对我毫无防备之心,你意识不到,我身上已经满身尖刺!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身上现在有多少刀子,我看不到它,你也看不到,你认为你能躲得过去么?”
我感激自己关键时刻的忽然清醒,就像被不断挤压的自我意识终于奋力站起来,协助我达到自己的目的。
程跃看起来异常煎熬,站在岸边抄着口袋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然后,他说:“我先去一趟潍城,我会尽量少跟你见面,但是完全不联系我做不到,你得让我知道你的消息,以后微信不能不回,就算发个标点符号也好。”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只听他又说:“我留在这里,让你感觉到有压力了是么?”
我沉默的点了下头,他在我身边箍着我,让我无法彻底的变成一个疯子,去对抗母亲。
# 夜
第35章 修罗场
父亲买了一把弯形水果刀,我看了它一眼,忽然觉得这把刀子弯曲的弧度割头很合适。很快,这把水果刀开始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它变做数倍大,从远处飞来从我的脖子上划了过去,血液溅在厨房墙面的白色瓷砖上,头颅应声落地。
很长时间,我数不清有多长时间,这柄水果刀一直在我脑海里重复着割头的动作。
又几天,我看着母亲复健用的吊环,觉得那根白色的绳子吊在那里实在很像是上吊用的,于是当我走过浴室门口,我看到自己将绳子穿过门框上,然后把脑袋伸了进去,两手还在勒紧了替绳子用力,直到把头颅绞下来才可以。
当我走进厕所的时候,我总感觉自己在吃.屎;当我在水池里涮拖把,我又看到另一个自己按着我的头直到她停止了挣扎;坐着不动,似乎有暗器凭空飞来;稍一行动,又看到丛丛刺刀刺穿我的身体……
我身上的血从没干过,全家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到我杀死自己的影子,杀死,然后站起,再杀死,鲜红色的血液不停地泼在我的脑海里,以各种角度,各种方式。
我将胳膊穿过我的脖子,往回一掏,然后系了一个扣,于是脑袋奇异的往另一个角度歪着,像是没有骨头的橡皮糖……
我再也分辨不出母亲说的话是否含有羞辱、讽刺或者挖苦意味,我知道我已经彻底融入进了她所凝造出的环境当中。
我穿过丛丛我的尸体,去厨房里做饭,门口出现另一个我自己,拿着古代行刑用的砍刀,一刀一刀砍在我身上,将我的肉.身剁成一块块,像是杀了猪剁成了排骨一样。
很快的,我的尸体再也不完整了,她变成了一块块带骨的血肉,但我知道那就是我。
我在频繁的杀死我自己,以各种各样的方式。
父亲下班回家以后,我就会跑回自己的卧室里,我再也感觉不到“怕”这种情绪,只是单纯不想看到他们而已。
父亲刚给母亲做完按摩,我不知道他们在念叨了些什么,只是父亲忽然抬高了声音,“你天天说你老娘唠叨,你现在跟你娘一个样!”
母亲迫不及待的带着哭腔说:“哎哟,我可不像她,我可不像她……”
母亲长得本就很像姥姥,病重之后更看出像了,如今连言行举止都一样了。
可她仍旧把自己唠叨的话重复唠叨了一遍,以解释自己的唠叨是有病痛这个原因的。父亲深深叹口气,再也无法反驳,生病给了病人至高无上的权利。
晚饭后前邻的阿姨来找母亲聊天,他们说起家里面刷鞋的事儿。母亲说魏明太能闹腾,鞋子根本刷不过来,所以家里的鞋子都是放在洗衣机里洗。我不理解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也不怕洗衣机堵塞,于是插了几句嘴。
令我意外的是邻居家的阿姨忽然一脸怒容的瞪着我,说她在家也是怎么做的。看着她的脸色,我知道她只不过是在偏袒母亲而已。
只是我看着她的表情,料到了自己说话的语气大概很是令人生厌,或许已经像母亲一样充满了讽刺,就像她曾经取笑我西红柿为什么要切成滚刀块那样,明明是平平常常的几句话,却具备了非同凡响伤人的力量。
但我已经在乎不起别人是怎么看我,何况是偏袒母亲那一边的,我在家里面已经举步维艰,活着都已经成为了问题,她的看不起,对我来说屁都不算。
晚上,家里炖了排骨,我去后院给奶奶送过去,奶奶问起了母亲的恢复情况。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她具体问了些什么,只是随口附和着,她说的话饶过我身侧流走过去,我只听了个响儿。只是奶奶忽然凶着说:“那不管她了!让她死去吧。”
我却不知道我到底说了什么话激怒了她,看着她的脸色,我猜测,我那些混乱尖锐的情绪语言又在偷偷发挥作用了。当然,也可能是我再也无法忍受母亲的态度让同样作为人母的奶奶产生了共鸣。
但她说的这句“不管她了,让她死去吧”,却在我心里激起了一层浪,像是迎头砸了过来。我开始忍不住的去想,如果母亲真死了的话,那会怎么样?
我的心口诞生了一种很古怪的感觉,像是紧紧拧在一起的两股绳子,绳子均已经被拉扯的松弛变形,这时其中一根忽然断了,剩下的那根就感觉到疲惫又放松。这种感受是如此的真切,我心口忽然一阵疲累。
我不知道我胸口的这种疲惫又放松的感受意味着什么,想起白天邻居阿姨那种忍不住偏袒母亲的神色,就连父亲最近也经常说,不要跟母亲计较什么,让我少说点话。我忍不住开始怀疑:难道我与母亲正在互相较劲不成?甚至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就像那两股紧紧绞在一起的绳子?
我却从未察觉到过这些,父亲不管说什么对我早已没有任何威慑力,他说什么我都不会听的,他的那句“她不是你妈么?”亦或是“她不是生病吗?”一直霸占在道德的制高点,无人可以反抗。
可我走过满地我的尸体和鲜血,看着头颅不断以各种姿态滚落下去,沾满了泥土和灰尘,胸口穿过一把又一把的尖刀,脑海里无时无刻不在身临其境般的上演着古战场一样的自杀把戏……我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道德?
母亲说:“你去看看豆豆吧,它在……”
我转过头去,不肯听她说出那个地址,我头一回如此深切的感受到,什么叫做“黄花菜都凉了”,她现在告诉我这个又有什么意思?
母亲嬉笑着在我身后,就像说起了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她说:“不是我不让你去找哦,那个主儿给我扔下了二十块钱哦,我总不能再把钱还给她吧?你要是去把狗要回来那得多丢人呐。”
我背对着她实在没忍住冷笑,如果感情可以用金钱衡量的话,那么我在豆豆身上花的钱都已经上千了,她转手为了二十块钱就把它卖了。
母亲还在解释,她可能觉得这件事情实在很有意思,她说起那个女人是个寡妇,自己住的话会害怕,所以想养一条疯狗,正好豆豆最合适……
她说没有狗比它更疯的了……
我以为我会哭,但我已经没有任何想哭的冲动了,石头做成的身体不仅没有眼泪,而且没有任何情绪。
我看到我的浏览器账户上多了一些搜索内容,于是知道了程跃正在用我的电脑,他可能想知道些什么。但他大概不知道我的性情突变与我这些年的经历并没有什么关系,有关系的是我在家里经历了什么。
我已经连续半年多没有回去,也忘记了房间里是凌乱还是整齐,他如果看到了不该看的会有什么感想?
每当我躺在床上想要放松一下,头顶上的摄像头会立刻将我全身冻结。
我要离开这里!快点离开这里!
我心中无时无刻不在呐喊。
母亲的病成为了我身上的枷锁,它将我捆在这里,她的残酷无时无刻不在将我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