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墨虽是朝廷中尉,却只掌管公主府的护卫,从未带兵上过战场,遑论作为主将守城。他推拒道:“我无名无姓,建康城的守将不会听我摆布,裴七郎是裴氏后人,又有天授宫作为支撑,不如我带人去追殿下,你留在建康守城。”
“不行。”裴望初斩钉截铁拒绝了他,“我要亲自去找她,这城能守则守,守不住也不必强求。”
他现在无法对嘉宁公主以外的事情上心,识玉闻言,出声劝道:“裴七郎,殿下若知你弃城寻她,心里不会高兴的。”
裴望初固执道:“我要先见她平安,罪我罚我,任凭处置。”
识玉道:“殿下视建康百姓如洛阳子民,她本已下定决心,若是南晋打来,就与当地百姓一同抗敌。她为守城尚不顾自身安危,必不愿因自身之故致建康有失,你这样做,是要陷殿下于不义。”
裴望初握紧了佩剑,不甘道:“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她为崔缙所掠么?我本就不是建康的守将,此行是为殿下而来,若她有失……”
丹药在血脉中翻腾如烈火,灼灼刺着他的心肺。他仿佛走火入魔之人断掉了那一线引路的曙光,陷入了无尽的迷茫中。
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入主天授宫、逐鹿洛阳、建功立业――
若是没有嘉宁殿下,裴七郎早该死在三年前的刑场上,若是没有她,他又是在为谁奔碌红尘、周折不休?
一瞬的动摇过后,裴望初依然坚定道:“我要去找她。”
他愿意为此背负所有罪责。
他当天整顿兵马,拿到了建康各处守将的名单,根据他们的家世和为人做了一番调整,又与岑墨彻谈半夜,叮嘱他守城的事宜和要警惕的官员。
“你在建康没有根基,前期手段当硬则硬,不必心慈手软,待守城有了功绩,再利用殿下的名声招抚人心,万事谨慎,不可有失。”
岑墨一一应下,心中却仍没有根底。
第二天一早,裴望初正要动身,收到了王瞻派人追送过来的急信。他在信中说,他手腕与胆识不够,实在做不出背父叛主的事,若是带兵前往洛阳,迟早会被父亲收用。他一不愿违逆家族,二不愿辜负朋友,所以不打算到洛阳去,已经带兵往建康的方向来。
这封信来得巧,裴望初看完着实松了一口气,“子昂真是深得我心。”
于是他又耐着性子等了两天,等到了王瞻。两人将手中的军队整合了一番,留给王瞻五万步兵、一万骑兵守建康,裴望初则带着七万精骑赶往洛阳。
眼下已是十一月底,天寒欲冻,越往北越显得景致萧条。
谢及音在路上染了风寒,崔缙只好在徐州城内暂停,派人去给她买药。买药的人打听了消息回来,说裴七郎借着天授宫的妖术死而复生,如今正率领十万大军赶往洛阳,恐用心不轨。
听见他的名字,崔缙心中一慌,“你说裴七郎没死?”
探信那人道:“据说是用了天授宫的仙术,死而复生。”
“什么仙术妖术,他就是没死!”崔缙变了脸色,又去质问谢及音道:“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他活着,当初你演得那样伤心,是为了掩护他离开,是不是?”
谢及音病恹恹靠在床头拥着被子,懒得与他说话。
崔缙只当她是默认,想起这两人从前的苟且,只觉一股邪火直冲脑门。他高声对谢及音道:“原来你在建康等的人不是王瞻而是他,如今他见你不在,又眼巴巴跑去洛阳寻你……你心里很高兴是吗,觉得又能与他不顾廉耻,双宿双飞了?”
谢及音哑着嗓子,轻声笑他,“你是第一天知道么?”
“谢及音!”崔缙被她惹怒了,掰过她的肩膀,双目沉沉地盯着她,“我究竟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要这样待我?我从前是为了阿姒冷落过你,可你不是已经报复回来了吗,你在府中养面首,将我的脸面扔在地上踩,这样还不够么?”
谢及音轻轻摇头,“从来都不是为了报复你……与你无关。”
落在肩上的手蓦然收紧。
“不是为了报复我,还能是为了什么……”崔缙压低了声音,问出心中隐约浮现而又不愿承认的猜测,“难道你当初向陛下讨要他,只是为了救他……你心里喜欢的人,一直是他?”
谢及音垂目不语,像一块没有知觉的枯木。
她的反应让崔缙心中一空,愤怒到极致反而变成了一种恐慌。
怎么会是这样呢?明明他们才是自幼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是少年夫妻,他从未听说过谢及音与裴七郎有什么交集,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芳心暗许,将所有人都瞒过了?
谢及音觉得身体十分难受,越过崔缙,要去端那碗搁在小案上放凉的药,崔缙却突然一挥手,将药碗扫落在地上。
谢及音见状,缓缓叹息道:“你要杀我,不必如此折磨我。”
“我怎么舍得杀你,”崔缙望着她,目深如渊,“我只是怕你病好了,就要抛下我,到别人身边去。”
谢及音轻嗤,“不是你要带我去洛阳的吗?”
崔缙闻言不语,默默蹲下身,将药碗的碎片都拾起来。
谢及音缩回被子里,面朝里躺着休息,她听见崔缙的脚步声走出门去,过了一会儿又转了回来。
“我让人重新熬了一碗药,你的病还是要养好,”崔缙的声音一顿,又轻声道,“等你病好了,咱们不回洛阳了。”
第64章 疯症
七万精骑如狼袭虎跃, 星夜奔往洛阳,待萧元度与王铉的斥候各自送来消息时,裴望初的大军距离洛阳只剩三百余里。
二人俱惊, 先后派出使节斡旋,裴望初心里焦躁得很,谁的账都不买,先是斥王铉道:“与你订下盟约的乃胶东袁b,干我裴七何事!”又冷嘲萧元度:“阁下真要与我论先帝血脉么, 你烧一炷香, 看是萧氏的陵上有火,还是裴氏的坟上冒烟?”
王铉和萧元度心头一凉, 知他来者不善, 难以打发。
大军如黑云压在洛阳城前,裴望初在城前高喝,要崔缙出城相见。王铉闻言急得团团转,别人不知崔缙的去向, 他却十分清楚, 那崔缙被他打发去建康请嘉宁公主,尚未有归信, 如何能出面打发裴七郎!
听说崔缙不在, 裴望初眉眼一沉。
他是脚程太慢,未抵洛阳, 还是听闻风声,不敢回来?又或是路上出了什么事,譬如遇到山匪劫道……
裴望初心中生慌, 愈发觉得血气逆流,躁意直冲颅顶。
护额甲之下, 他的双瞳呈现隐隐的血红色,似丹砂流金,真火滚灼。
他倏然拔剑指向城楼的使者,让他带话给城中的王铉:“我只等他十二个时辰,他若不战自降,我保王氏一族无虞,否则每拖一个时辰,待我攻破洛阳城后,就多夷他一族!”
使者仓皇滚去传话,裴望初定了定心神,又叫人去给萧元度传信。
“只与他说一句话,谢氏女眷都在天授宫的控制下,当年掩护他逃离宫城的救命之恩,他报是不报?”
去年胡人铁骑将到洛阳时,除城中百姓皆追随嘉宁公主外,在洛阳为官的世家大族也纷纷携家眷退避回郡望之地。受谢及音的嘱托,裴望初让天授宫庇佑洛阳宫中的谢氏女眷,其中就有魏灵帝的妃子、曾与萧元度有过露水情缘的谢端静。
以家人鸳侣相胁迫,非为君子用兵之道。
但裴望初已失去与这两方周旋博弈的耐性,他迫切需要稳定局势,阻止南晋北上,让殿下无论身在何方,都能更少地受到局势动荡带来的伤害,然后他才能全心全意地寻找她的下落。
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率兵攻城,大开杀戮。他已感受到金丹在血脉里作祟,怕失控的界限一旦越过就难以撤回,他若是成为下一个魏灵帝、太成帝,以后有何面目见他的殿下?
千钧系于一发,短短的数个时辰,洛阳城里闹翻了天。
裴望初不仅给了王铉选择,同时也派人游说他的得力下属。大魏的这些世族向来是望风而动,见王铉势弱,纷纷倒戈,恨不能抢着去给裴望初开城门。
王铉不甘心投降,他做够了臣子,受够了窝囊气,“黄毛小儿,要战便战,我王铉戎马半生,怕他不成?”
然而附和他的人寥寥无几,就连他最倚重的儿子王瞻也来信劝他:裴七能于数月收服天授宫,解西州之困,此人才智之高,世所罕见,今又得势,如飞龙出渊。望父亲为族中亲眷子弟着想,莫逞一时意气,行以卵击石之事,河东裴氏殷鉴不远,望您三思。
满堂幕僚副将齐齐叩请:望司马大人三思!
王铉握剑长叹,深觉大势已去。此非他战之不力,实乃自去年胡骑入洛阳开始,当战不战,他手下的将领与士兵,均已泄了意气,失了斗志。
战无可战,降……
“你们都出去,容我静心思忖。”
王铉将众人都赶出了议事堂,铺陈纸笔,缓缓写下一封《罪己书》。
这个场景让他想起了崔元振,那位被太成帝以“荧惑守心,移罪于臣”为由逼死的老朋友。但他们有所不同,崔元振的罪皆为子虚乌有,而他王铉的罪,却是铁证如山。
太原王家,自前朝时便是英杰辈出的豪族,四世三公不足以夸其盛。他们辅佐过前朝皇室,又依附大魏,立下功勋无数,享誉庙堂内外,如今却因未倾力抗击胡人骑兵、不择手段想要自立为帝而闹得人心尽失。
有些路走不通,既是人心不足,也是命中注定。七万精骑在外,人心浮动在内,纵王氏阖族战死,恐也无济于事,倒不如以他一人,保阖族平安。
《罪己书》写定,王铉另起一张纸,写给王瞻。
王瞻自幼在太原长大,与他父子之情淡泊,恭敬胜过慈爱。如今他也没什么可叮嘱的,只让他照拂好他母亲,立德修身,勿怠于朝,王家此后的兴衰,就托付给他了。
书信毕,纸墨干,十二个时辰余下不足一半,外面有人声渐起,似想闯进来劝他。
王铉轻叹一声,敛衣整冠,拔出长剑架于颈间,面向太原的方向,猛然一挥――
鲜血如注,溅于三尺之外。
王铉死了,以王家马首是瞻的世家们纷纷向裴望初投诚,大开洛阳城门,迎接王师入城。
因为王瞻的缘故,裴望初亲自去祭拜了王铉的尸首,吩咐仍以三公之礼厚葬,善待王氏亲眷与族中弟子,并亲自写信给王瞻告知此事。
他没有急着入主洛阳宫,而是策马前往嘉宁公主府。
朱门上的椒图衔环落了一层灰尘,公主府里空荡荡的,积雪压着枯叶,一眼望去,连个脚印都看不见。
胡人闯入洛阳后,曾在各处烧杀抢掠,嘉宁公主府也未能幸免,满地瓷器碎片,门窗都被毁坏,金饰玉器被抠下来偷走,就连主院上房里的金绡帐都被扯烂了。
裴望初伸手将堆在榻上的杂物清理掉,抖落一席灰尘,又拿来帕子,将床头檀木镶刻的镂饰一点点擦干净。
犹记两年前,此榻间的无边风月,人影缠绵,曾透过金绡帐落在檀木镂刻上。嘉宁公主枕在他肩上睡得沉,他悄悄勾着她的长发,目光彻夜在床头的镂刻间游动。
在天授宫深研丹道的那段日子,身如梦中,梦如眼前,常常见到这一幕,这檀木镂刻的祥云纹路,早已在无数次的辗转想念中,深深印入了他的脑海。
“洛阳宫不着急进,先将公主府收拾出来,最近我先住这儿,”裴望初对跟随身边的小道童道,“郑君容呢,他还有多久到洛阳?”
道童答道:“回宫主,昨夜收到郑天师的飞鸽传信,说是最早明天晚上能到。”
“明天晚上……知道了。”
得知裴望初已入主洛阳,收拢王铉的残余军队,萧元度很快也传了信来,愿以就地遣散黄眉军为条件,换取谢端静。
这已是极大的妥协,但裴望初并未立刻同意,淡声道:“他想见太妃,让他自己到洛阳城来。”
谢端静暂居洛阳宫中,入洛阳城意味着卸甲缚手,任人宰割。王铉的下场在前,萧元度的部下纷纷劝阻他。
“不敢来?那就耐心等着吧,”裴望初靠在谢及音最喜欢的贵妃椅上,轻声叹道,“毕竟这世上的燕俦莺侣,从来是得之难,失之易,人人如此。”
郑君容风尘仆仆赶到公主府时已过子时,裴望初尚未安寝,正披衣坐在灯下,一边处理事务一边等他。
郑君容向他执弟子礼,“鹿鸣山中已安排妥当,听说宫主要入主洛阳,我便赶过来了。”
“你来的正是时候,我需要动用天授宫在大魏的所有眼线,寻找嘉宁殿下的下落,”裴望初将请他称帝的书表搁到一旁,揉着额头叹息道,“眼下的洛阳,我实在是走不脱。”
郑君容觑着他的神态,轻声问道:“这是头疼又犯了吗?”
裴望初不以为意地嗯了一声,“已经一个多月了,这样也好,疼好歹算个出处,不然总是积在心里,我怕还没找到殿下,自己就会先出事。”
郑君容叹气,“还是该请太医看看。”
“以后再说吧,”裴望初并未放在心上,铺开一张羊皮地图指给郑君容看,“我研究了一下,建康与洛阳之间,这几个地方最容易藏身,你先去徐州,然后是并州、淮安……明处悬赏,暗中探访,千万仔细。”
郑君容收起地图,郑重点头,“我记住了。”
“你今夜就歇在公主府中,明天一早便走,让岑墨跟你一起去。”裴望初道。
郑君容席不暇暖,第二天一早就动身前往徐州,一旬之后派人递信回洛阳,说崔缙确实带着嘉宁公主到过徐州,但那已是半个月之前的事了,如今他们早已悄悄离开,不知下落。
裴望初闻信后暴怒,目现赤红,拔剑闯入崔家,要拿崔夫人和崔缙的几个哥哥为人质,诱崔缙现身。
“把他们都绑在木车高柱上,沿徐州一带游街,崔缙若是还不肯现身,就把他们当街一个一个挫骨扬灰,我就不信他真能无动于衷,躲藏一辈子……”
他觉得自己有些抑制不住的疯症,极端的恨和无能为力的焦灼将他体内的丹砂之毒逼到了极致。
他从前分明是最恨牵累无辜的人,裴氏阖族三百人骨肉尚未销尽,恨意尤烈,如今他却要步谢黼的后尘,什么无辜,什么罪不至此……他只恨不能让崔缙切肤如割,亲手活剐了他。
所幸郑君容比他理智,并未对吓成了鹌鹑的崔家人做什么,只将他们押入别院看管。
他写信劝裴望初道:昔年宫主教我,谋事先净心,去可欲方见真宗。今将戮崔氏阖族,欲泄无能之恨也?欲寻嘉宁殿下也?若为前者,从谦不劝,若为后者,则望宫主三思:殿下若明珠之器,崔缙乃旁伺之鼠,鼠近于器,投之则有伤器之患。
裴望初收到信后默然良久,他屏退了正在商议称帝事宜的众人,一时觉得心中疲惫难以撑持,命人搬来数坛烈酒,独自在公主府上房琴斋中醉到不省人事。
府中的梅花因疏于打理而肆意生长,疏落纵横,月移花影落在脸上,恍恍若玉指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