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的酒后劲大,谢及音后知后觉开始头疼。裴望初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解了她的发髻,用指腹轻轻揉按她头部的穴位。
他将卢氏的事告诉了谢及音,谢及音听罢,长长叹息了一声。
“可恨倒也可怜,那你日后就不管她了?”
“我本也不是为她,是为了星罗,”裴望初淡声道,“何况人各有命,我尚自顾不得,如何顾她。”
谢及音靠在他怀中,阖着眼休息,眉心微蹙,似是略感疲惫。
她想到李庆强迫卢氏,就不免想到自己对待裴望初,在世人眼里应当是同样下流无耻。所幸她尚未曾真的强迫他做什么,他若是有良心,自己在他心里应尚有几分颜面。
只是这颜面能维持多久,她也说不好。
裴望初的指腹按在她太阳穴处,问道:“是这里疼吗?”
谢及音点点头,裴望初微微用力,在太阳穴与悬厘穴附近打着旋儿揉按。
小桌上的安神香逸散,谢及音缓缓阖目,沉靠在裴望初怀中。裴望初放轻手上的动作,为她挪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让她枕在自己的臂弯里,仰面靠在他身上。
这是裴望初第一次如此靠近又如此长久地端详她,她长得真是美,双眉如远黛、纤睫似鸦羽,眉间似蹙未蹙,阖目睡着时,有种怯若春风的柔态。
纵使已勘破世间万般色相,裴望初仍有片刻的失神,他静静望着谢及音,发觉自己心中萌生出一种十分世俗的渴望。
车外渐至薄暮,路上行客匆匆,长街次第亮起灯火。怀里的姑娘越睡越沉,仿佛会一直这样在他怀中睡着。
一袭银发铺垂在他膝上,裴望初勾起她一缕发丝,慢慢绕于指间。
他想起幼时在天授宫时,曾与师父宗陵天师论道红尘。
他问师父,世人为何明知红尘苦,却不求断红尘。
宗陵天师说,生因死而贵,乐因哀而存,知哀者必知乐,怀憾者必曾圆满。唯有不知乐、不知欢的死心人,才会向红尘外求离断。
那时裴望初尚不认同,如今红尘在怀,心甘情愿步了后辙,方知自己也是尘世中人。
第26章 沐发
夜已深, 嘉宁公主府中悄寂无声,值守的侍卫昏昏欲睡。
主院东厢房里,裴望初脱掉宽袍, 换上了一身夜行衣,窗边月光一闪,郑君容悄然推门而入,探头道:“师兄,一切安全。”
裴望初将一把短刃收在袖间, 随郑君容往外走, “殿下睡了吗?”
“戌时初就灭灯了。”郑君容往上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窗扉紧闭, 梅影疏落。他低声对裴望初道:“师兄若是不放心, 我去窗边放两支坠魂香,此香燃后无烟无尘,闻者酣睡若死,惊雷不动。”
裴望初道:“不必, 此处不是天授宫, 以后也不要在殿下身上用这些东西。”
他语气似有严厉之意,郑君容心中微微一惊, 忙道了声是。抬头见裴望初已翻过矮墙, 忙三两步跟上。
两人悄无声息出了公主府,一路来到歌舞升平的倚翠楼。郑君容早已踩好点, 带裴望初找到那欺负过卢氏的李庆的房间,然后从腰间细匣里抽出两根赭色的长香。
裴望初扫了一眼,“勾魂香?”
“师兄好眼力, ”郑君容有些拘谨地笑了笑,“这还是从师兄当年送我的那本香谱上学的。”
郑君容出身不好, 是青楼花魁的私生子,因天生慧根被选入天授宫,也因此引得众人嫉妒和欺凌。裴望初帮过他几次,见他对香粉一道十分敏锐,便送了他一本天授宫中秘藏的香谱,上列异香近百种,各有奇效。
坠魂香能使人沉眠,勾魂香能使人迷乱,但对久浸其中的人效果甚微。郑君容在窗口点上勾魂香后,约一刻钟的时间,屋内传来李庆失神痴笑的嘿嘿声。
裴望初隐在暗处,见郑君容对李庆勾勾手,那纨绔便双眼发直、衣衫不整地走过来,郑君容在他脸上拍了拍,对李庆软语道:“我在西桥下第三个桥洞里等你。”
那李庆不知将郑君容认成了什么,欲上手抓他,郑君容灵巧一躲,沿着裴望初推开的窗缝跳下去,离开了倚翠楼。
两人在西桥下桥洞里等了半个时辰,远远望见李庆疯疯癫癫朝这边走来,他似是有了几分清醒,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时而迷惑地拍拍脑袋。
郑君容张望了一下,小声道:“他身后没有人跟着。”
裴望初抽出短刃,郑君容要与他同去,裴望初对他道:“你现在回倚翠楼,将香迹处理干净,然后直接回公主府,我最晚天亮前就能回去。”
郑君容只好点头,“是。”
凉飕飕的寒风吹得人透心凉,李庆被冻得骨头打颤,愈发清醒过来。他正疑惑自己为何会衣衫不整地出现在此时此地,忽觉眼前人影一闪,他下意识抬头,被人狠狠嵌住了下颌,一脚踹在膝盖上,像拖牲口似的拖到了桥洞底下。
裴望初手上一用力,直接捏碎了李庆的下颌,右手短刃探进他口中一划,一条血淋淋的舌头啪嗒一声掉到地上。
李庆目眦欲裂,呼喊无声,浑身哆嗦,惊恐地看着面寒如夜煞恶鬼的裴望初。
裴望初抬脚碾在李庆的舌头上,似笑非笑地睨着他,轻声道:“李公子不是一直想同我兄妹玩乐吗,我先与你快活快活,好不好?”
寒冬腊月,李庆抖得浑身都是汗,嘴里不住地往外淌血,他惊恐地直摇头,裴望初似觉得十分无趣,缓缓松开了他。
“罢了。”
极轻的两个字,落在李庆耳朵里却如蒙大赦,他扶着洞壁战战兢兢往外跑,刚摸到桥洞的出口,忽觉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庆下意识转头,“咔嚓”一声,一柄闪着寒光的短刃直直钉入他脑门。
李庆不可置信地委倒在地。
第二天,洛阳城里出了一桩凶案,王夫人的外甥李庆被人残忍虐杀,割首弃尸抛于东市,发现时,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骨头。
李庆是世族勋贵之后,太成帝闻之震怒,将此案交予虎贲军,命崔缙协助廷尉司调查此案。
但此案线索极少,崔缙忙碌了一整天,连李庆为何会半夜外出都没调查明白。
公主府里,几个小婢女在一起窃窃议论此事,讲得绘声绘色,十分入迷,有说是情杀的,有说是仇杀的,还有人说是恶鬼作孽。竟未发觉几步之外,裴望初正陪着谢及音折花枝插瓶。
谢及音折下一枝含苞欲放的重瓣梅,裴望初接过去,用剪刀仔细修剪掉杂枝。
他眉目沉静温和,谢及音打量他一番,问道:“七郎今早晚起了一个时辰,昨夜干什么去了?”
裴望初温声道:“在郑郎君处对弈,一时入迷,所以睡得迟起得晚,懒散惫怠,让殿下见笑了。”
“是吗,”谢及音一笑,“看来你与郑郎君处得不错。”
她心中仍有怀疑,前天刚知道李庆欺侮过裴家的女郎,第二天李庆就被人虐杀分尸,谢及音很难不将此事联想到裴望初身上。
裴望初在她的注视下,把修好的梅花枝插在素胚细颈花瓶里,将花瓶搁在谢及音贵妃榻侧的小几上,疏落有致的梅花将此间装点得清丽高雅。
“梅意肃寒,不及海棠热闹,明年春天可多剪几支海棠,殿下看了心情也好。”
白猫阿狸跳到贵妃榻上,好奇地伸出爪子去挠花苞,裴望初轻轻拍了怕它的头,笑道:“乖一点,别闹。”
如一阵春风掠过心头,谢及音缓缓移开眼,又觉得是自己多心。
听说李庆死状之惨,连几十年的老仵作都目不忍视,裴望初光风霁月,待人温和,就算有本事避人耳目杀了李庆,也不会用如此暴戾的手段。
何况,又有郑君容为他作证。思及此,谢及音打消了心中的怀疑。
腊月事多,冬日天短,转眼就到了年关。
这是谢黼登基、改号“太成”后的第一年,这个年要过得越热闹越好,以彰“除旧迎新”之意。太成帝大开恩赏,就连嘉宁公主府都得了许多热闹玩意儿。
识玉指挥府里的仆役安放赏赐、置办年货、洒扫庭除。姜昭在廊下盯着婢女修剪梅花,眼神却不住地往盥室的方向瞟。
裴七郎正在里面给嘉宁公主沐发。
郑君容拎着一桶热水小步趋过来,姜女史拦住他道:“我送进去吧。”
郑君容不安道:“这很沉……”
姜女史看都不看他一眼,从他手里接过木桶,“没事,给我。”
她双手提着木桶,顶开了盥室的门,刚送进去两步,便听屏风后的裴望初说道:“关门。”
姜女史放下木桶回身关门,然后小心拎起木桶绕过屏风。
屏风后的盥室里水雾蒸腾,隐约可见池台上两个身影,谢及音平躺在竹制的贵妃榻上,长发垂如银瀑,裴望初跪坐在她身前,袖子挽过手臂,正从水盆中捞水,浸湿她的头发。
“凉吗?”裴望初低声问谢及音,见她摇头,附身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逗得谢及音笑出声。
裴望初撩水打湿她的鬓角,长指拂过耳际,将满怀长发拢起,浸在泡了药草的水里轻轻漂洗。他神情认真,动作轻缓,仿佛在进行某种虔诚的仪式,旁若无人,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进来送水的人。
“把水倒进有藿香叶和白术的木盆里,一刻钟后再送一桶来。”他如此吩咐道。
姜昭吃力地将水倒进木盆里,藿香和白术的气味冲得她脸酸。她偷偷朝那边打量,发现谢及音正闭眼假寐,而裴望初垂眼看着她,脸上竟有笑意。
那不是直抒胸臆的开怀大笑,更不是他常挂脸上的疏淡冷笑,而是一种清浅的、隐晦的、温柔的笑,眼角微微弯起,嘴角轻轻抿着,是极自然作出的神态。
看得久了,又觉得他并不是在笑,而是满怀柔情的神色被水雾濡湿,凝在脸上,给人一种他在笑的错觉。
桶里的水倒空了,姜女史收回目光,心里也空落落的,忙提着桶离开了盥室。
一刻钟后,她又提来了一桶热水,裴望初依然头也不抬地吩咐道:“倒进有檀香和百合花的木盆里。”
第一遍是洗去发间的灰尘和油脂,第二遍是照着天授宫的《草木润发方》按摩头皮、保养头发,第三遍是洗净残留的药物,使头发清爽留香。
裴望初极有耐心地侍弄了半个时辰,将谢及音的长发从水里捞出来,挤出留在发间的水。他动作小心,仿佛捧着一尾蜿蜒盘旋的银蛇,生怕弄疼了她、惊扰了她。
最后,他用温暖干燥的棉帕子将她的头发裹住,这才低声叫醒她。
“殿下醒醒,去外面把头发烘干。”
谢及音在他掌中缓缓醒来,许是真的睡沉了,饧眼如雾,迷离地勾在裴望初身上,又慢慢垂下,一副还想继续睡的模样。
裴望初扶着她的头移到她身侧,竟将她拦腰抱起,往屏风这边走来。
姜女史心中一震,不敢再看,忙低头出去了。
她心里砰砰直跳,仿佛无意间撞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惊悸之后先是感到茫然,继而感到愤怒。
她从来以为裴七郎留在谢及音身边是迫不得已,与她亲近只是逢场作戏,可是看他刚才的情态,分明是对谢氏女上了心,甘之如饴地伺候她。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他可是高不可攀的裴七郎,这世间有几人配得他的青睐,就连曾经的谢及姒都是迁就,何况是声名狼藉、为世人所不齿的谢及音。
国仇家恨未洗,太子殿下还在河东郡等他,他竟敢沉溺于儿女私情,且对方是最没有资格得到他爱意与宽恕的谢氏女……
姜昭攥紧拳头,尖锐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里。
公主府外,爆竹声噼啪作响,府中各处仆从来往穿梭,或贴桃符,或挂灯笼。姜昭孤零零地站在庭院中,心里时冷时热,起伏不定,最终归于平静。
她已下定决心,不能放任裴七郎在嘉宁公主身边久待,他们尚有大业未完成,她要赶快想办法带裴望初离开公主府。
第27章 死心
年末大祭时, 天授宫派宗陵天师前来大魏拜贺,太成帝十分高兴,在宣室殿接见了他。
宗陵天师是天授宫门下第一天师, 极擅占筮之法与堪舆之术,且与太成帝有旧交。据传十七年前,谢黼尚未起事时,曾夜登须臾山,遇宗陵天师在此设坛打醮, 宗陵天师为他卜了一卦, 说他“亢龙盘渊,将有咎而后利。”
“咎”意为将有大祸, 若能渡过此祸, 则如盘龙出渊,一跃腾天,从此无往而不利。
不久后谢黼身中奇毒,大病一场, 宗陵天师以符咒为他解毒, 说他已成功渡劫出渊,此后谢黼果然无往而不利, 扶摇直上, 直至踏破洛阳,取魏灵帝而代之。
因此太成帝十分信任宗陵天师的本事, 认为他肯来大魏拜贺,这是盛世将兴之兆。他请宗陵天师为自己堪选陵寝,又请他为自己占卜子嗣。
“天道将兴, 必令明主有后,陛下无须心急, ”宗陵天师捋着长髯,臂间拂尘一甩,指向夜空道,“箕斗烁于东北,翼轸亮于东南,此国脉有继之兆,陛下后宫的诸位娘娘中,应该已经有人有喜讯了,且为陛下长子。”
他说完这句话第二天,后宫传来消息,卫夫人被诊出身孕,已经有三个月。
太成帝大喜,深感宗陵天师道法神妙,当即为天授宫奉五千两香火,又大肆封赏卫家,并为谢及姒与卫三郎指婚。
夷陵卫氏是当年谢黼起事时笼络的世家之一,送了卫氏女与谢黼联姻,即如今的卫夫人。
论军功,卫氏的功劳比不过王杨崔三家,但太成帝已经登基,军功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反而是怀上了皇长子的功劳,让卫氏出尽了风头。
卫夫人的父亲加封司空,并录尚书事。卫夫人本人被封为皇贵妃,地位仅次于杨皇后,就连卫三郎也凭此力压王六郎一头,最终赢得了迎娶佑宁公主的恩赐。
卫家喜上加喜,锦上添花,好不热闹,与之相比,崔缙的心简直掉进了冰窟窿里。
太成帝为卫三郎和谢及姒指婚的当夜,崔缙酩酊大醉地回到了崔家。
崔元振尚在河东郡未归,家中只有崔夫人主事,她正在灯下翻看年节礼册,忽听下人禀报说公子在门口摔下了马,忙起身去探看。
崔缙的样子十分狼狈,紫裘披风上滚了一圈土,胸前还被踩了两脚马蹄印。他玉冠歪斜地躺在自家门前,仰望着太成帝亲题的“星拱瑶枢”的匾额,又哭又笑。
崔夫人命人将他扶进屋,骂道:“年节大好的日子,你作出这幅浑态给谁看?若被陛下知道,恐要疑你心生不满。”
崔缙苦笑道:“陛下早知我与阿姒两情相悦,为何要一次次拆散我们?曾经的裴七郎也就罢了,他卫三郎算什么东西……难道在陛下心里,咱们崔家赫赫战功,竟连卫家都比不上吗?”
崔夫人气得给了他一巴掌,“我怎会生出你这个蠢东西!今上只有佑宁殿下这一个真心疼爱的女儿,她若不愿意,任凭裴家、卫家,哪怕是天上的神仙也别想娶!你娶不到她,只是因为她不想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