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待诏——木秋池【完结】
时间:2023-06-10 14:41:56

  符桓许久不言,半晌后问道:“公主是真心这样想的?”
  谢及姒点头,神情温顺道:“自然是真心的。”
  “只要公主是真心的,我会保护好你和肚子里的孩子,”符桓将掌心轻轻贴在谢及姒小腹上,忽而低声叹息道,“姐姐她在天有灵,若是得知公主的心意,也会原谅你的。”
  “那我真是太高兴了。”
  谢及姒神情温柔地垂下眼,长睫遮住了眼中的嘲讽。
  十二月初,洛阳大雪,一夜北风过后,官道上一片苍茫。
  来自西边的斥候在雪地里留下一串马蹄印,旋即又被飞雪覆盖。斥候带来了西边的战讯,待这场大雪一停,最多再有一旬,胡人的铁骑就能踏破洛阳城。
  王铉已将大部分军队都迁出了洛阳,簪缨世家们也忙着搬回自己的郡望之地,如今这座王城里,剩下的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
  “待这场大雪一停,殿下,你也该离开了。”
  裴望初为谢及音披上一件狐裘,自身后拥住她,枕在她耳边道。
  谢及音微微侧过脸去瞧着他,“你会跟我一起走吗?”
  “去建康?”
  “去哪里都可以。”
  “殿下这样说,”裴望初低声叹息道,“仿佛是要同我私奔。”
  谢及音道:“我想带洛阳的百姓一起走,并不多你一个。但你若是想回天授宫,我也不会拦着你。”
  裴望初问她:“那殿下以后还想回洛阳吗?”
  “待战事平息,胡人退去,自然还是要回来的。”
  只是谢及音心里也清楚,洛阳不仅是大魏王城,更是兵家必争的要地,胡人占领了洛阳,不可能拱手还回来。王铉虽然打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算盘,可黄眉军与胡人也不是傻子,能如此轻易地叫王铉得逞吗?
  “不必蹙眉,殿下,”微凉的指腹落在眉心,裴望初温声劝慰她道,“只要殿下想回洛阳,洛阳就一定会是殿下的,委屈你在外面待些时日,总有一天,我会接殿下回来。”
  谢及音看向他,“所以你不随本宫一起走?”
  “殿下若是再问,我真会点头答应,那你从前为我费的苦心,可真就付诸东流了。”裴望初说道。
  谢及音默然不言,握住了他的手。
  “我送殿下两千骑兵,为殿下押送粮食,你离了洛阳后,取道荆州、徐州,一路沿汜水往南,直到建康。不是所有的洛阳百姓都会跟您走,也有一些人会在途中停下,人情冷暖,都是常事。”
  谢及音点点头,“这些事我都明白,你留在洛阳,更要多加小心。”
  两人一时无言,相拥在廊下看雪,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院中次第亮起灯火,照见雪地里一片朦胧。
第58章 名望
  洛阳城中风声鹤唳, 听闻胡人铁骑和黄眉军逼近的消息后,百姓们纷纷弃家而逃。
  岑墨带着府中侍卫到处张贴告示,或让城中小儿口口相传, 说嘉宁公主的车队愿意收留想要离开洛阳的百姓,有愿意追随公主者,嘉宁公主会提供食物和庇佑。
  那些曾在洛阳城外受过公主府布粥的外地难民都愿意追随谢及音,洛阳城中的百姓则还在犹豫,只因这位公主的名声实在不好, 天生一头白发, 据传是不祥之兆,克死了母亲, 又失去了父亲, 这样一位公主殿下,真的能为他们提供庇佑吗?
  大雪过后的第二天傍晚,愿意追随谢及音前往建康的洛阳百姓只有五千人。
  识玉安慰她道:“咱们有两千精兵,十二万担粮食, 只带五千人走, 也是件轻松的事。殿下,人各有命, 他们既然不信任您, 便让他们自己去扛胡人的铁骑,您已仁至义尽, 不必忧心他们的生死。”
  谢及音蹙眉叹息道:“本宫虽居公主之位,从前并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以为或令或恶, 只牵涉本宫一人。今日本宫才明白,君子应当惜名, 如雁鹊惜羽,紧要关头,须以名望来说服世人,保持名望的高洁以维护号召力,这本就是皇室的职责。纵使百姓为流言所惑,本宫从前,何尝不是有所失职。”
  她不甘心只带走这五千人,识玉也不知该如何劝,裴望初听说此事后让她宽心,“声望实乃人造,殿下不必因此罪己,之后的事,我来替您想办法。”
  论及造势,世上没有人比得过天授宫。
  当夜洛阳城中有流言传出,说是天女星光芒大盛,将有神女出世抚民,又有人看到一只白羽凤凰在护城河边起舞,河水随之起落,现出一块圆石,剖之得玉,玉上有纹,隐约是个“嘉”字。
  不知何处传开童谣:西虎东狼奔洛阳,洛阳飞出白凤凰,鸟飞何处鸣哕哕,忽起忽落永相随。
  这些神迹与征兆,无一不昭示着嘉宁公主是上苍派来带领洛阳百姓避开战乱的神女。裴望初派天授宫的道士在民间四处鼓动,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动摇对嘉宁公主的看法,打算追随她离开洛阳,前往建康定居。
  谢及音听说后颇有些哭笑不得,对裴望初道:“我当是什么好主意,原来还是天授宫装神弄鬼那一套,难为你安排得如此逼真周全,竟真有这么多人信这个。”
  “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法,昔陈胜吴广鱼腹藏书、汉高祖路斩白蛇,用的都是同样的方法,他们能用,殿下自然也能,”裴望初道,“且殿下确实心系洛阳子民,怎么就当不得神女?”
  谢及音捂住他的嘴,面色绯红,“你再提这两个字,我要怀疑你是在笑我了。”
  裴望初温然一笑,从善如流,“不提了,我为殿下绾发吧。”
  自他假死离开公主府后,今日这是第一回 。谢及音的头发又长长了,逶迤垂在腰间,随着他的手指游动,宛若一缎华锦铺陈。
  裴望初想起最初注意到她,正是因为她与众不同的发色。他对世俗的评判一向漠然,当时只是觉得她生得好看,这世上千万人,谁能发如华锦,绾作月色?
  吉凶祸福只是诬陷,然而令人怦然心动的美,却是人为的附会无法更改的。
  “殿下发色与常人不同,无关吉凶,只是体内的余毒作祟。你因此而受诘难,是世人负殿下,非殿下负世人。说你是恶兆也好,说你是神女也罢,都是世人愚钝,并不能折损你半分容色。”
  “我体内的毒,宗陵天师也提起过几句,”谢及音从镜中望着他,试探着问道,“巽之也清楚它的来历吗?”
  裴望初的手微微一顿,“殿下想听,我可以告诉你,但这只会惹你伤心,这样你也要听么?”
  “已经过去了十八年,没什么可伤心的,但我想弄清楚。”谢及音道。
  于是裴望初告诉她道:“此毒源于天授宫,是炼制丹药时偶得的奇毒,并不伤人性命,但若想解毒,需要将毒引到同血缘关系的胎儿身上,待生下胎儿,取其血便可解毒。当年谢黼身中此毒,本就是宗陵天师打算借此卖弄玄虚,所以在殿下身上种下了祸根。”
  谢及音微愣,“我身上的毒,是为了解父皇的毒才种下的?”
  “确实如此。”
  “那……母亲她知道这件事吗?”
  裴望初不言,从妆台上拾起一支桃花簪。
  谢及音苦笑了一下,“话已至此,你说便是。”
  裴望初轻声叹气道:“此毒解法,养药如养胎,若妇人不配合,是养不成的。”
  “所以我是因为体内有余毒才变成这副样子,这一切……母亲一直都清楚?”
  “殿下,谢夫人本是一介孤女,她嫁给谢黼,就只能依靠谢黼,谢黼要她拿腹中的胎儿养解药,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是这样吗?”
  谢及音的声音微微发颤,她看着镜中绾作随云髻的三千银丝,心中仍止不住感到难过。
  “所有人都说我是天生恶兆,说我不祥,母亲从来没有反驳过这件事,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要信了。你们天授宫……”
  “都是混账。”
  谢及音垂目,握住裴望初的手,轻轻摇了摇头,“七郎不是。”
  裴望初道:“我不是,我是来向殿下赎罪的。”
  “此事与你又有什么关系?”谢及音反过来安抚他,“你不必担忧我,这些旧事不过惹人一时伤怀,知道是毒,我心里反倒好过一些。”
  谢及音对此接受得比裴望初想象中更快,她几乎没怎么为此伤心,转身又去忙着整顿离开洛阳的车队。
  到了第三天,愿意跟随谢及音前往建康的百姓已经增加到了三万人。岑墨将他们分成两队,妇人、老人、孩子紧跟着公主府的马车走在中间,青壮男性手持武器护卫在队伍的两侧,两千骑兵和公主府的府兵开路、断后,确保万一路遇山匪,能够减少伤亡。
  这两千骑兵都是天授宫的精锐,是裴望初在洛阳能调动的所有力量,但他仍不放心,在谢及音出发之前,去见了王瞻一面。
  “袁先生的意思是,让我带兵护送嘉宁殿下到建康去?”听完袁b的来意,王瞻有些惊讶。
  “不必抵达建康,只需要护送她渡过汜水即可,”裴望初咬着变声叶说道,“汜水以南,人烟稀少,殿下自己就能应对。”
  “为什么要我去?”王瞻问道。
  “子昂是不想,还是不敢?”
  “既非不想,亦非不敢,我只是不明白,袁先生欲与家父共谋大业,此事与嘉宁公主有何关系?”王瞻有些警惕地打量着他。
  裴望初道:“没什么关系,只是我心悦殿下,牵挂她的安危罢了。”
  王瞻愣住:“袁先生你……”
  “很奇怪吗?鄙人只是修道,又非出家,未曾断情绝欲。”
  裴望初遮在羊皮面具下的脸冲王瞻一笑,“我知道子昂兄对嘉宁殿下亦有好感,你护送她渡汜水,既能卖我一个人情,又能在殿下面前露脸,有何不可?”
  王瞻面色一红,反驳道:“我愿意护送殿下,是因为殿下心系百姓,与其他无关。但虎符现在在家父手中,父亲不允,我也没有办法。”
  裴望初道:“只要子昂愿意去,这件事就不需要你来操心了。”
  大司马王铉将三万骑兵与两万步兵调去了涿郡待命,裴望初以袁b的身份和他见面,用一张加盖了大魏玉玺的空白圣旨向王铉借得了一万骑兵。
  这张空白圣旨是裴望初向谢及音讨来的,除他之外,没有人知道大魏玉玺在嘉宁公主手中。
  对王铉而言,这张加盖了玉玺的空白圣旨可以成为他登基时的凭据,他不可能不心动。他怀疑玉玺在这位袁b手中,可是前后派人试探了很多次都没找到,只能作罢,最终用借出一万骑兵的代价,换得了这张空白圣旨。
  裴望初面上说要出关抗击胡人,实际上分了八千人给王瞻,让他带去护送谢及音,自己则带着那两千骑兵往河东的方向去了。
  十二月十四日,天气晴朗,官道上的积雪也已融化,嘉宁公主府的车队准备启程离开洛阳。
  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从卫府离开,沿着空荡荡的长街往嘉宁公主府的方向行驶。赶车的人是符桓,车里坐着素衣装扮的谢及姒和她的侍女召儿。
  谢及姒手抚着小腹,靠在车壁上阖目养神。
  这段时间,为了降低符桓的警惕,她在他面前极尽柔情,做小伏低,甚至为那符珠立了个牌位,昼夜当着他的面念经忏悔,祈祷她能往生极乐。
  符桓终于相信了她的诚心,大概在一个男人看来,怀孕就意味着女人的屈服。所以他相信了她的悔过,甚至愿意为了保住她和她腹中的孩子,放她离开卫家,让她跟随嘉宁公主一起离开洛阳。
  马车在距离嘉宁公主府不远处的巷子里缓缓停下,符桓推开车门,打起厚毡,问谢及姒:“公主能自己走过去吗?”
  谢及姒的脸色有些苍白,扶额蹙眉道:“符郎,我有些不舒服,你进来陪我待一会儿吧。”
  召儿下车,将车厢里的位置让给了符桓。符桓拥住谢及姒,沿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
  “其实公主可以留在洛阳,随卫家女眷一起回夷陵,夷陵比建康近一些,不必怀着身孕还要在路上奔波。”符桓淡声说道。
  “我知道,符郎是舍不得我,其实我也舍不得符郎,”谢及姒俯在符桓肩膀上柔声说道,“但是有些事……还是早做决断的好。”
  一支被刻意打磨过的金钗,尾端尖锐如刃,因为浸过毒水而闪着幽冷的寒光,从谢及姒的袖子里一寸一寸滑出来。
  男人真是很奇怪,提防一个女人时,她多喘一口气都能被发觉,可一旦爱上了她,想对她好,便只能见得活色生香,全然不觉利刃高悬。
  “公主感觉好些了吗?若是――”
  一阵尖锐的痛感猛然刺入后心,符桓脸色一白,不可置信地看向谢及姒。
  鲜血自口中喷流而出,簪子上的毒见血封喉,瞬间就能让人动弹不得。
  谢及姒推开符桓,颤抖着扔掉手里的簪子,对符桓道:“本宫从来都不后悔,你去见你姐姐,亲自给她赔罪吧!”
  符桓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睁睁倒在了车厢里,谢及姒胃里一阵翻涌,她靠着车厢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将身上沾了血的衣服脱掉,盖在符桓脸上,卷了金银首饰和珠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马车。
第59章 心意
  洛阳百姓扶老携幼, 追随嘉宁公主离开这座即将遭受战火的王城。
  他们一路向东南行进,白天赶路,黄昏埋锅造饭, 夜里轮流休息,提防野狼和山匪的侵扰。
  最初的半个月一切顺利,谢及音坐在简朴的马车中,怀中抱着白猫阿狸,时时根据岑墨的汇报小范围调整方向, 将一张羊皮图纸密密麻麻写满了标记满了地形信息。
  她常派斥候回洛阳探听消息, 听说胡人铁骑已经入城,在城中烧杀抢掠, 践踏洛阳王宫, 而王铉避而不战,反倒将黄眉军往洛阳的方向引,意图让这两方人马鹬蚌相争。
  马O并不蠢,他听说城中百姓大都跟随嘉宁公主出逃后, 派出一支近万人的骑兵往东南方向追赶。
  “胡人骑兵速度比咱们快, 若是被追上后果不堪设想,皇姊, 眼下该怎么办?”谢及姒听说此事后, 惊慌失措地让谢及音想办法。
  谢及音将地图合上,对岑墨下令道:“加快行进速度, 今夜要多行五十里,三天之内,咱们要赶到荆州城。”
  行伍里的百姓不比军人, 长时间的赶路让他们的身体吃不消,有人闹着要扎营休息, 与维持纪律的百夫长起了冲突,动静惊动了谢及音。
  “……贵人乘车,你们骑马,当然不知道赶路的苦处!可我家婆娘还怀着身子呢,每天只有几口粥,若再走五十里,会出人命的!”
  谢及音闻言叹了口气,问识玉:“队伍中还有多少怀孕的妇人?”
  识玉道:“恐三五十个不止。”
  谢及姒道:“应该将这些拖累都丢下,全速往荆州赶。”
  谢及音瞥了一眼她的肚子,谢及姒面上一红,“本宫是主子,有自己的车驾,自然与这群贱民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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