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及音舒服地在池中泡了半个时辰,想起裴望初还在屏风外等着她,遂自池中起身,披了一件宽松的袍子,踩着木屐,款款绕了出去。
她躺在竹榻上,身上盖了一件薄毯,颈间是清凉的瓷枕。裴望初为她调制了沐发的竹煎水,他的手指温柔地在她发间穿拂,顺势揉按她头部的穴位,舒服得让人昏昏欲睡。
谢及音仰面瞧他,隔着薄如轻纱的水汽,他的眉眼如雨后新柳,清濯明润更胜从前。
他的性子好像也沉了许多,不爱说话了。
谢及音想起他写给王瞻的那封信。这一路上,她已将那信翻来覆去读了很多遍,几乎要倒背如流,自认为对他的心境有几分了解,心道,大概是久别后乍见,心绪尚未缓过来,故有患得患失之感。
思及此,她心中一软,招手让他俯身附耳过来,轻声道:“悄悄看了我这么久,不想吻我么?”
裴望初目色微暗,低声道:“殿下是在怜悯我吗?”
谢及音没有回答,抬目望着他,长睫湿润,如桃花蘸春水,勾着他的衣领轻轻往下拉。
裴望初跪坐在她身前,俯下身,以虔诚近乎叩拜的姿态,吻在她的额心,向下至鼻尖,落在嘴唇上。
仿佛一阵春风,吹塌了摇摇欲坠的朽木,又似一江春水,冲化开将融未融的冰雪。
他的眼泪落在谢及音颈间,谢及音睁开眼,旋即又被他掌心覆住。
“别看……求你别看。”他声线哽塞喑哑。
这个吻逐渐缠绵至窒息,她湿淋淋的长发落进他怀中,洇湿了他的衣服,他不肯松手,仍紧紧抱着她。
此地是有些仓促,可情之所至,亦未尝不可。
谢及音握着他的手,要牵他到竹榻上来,裴望初却将她按下,拒绝了她的好意。
“你累了,”他说,“应该好好休息。”
谢及音闻言面染薄红,大概是第一次被他拒绝,心中隐隐有几分尴尬和气恼。
她不理他了,闭眼假寐,裴望初仍跪回原处为她沐发,用竹煎水将她长发泡软,又以柏叶、生姜、甘松擦洗,终于将黑豆膏的颜色都洗掉。他将她的长发从水中捧出,又是一袭月华如练,明皎若银河垂地。
裴望初将她从竹榻上抱起,转过碧纱橱,到外间为她烘干头发,直到根根分明如流苏,干爽地从掌间滑落。
一开始是装睡,后来真睡着了,拽着他的袖子,呼吸渐沉至平稳。裴望初将她安置在卧房的金绡帐里,在床侧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悄然起身,到廊下去寻识玉。
识玉正在给阿狸梳毛,这只白猫被嘉宁公主带去了建康,此番又抱回了洛阳。它已经忘记了这里,看什么都新鲜,也不认识裴望初,见他走近,弓起身子冲他呲牙。
识玉对他刑讯杀人的场景记忆犹新,有些拘谨地站起来,朝他行礼,“问裴七郎安。”
裴望初朝阿狸伸出手,阿狸却猛得一挥爪子,在他手背上挠出三道长长的血痕。
原来不止是殿下,就连她身边的人和物,也都待他生疏了起来。
识玉小声惊呼:“阿狸!你个小畜生!”
说完却将阿狸紧紧护在怀里,生怕裴七郎会一掌捏死它似的。
裴望初看了她一眼,将受伤的手垂进广袖里,淡声道:“我有几件事,想询问识玉姑娘。”
识玉下意识往卧房的方向看去,裴望初道:“殿下睡着了,别吵她。”
识玉恭谨道:“您问吧。”
“当初我与岑中尉前来洛阳,留你在建康守着,为何岑中尉尚未得道殿下的行踪,你却能与殿下聚到一起?”
这并非什么秘密,识玉答道:“是殿下跟随一位探亲老翁的牛车,自己从并州回到了建康,本想在建康多住些日子,结果去见了王六郎一面后,就急急忙忙要赶回洛阳来。”
裴望初又问:“你们何时从建康出发的?”
“约是二月初。”
“十几天……你们途中没休息吗?”
提起这个,识玉便觉得腰酸背痛,“殿下催得急,隔三四天才入城休整一晚,第二天清早又动身。”
裴望初无言半晌,又问道:“殿下可否与你提过她失踪这段时间的经历?”
“这……”
提过几句,多是抱怨病中难捱,黑豆膏难闻。只是私底下的话,识玉拿不准该不该说,婉言道:“您还是自己问殿下吧。”
裴望初没有再逼问她,叫她带着阿狸去休息,他转身又回了卧房,挑开金绡帐,见谢及音拥着被子,正睡得面生微红。
他俯身凑近了,靠在枕边,静静听她沉稳的呼吸,心中如潮汐随日月,一潮压过一潮,仍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于是埋首在她散开的发间,细细体会这得来不易的真实感。
谢及音这一觉睡到了傍晚,醒时灯昏帐暗,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她呼吸声一变,帐外的人就知道她醒了,挂起床帐,又挑亮灯芯,温声道:“睡了这么久,该起来吃点东西了,不知殿下口味变了多少,我让厨房煲了几样汤。”
谢及音看着裴望初的脸,只觉得骨头都睡软了,坐起来缓了好一会儿,掀开被子准备下床。
裴望初蹲下拾起她的绣鞋,谢及音道:“放着我自己来。”
他置若未闻,握住她的脚踝给她穿上。
用过晚饭后,两人在院中散步,朝中有急奏递进来,裴望初让人去书房等着,谢及音见来者神情焦急,催促他道:“事有缓急,你快去吧,我也要回房歇着了。”
裴望初却道:“殿下随我一起去。”
“我?”谢及音有些惊讶,她觉得自己的身份并不合适,然而她越犹疑,裴望初越坚持。
“你不去,我也不去了,叫他们都等着,明天再说。”
谢及音蹙眉道:“巽之,家国大事,怎能如此任性?”
裴望初温声道:“我天性怠惰,需殿下时时提点,你既忧心国事,索性陪我去吧。”
谢及音无奈,最终被他带到了书房旁听议事。
王旬晖是带着尚书省的急奏来的,见谢及音与未来新皇一同走进来,不由得一愣,多年为官的老练直觉让他迅速垂下眼。
他虽不认得谢及音,但看见她满头华发,也能猜出她是谁。
隐约听见未来新皇低声问她冷不冷,王旬晖又想起了一些关于这位新皇落魄时的风流逸事。
洛阳城里,谁不曾听过嘉宁公主与裴七郎?都说新皇会拿谢家人开刀,一如当年谢家对裴家,可是眼前所见,似乎并不如此……
王旬晖出神间,听见未来新皇道:“有什么事,呈上来吧。”
“哦,启禀公子,是南晋那边的消息,他们想和谈,送了国书来。”王旬晖忙将国书呈上。
南晋皇帝司马泓先是收到钤了大魏玉玺的国书,又打听到八州铁骑调往大魏南境,大有一开战就不死不休的架势,思来想去,最终同意与大魏和谈,签下二十年不起战事的契约。
“通商可以,允许大魏子民到南晋定居也可以,但割让城池不行。”裴望初看完南晋的国书后说。
王旬晖劝谏道:“如今大魏国力不及南晋,若允许百姓前往南晋定居,建康一带恐会十室九空,人丁寡则税收少。倒不如驳了这条,同意将南边三州割给南晋,待休养生息几年,再徐徐图之。”
裴望初不以为然,“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国无道则民思去,国有道则民思归,与其勉强百姓,不如求责庙堂。城池不能割,一则,割城有败军之象,会养大南晋的野心;二则,留得故土在,大魏子民纵去国离乡,终会有回来的一天。”
他说完,转头望向正静静旁听的谢及音,“殿下觉得呢?”
谢及音闻言,露出一个颇感欣慰的笑,“七郎所言有理。”
裴望初语气柔和道:“那就这么办吧。”
王旬晖不敢再议,遂领命而去,先去尚书省传达了旨意,又跑去找正忙于准备一旬之后登基大典的多年老友喝酒。
老友正忙得焦头烂额,没空奉陪,故无情推拒。王旬晖神神秘秘道:“我有个关乎老兄前途的小道消息,你现在不抬举我,过几日管保打你个措手不及!”
老友不以为意,还有什么事能比新皇登基更重要?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王旬晖得意洋洋,心道,登基大典就叫你忙成这样,若是过几日突然要立谢家公主为后,岂不是要吓掉你的头?
第68章 殿下
月色清亮, 檐灯煌煌。
裴望初送谢及音回房,带她到妆台前,先拧了张帕子递给她擦脸, 又走到她身后,将她发髻间的珠钗卸下,拾起犀角梳,轻轻理顺她的长发。
妆台是新的,样式与从前相同。谢及音从妆镜里看向他, 轻声道:“巽之, 你马上就是大魏新帝了,不该再做这些琐事。”
裴望初听了这句话, 心中一刺, 他问谢及音:“那我该做什么呢,殿下?”
“新朝初立,根基不稳,朝臣和百姓都看着你, 你的行止不能有失, 你要谨慎处理好世家之间的关系,稳定人心。”
谢及音知道, 他其实很清楚该怎样做一个合格的帝王, 方才与王旬晖的召对,他的见识、胸怀都远在魏灵帝与太成帝之上。
那他也该明白, 作为恶名昭著的太成帝的女儿,她不能被如此善待,否则那些追随他的世家将会感到不公。
因此, 谢及音索性将话说完:“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后, 也不要再喊我殿下了。”
她起身取来一个三寸见方的木匣,开了锁,呈至裴望初面前。
“这是大魏传国玉玺,你登基称帝虽是众望所归,有了它,也会更名正言顺,这是我送给大魏新皇的贺礼。”
她声音温柔,却句句都不中听,裴望初被她气得有些头疼,勉强忍住皱眉的冲动,仍与她和颜悦色道:
“就算你不愿做大魏的公主,皇后殿下也是殿下,我这样称你并无不妥。这玉玺你自己收好,以后大魏都是皇后掌玉玺。”
她连公主都做不得,如何能做得皇后?谢及音心中虽为他的话感到动容,却并不觉得这是个理智的做法。
见她蹙眉,一副并不认同的态度,也不肯伸手接住玉玺,裴望初眼里最后一点柔和缓缓消失。
“你不愿做我的皇后,是吗?”
“此事不止关乎你我,巽之……”
“那你为何要回洛阳,为何不留在建康与王瞻双宿双飞,你是来可怜我,还是来嘲讽我?”
裴望初声线微寒,一字一字地质问她,“公主殿下一向秉君子之道,当初是你说不会不要我,如今竟要食言而肥吗?”
谢及音叹息道:“如果你想,我也可以留在洛阳陪你,或入宫,或在宫外另置宅邸。”
但她私心里不希望如此,她不能亲眼见他娶妻生子,这会消磨他们之间的情意,可要他放自己离开……谢及音想起他写给王瞻的信,他似乎也做不到。
裴望初觉得头开始疼得厉害了,他静静缓了一会儿,方说道:“你从前不是这样的,殿下……你从前能不顾忌世人的眼光,要我做你的待诏,为何如今不能做我的皇后?”
谢及音解释道:“这二者是不同的,巽之。帝王需要谨身自持,爱惜声名,以号令群臣,聚德万民,这是我当年率洛阳百姓出城时体会过的。如今的大魏人心散乱,因父皇之故,百姓怀怨于朝廷,此时你应该顺应民心,我若是做了你的皇后,叫人以为你赞同谢氏的作风,那你此后该如何御下?”
裴望初不耐烦地听完,轻嗤道:“待你做了皇后,才有资格规训帝王。”
“你这是什么话。”谢及音气噎,一时哭笑不得。
他的固执,她从前是见识过的,言语说服不了他,可她总不能再绞一次头发吧?总觉得他似乎比从前更难打发了。
她想了想,抬手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镶嵌玉石的腰带啪嗒一声坠地,海棠描金的披衫亦堆委落下,露出仅着软缎中衣的玲珑身段。
裴望初目色一深,却将脸偏向一边,“殿下这是做什么?”
“你不想要我吗?”谢及音问,“你要我做你的皇后,不是为了这个吗”
她缓缓抽开中衣的系带,衣衫滑落至肩头,却被人止住,重新披上。
裴望初蹲下,拾起落在地上的披衫和腰带,忍着头疼,极有耐心地帮她重新穿好。
他坦诚与她说道:“殿下的心思,我从来都看得清楚。无论你怎么佯装作践我,我都不会厌恶你,我只会在心里难过,生自己的气,直到把自己气死为止。”
谢及音彻底没了辙,泄气道:“一定要如此么?”
“一定要如此。”
“即使违背我的意愿,枉顾我的想法,即使要我从此活在德不配位的愧疚中……也要如此吗?”
裴望初不说话了,头疼开始转作一阵耳鸣,他要极专注才能听清谢及音的话,偏偏每一句他都不想听见。
说他枉顾她的意愿……那她的意愿是什么,像绞断一截头发一样舍弃他么?
两人相顾无言许久,香炉袅袅,滴漏声声。
“夜已深了,”待那阵耳鸣平静下来,裴望初缓声道,“殿下早些歇息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许是白天睡了太久,许是那无疾而终的争执让人心烦意乱,谢及音没有睡着,眼睁睁捱过了子时,捱到夜色隐约泛明。
忽而听见断断续续的埙声,其声不远,似乎就在廊下。
谢及音躺不住了,起身披衣穿鞋,走到窗边,悄悄推开窗户,果然见裴望初靠在阑干上,手里把玩着一只玉埙。
重露打湿了他的衣袍,夜风吹乱了他的鬓角,他唇色显得苍白,似是十分疲惫,然一双凤目却深若长渊,亮若星辰。
他看见谢及音,嘴角轻轻一牵,关切道:“睡不着么?”
明明几个时辰前刚负气离开,一夜尚未过去,他怎么回来了?
“白天睡了太久,有些失眠……巽之又是为何?”
裴望初走过来,隔着一扇矮窗,拢了拢她身上的披风,轻声叹息道:“我不敢睡。”
“不敢睡?”
“殿下可听过庄周梦蝶的故事?”裴望初看着她道,“庄周以为自己做梦变成了蝴蝶,其实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我怕今时今地也只是我的一场梦,一旦我睡去就会醒来,醒来后,你依然不知所踪,倒不如趁着梦中未醒,伴你久一些。”
谢及音闻言,神情微动,“巽之……我是不是待你太狠心了?”
难得还有点自知之明。
裴望初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副深情不悔的模样,垂目温声道:“你怎样待我都是应该的,只要是殿下给的,我都愿意受着。”
他这样说,反更叫她心里过意不去。
见他脸色苍白若覆霜,神情隐有憔悴,谢及音抬手捂上他的脸,轻轻揉了揉。
“冷不冷啊巽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