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待诏——木秋池【完结】
时间:2023-06-10 14:41:56

  “有一点,”裴望初吻在她的掌心,“可否容我入内,叨扰殿下?”
  “快进来吧,炉上还有热酒。”
  裴望初伸手在矮窗上一撑,直接从廊下翻进了屋里,他示意谢及音噤声,四下看了看,见没有侍女守着,方牵起她的手往里走。
  有些像风流浪子翻入小姐的闺阁中偷欢……
  谢及音有一瞬的心猿意马。
  茶榻边的炉子上温着果酒,果香重于酒味。喝了两盅酒后,身上暖和了许多,谢及音倚在软靠上,把玩小案上斜插的海棠花。
  裴望初静静瞧着她,不知在想什么,气氛一时有些暧昧。
  谢及音率先打破了沉默的氛围,慢慢说道:“适才睡不着,我也想了许多,我明白七郎待我的心意,但七郎也该清楚我的心。朝政初定,一切都应以求稳为先,并非我不愿做你的皇后,只是眼下不是合适的时机。”
  “眼下不合适?”裴望初听出她的话外音,“殿下的意思是,之后会愿意么?”
  谢及音没有否认,“三年五年,待大魏内政初定,边境安宁,百姓们喘过这口气,对前皇室谢氏的恨逐渐平息后,我会答应你。”
  “那殿下待我真是太好了。”裴望初垂目一笑。
  好到要他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先拿话稳住他,叫他愿意松手放她离去。
  她这一走,三年五年,是打算活生生熬死他,等他死了,她就去与王瞻双宿双飞……她果然还是喜欢王六郎那样和若春风的君子。
  否则她自并州脱身后,为何不第一时间来洛阳寻他,而是先去建康找王瞻?识玉甚至说她打算在建康久住,乃是听了王瞻的劝,才回洛阳来看他一眼。
  如今这一眼看完了,就又想走了是吗?
  服用丹药会影响人的性情,让人多疑易怒,昔年魏灵帝、太成帝皆败于此,为了不步他们的后尘,自去年年底落水之后,裴望初便开始注意调养,戒焦戒躁,希望能熬到找到她的那天。
  可如今见了她,他却更加难以自抑。
  “巽之,巽之……”见他阖目不言,谢及音有些担忧,“你脸色怎么这么差,难道是病了?”
  “嗯……有些头疼,殿下。”
  他握着谢及音的手,让她到身边去,靠在她怀里皱眉叹息。
  谢及音见此十分心疼,“莫不是在外面受了寒,又被热酒激着了?你在这儿躺一会儿,我让人去找大夫。”
  裴望初低声道:“别去,怕吵,你陪我一会儿。”
  “真的不妨事么?”
  裴望初解释说是这两年落下的老毛病,“除了生捱过去,没有别的办法,你在这儿我还能好过一些……咱们到床上去,好不好?”
  他低声絮语,循循诱哄,叫人心思不由自主飘往别处。谢及音心念一动,怀疑他是装的,可见他眉心蹙得紧,眼中岑寂,又怕这话问出来会伤他的心。
  罢了……何必与他较真。
  她扶着裴望初到床上躺下,为他解了外袍,摘了发冠,放下金绡帐。她转身要去倒杯水,却被人揽腰拢进床帐内,他的身体似在发热,落在耳边的气息有些烫人。
  “我都病成这样了,你还要走么?”裴望初揽着她不松手,无奈叹息道,“你说的话我都会听,三年五年,我可以等……但眼下,求你先别走。”
  谢及音心中一软,“你真的答应了?”
  “殿下的话,我无一不应。”
  谢及音安抚他道:“我知你有帝王之才,攘外安内,都将有所成。你别怕,我会等着你。”
  裴望初不言,她只说自己会等,为何不问问他愿不愿意等?
  他埋首在她颈间,手指穿过她的衣带,隔着一层绸衣,有意无意地落在她侧腰上。
  纵然时隔两年,他对这具身体的感知和掌控依然十分娴熟。他悄悄撩拨她,感受她逐渐起意,与她十指交织,按在枕边。
  “殿下允我吗?”
  谢及音面上一红,讪讪道:“你还在头疼……”
  “求而不得,积郁于怀,恐会更疼。”
  闻言,谢及音不再犹疑,缓缓闭上眼,任他施为。
  大红绣被上的一对白鹤,振翅欲飞,久久不息。
  识玉极有眼色,见衣袍散落一地,便将人都遣得远远的。
  谢及音与裴望初在帐中厮磨到巳时方歇,她一夜未眠,此刻累极了,连早膳都未用,拥着被子沉沉睡去。
第69章 铺垫
  恍惚回到了从前的日子。
  裴望初会打起金绡帐唤她起床, 蹲在地上为她提上绣鞋,轻车熟路地从婢女手中接过水盆和帕子,扶她到妆镜前, 俯身搂着她挑选发钗和珠花,问她今天想绾什么发饰。
  谢及音让他自重身份,他每每充耳不闻,她试着佯作生气不理他,他就自身后轻吻她的耳垂, 从铜镜中望着她道:“我惹殿下生气了, 罚我去院子里跪着,好不好?”
  君之于国, 如钧鼎之于众器, 不可轻贱其身。谢及音怎么可能叫他去庭中跪着?
  见她负气,裴望初垂目轻笑,劝解她道:“我已经答应了你,待登基后就放你离开洛阳, 这几日纵容我一些又何妨, 反正闺房之乐,不足与外人道。”
  谢及音无奈, “我本也没那么娇气, 从前也不曾使唤别人给我穿衣提鞋,你……”
  “那很好, 这件事,从此只有我为殿下做。”
  怎么油盐不进!
  最后仍是谢及音妥协,由着他去了。
  二月十九, 距离登基大典尚有六天,裴望初在嘉宁公主府的书房里召见了王旬晖。
  王旬晖是王铉的庶堂弟, 王瞻的堂叔,王铉死后,裴望初有重用他的意思。
  “卿在与南晋和谈之事上功不可没,日后在尚书省前途无限,王家的子弟中有许多可造之材,吾本欲重用,只是……”
  裴望初故作为难之态,见王旬晖面露惴惴,缓了一缓道:“王司马生前野心不小,吾怕王家有人欲效仿之,为了断绝后患,吾考虑让你王家众人辞官,都回太原隐居,可好?”
  王旬晖闻言面露惊恐,慌忙自辩道:“王司马之过,我等罪在未能劝阻,但绝不敢生效尤之心,愿为新朝捐身尽责,请您明鉴!”
  裴望初道:“吾当然可以明鉴,只要你能找一个吾信得过的人为王家作保。”
  “您信得过的人……”王旬晖在脑海中飞快思索,想起这位新皇曾在胶东袁氏门下求学,试探着问道:“袁崇礼老先生?”
  裴望初闻言冷笑,“你请得动他么,若真请得动,那你王家可真是本事不小。”
  王旬晖心中一颤,“不敢不敢……那……弘农杨氏的杨守绪?”
  “你们这些前朝世家都是泥佛保不了土佛,吾也不想见你们抱团取暖。”
  在野的巨儒不行,在朝的世家也不行,那那那……
  一线日光照进室内,王旬晖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一个人。
  他谨慎地试探问道:“听闻前朝嘉宁公主心地良善,若她愿意……”
  这王旬晖果然是个聪明的。裴望初不紧不慢道:“若她愿意为王家作保,是你王家的造化。”
  王旬晖心中恍然,叩首道:“臣明白了。”
  于是王旬晖第二日就打点厚礼,登门拜访,谢及音听他说明来意,又是惊讶,又是一头雾水,“王家确实不应受此薄待,但朝中重臣能为王家作保者甚众,此事怎会求到我这儿来?”
  王旬晖猜透了新帝的用意,是要故意唱红脸与人为难,然后暗示众人请这位嘉宁公主出面,好叫她收拢人心,大概是要为立后作铺垫。
  但这种话心照不宣,是不能说出口的。王旬晖只一味哭诉王家处境艰难,求她看在侄子王瞻的面子上,在新帝面前为王家求个情。
  若说别的,谢及音尚能推拒,可是事涉王瞻,她总不能袖手旁观。
  谢及音对王旬晖道:“我做不了王家的保,王家日后如何行事,也不是我说了算的。但逼王家人一齐辞官,此事确实对你们不公,我只能在新帝面前婉言几句,他若不听,我也没辙。”
  王旬晖心中大松一口气,“小臣先谢过嘉宁殿下的恩德!”
  王旬晖走后不久,谢端静又来公主府中拜访。
  她是魏灵帝的妃子,太成帝的妹妹,众人都对她避之不及,若非走投无路,她实在不想来为难谢及音。
  谢端静对谢及音道:“姑姑知道,你的日子也不好过,纵使你从前庇佑过新帝,他对你念着几分情意,可他毕竟姓裴,裴谢两家有迈不过去的血海深仇,他未必能给你体面,我实在不该来麻烦你……”
  谢及音笑了笑,“姑姑有话直说便是,我若能帮你,必不会推拒。”
  谢端静说道:“我是为前太子萧元度而来。当初新帝入主洛阳,他率黄眉军驻守丰县,一时不肯投诚,想必是让新帝心生不满。如今他大势已去,身边只剩亲信数十人,但新帝不肯放过他,正派人到处搜捕他,我实在是……我……”
  “姑姑担心他?”
  谢端静面色微红,“你也知道我与他的关系,我实在不忍心见他赴死。”
  谢及音略一思忖,问道:“萧太子到底是不是魏灵帝的血脉?怎么我听到有传言说,当年灵帝为笼络裴家,与裴家易子抚养,真正的太子其实应该是裴七郎?”
  今日若非谢端静提起萧元度,谢及音险些把这件事给忘了。
  虽说灵帝亲生太子的身份能让裴望初登基名正言顺,但她更希望这只是他笼络人心的手段,否则他先为魏灵帝所弃,又为裴氏所弃,心里该有多难受?
  谢端静道:“此事真伪只有新帝和萧元度知晓,只是无论真假,恐怕新帝都难以容他。”
  谢及音闻言叹息,“凭萧太子的身份,他若有心,仍有机会东山再起,四处为乱,新帝要捉拿他是情理之中,此事我劝不得。但新政伊始,当以宽和为主,谨刑慎杀,以安抚民心,萧太子未犯必死之罪,我会试着劝一劝新帝,盼能留他性命。”
  “这已是乞浆得酒,更复何求,”谢端静心中一松,继而又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对谢及音道,“时移世易,如今的谢家飘零四散,听说阿姒在建康不敢回来,阿音,不知你日后有何打算,新帝他……会给你一个名分么?”
  谢及音道:“即使是后宫名分,也要受百姓供奉,咱们谢氏实在没有这个颜面接受。我打算离开洛阳几年,之后的事之后再决定。”
  谢端静闻言感慨道:“没想到你竟比我还看得开。”
  当夜,用过晚饭后,谢及音怀中抱着阿狸,坐在院中秋千上消食。
  红霞隐退,月亮徐徐从东边升起,秋千旁的两棵桃树花开得正好,识玉在上面各挂了一盏宫灯,照得桃花簌簌,人影朦胧。
  裴望初走进院中时看到这一场景,并未上前惊扰,只远远地看着。谢及音许久才发现他,朝他招了招手,“过来呀,巽之。”
  裴望初这才走过去,望着她道:“今日我回来晚了,殿下是在等我吗?”
  谢及音仰面问道:“你高兴吗?”
  “殿下等我,我很高兴,但是让殿下等,我心中愧疚。”
  秋千架得不高,裴望初单膝蹲下时,正能够伏在谢及音腿上。
  他瞧着有些疲惫,谢及音不忍此时问他与魏灵帝的关系,恐惹他伤心。她抬手轻轻抚摸他的鬓角,恰逢春夜的风拂过,桃花落了两人一身。
  裴望初握起她的手,端详她新染的蔻丹,温声道:“听说今日府中很热闹,有不少人来拜访过。”
  “王旬晖,还有我姑姑,都是来托我有求于你的。”
  裴望初闻言轻笑,“皇后娘娘有事吩咐,何谈求字?”
  谢及音脸色微红,悄悄拧了他一下,“都说了别乱喊,让人听见成何体统。”
  “你自己答应我的,三年五年,我也等得,”裴望初目色幽深,似笑非笑道,“但你不能不认,否则我明日就昭告天下,届时恐要违逆殿下的意思。”
  谢及音黛眉微扬,“你威胁我呀?”
  裴望初叹气,“不敢,我求你。”
  谢及音将他从地上拽起,与她同坐在秋千上,和他说正事。
  “听王旬晖说,你想让王家人全都辞官归隐,这是何故?”
  裴望初随口胡扯:“只是看他们不顺眼罢了,若是一点教训都不给王家,我怕后来人效仿王铉。”
  谢及音劝谏道:“太成帝失道,先逼死了崔元振,又去为难王家,王铉欲起而自立,也是人之常情。他罪在手握重兵却不保洛阳,已为此伏罪自尽,王氏后人皆以他为戒,外有王瞻,内有王旬晖,以后都是你的肱骨,你又何必计较从前?”
  裴望凤目半阖,故作犹疑道:“难道我做错了?可朝中人人附和,御史台也没有劝我。”
  谢及音有些惊讶,“无人敢劝?他们这么怕你么?”
  裴望初笑了笑,“幸好还有殿下劝我,否则我真拿王家开刀,岂不是酿成大祸。”
  “你的意思是,愿意就此放过王家?”谢及音微愣,他答应得是不是太容易了?
  “我说过,殿下的话,我无一不应,”裴望初揽着她道,“何况殿下卓有远见,闻卿良言,我受益匪浅,王家确实不应该动。”
  见他如此听劝,谢及音心中少了许多顾虑,思忖片刻,又与他提起萧元度的事。
  “……这是我的私人之请,我心里明白,你与谢家和萧家都积怨颇深,若你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一定要杀萧太子泄愤……姑姑那边,我会去同她说开。”
  裴望初伸手抚上她的脸,轻声问道:“殿下觉得我恨谢家人吗?”
  谢及音长睫微微一颤,反问道:“不该恨吗?”
  裴望初柔声道:“世上哪有那么多应该,不过是愚夫以世俗自束罢了。谢黼登基,杀我裴氏满门,今我得势应以眼还眼,来日又是谁应对我以牙还牙?……以后你我夫妻一体,纵然为你计,为子孙计,我也不该滥造杀孽,是不是?”
  谢及音听罢,心中五味杂陈,她早知七郎光风霁月,从不为世俗所拘,可今日听了这番话,仍叫她心中震动,又不禁心疼他,这样好的人,为何偏偏落个满门倾覆、孤家寡人的下场。
  只听他又说道:“何况谢黼之罪,本就与谢家其他人无关。我向来不喜欢以出身论人,天下人的血都是一个颜色,何以出身世家便高贵,出身寒族便低贱,出身谢家便要替谢黼受过?殿下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不要再因此罪己。”
  谢及音靠在他怀里,低声笑了笑,“我本想宽慰你,怎么反倒被你开解了?”
  “既然我已开解殿下,就不要再因此推拒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谢及音默然不语。她羡慕裴望初的豁朗,也对他的话深以为然,但她能轻易地宽宥别人,却很难以此来说服自己。
  自她出生后被视为恶兆开始,这二十年,她已习惯于背负着天生的罪责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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