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脏的沙发垫子也被拆洗完毕,就晾在阳台外面,等待晒干。
云畔不知道这些事是他什么时候做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门上班的,因为她睡得很沉,又或许是他动作很轻,总之她完全没有被吵醒。
阳光应该有温度,云畔站在阳台上,恍惚间有种被照亮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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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上旬,画室的装修进入收尾阶段,预计二月底就能开课。
盛棠给她发了一堆素描和油画课的备课材料,内容还算基础,云畔简单地翻阅一遍,做了做笔记,就丢到一边不管了。
搬过来和周唯璨同居了两周左右,云畔觉得自己患上了“周一综合症”。
因为只有周末的时候,周唯璨才会陪她赖床,抱她洗漱,给她做早餐。
他们有时候出去吃饭逛街看电影,有时候呆在家里腻一整天,时间的流逝在云畔心里变得越来越珍贵,每次只要一到周日,她就会提前开始焦虑、烦躁,仿佛周一需要早起上班的那个人是她。
偶尔头脑发热,她会坐在周唯璨怀里,盯着他看,控制不住地说:“好想把你绑在家里,哪里都去不了,每天只能陪着我。”
周唯璨在看工作群里的消息,闻言眼皮都没掀一下,闲聊般问:“那我们每天呆在家里做什么?”
云畔想了很久,还是找不出来必须每天都要做的事情,只能回答:“做.爱。”
周唯璨失笑,放下手机,过来抱她:“现在不也是每天都做?”
须臾,又说,“过年的时候有几天假,到时候带你出去玩。”
那点儿忧虑立刻烟消云散,云畔追问,“去哪?”
“还有一个月,”周唯璨摸了摸她的脸,“你可以慢慢想。”
――还有一个月。
――你可以慢慢想。
周唯璨说这句话时的语气、神态、动作,云畔全部都记得清清楚楚,微微上扬的语调,闪着笑意的双眼,掌心贴在她皮肤上的温度……明明那么真实,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那么忽远忽近的,自欺欺人的,再害怕也无法言明的,又是什么呢?
夜深了,窗外电闪雷鸣,层层乌云翻涌着,遮住月亮,世界被泡在无边无际的雨水里,暗无天日。
云畔站在厨房里,看着烧水壶上的温度格快速爬升,目光却没什么焦距,直到热水烧好,发出咕噜咕噜的噪音,她也浑然不觉。
片刻,又扭头去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已经晚上十点四十五分了,周唯璨还没回来。
手机明明就在旁边搁着,电量明明是满的,云畔却没有勇气打给他,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为什么不敢呢?
大概是因为,今天是周婉如的忌日。
昨晚部门聚餐,周唯璨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应该是喝了点酒,走路回来的,不过眼神很清醒,一点都没醉。
云畔当时正趴在床上跟阮希打电话,听她抱怨订婚流程有多繁琐,见家长的时候有多慌乱,耳边听到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心思已经飞到了天边。
等周唯璨洗完澡出来,电话刚好打完。
那点酒气已经散得干干净净,他们接吻、调情、抚摸,但是没有做到最后。
当时云畔没在意,因为时间的确已经很晚,第二天还要上班。
临睡前,周唯璨搂着她,在她耳边说,明天有点事,会回来得很晚,让她不要等,好好睡觉。
神情自若,语气温和,没有半点不对劲。
思绪缓慢地回神,云畔倒了半杯热水,心想,没有他抱着,自己睡不好。
如果她能够忘记今天是周婉如的忌日就好了。
她一点都不想记得。
周唯璨是不是不想在今天看见自己?所以到现在都不肯回来。
转念想想,根本无需怀疑,事实就是如此。
尽管心存侥幸,尽管自欺欺人,可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了,幸福就会变成最最虚幻的透明泡沫,以最快的速度破碎,然后露出可怕的、血淋淋的、千疮百孔的真实面目。
无论她想不想,愿不愿意。
摊开手里的白色药片,云畔告诉自己,她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乖乖吃药,然后上床睡觉,等今天结束,等他回来,等明天太阳升起,一切就会恢复原状。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一天他不属于自己,或者不喜欢自己,这也没什么,也是人之常情,她不能太自私,不能什么好处都想占。
可是做不到。
还是做不到。
雨越下越大了,一股股地浇在透明玻璃上,像滚烫的岩浆。
云畔第无数次回想,今天早上周唯璨出门时穿的衣服,的确是一身黑,看起来很像是要去祭奠谁。
这种时候,她有点痛恨自己的好记性。
他应该也会买那些纸元宝、纸衣服、纸房子之类的东西烧给周婉如吧,还会和她说很多很多的心里话。就像之前烧给吴婆婆那样。
会找个无人的角落,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哭吗?
不会的,云畔笃信。当然心情肯定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周婉如应该不会托梦给他吧?比如吓唬他,诅咒他,让他离自己远一点之类的。
她被自己无聊的构想逗笑了。
今天为什么还没结束呢。
云畔觉得很累,视线盯着玻璃杯里的热水,忍住了想要浇到自己手背上的冲动,耐心地等它变得温热,才吞下手里的药片。
可是她今晚真的能睡着吗?
入睡再次变成一件困难的事了。
不记得到底看了几次手机,十一点二十六分,云畔听到密码锁的动静。尽管被雨声吞没了大半,微弱到不值一提。
她倏地开始紧张,头晕眼花,手脚冰凉,把自己死死裹在被子里,像一只破茧失败的蛹。
门锁轻轻转动,又合上,有人进来了,动作很轻。
脚步声越来越近,云畔反复做了几次深呼吸,最后掀开被子,正欲下床,视线迎面和他撞了个满怀。
似乎有些惊讶,周唯璨站在卧室门口,直直看向她:“怎么还没睡?”
橘黄色的夜灯照出一个湿淋淋的人影,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黑色裤脚还在啪嗒啪嗒滴着水,云畔愣住,好半天才出声:“……没拿伞吗?”
周唯璨裹着满身潮气,往浴室的方向走,看上去很累,不过还是冲她笑了一下,随口道:“忘了。”
浴室里的灯光亮起,照出他比平时苍白的脸色,云畔再次告诫自己,什么都不要做,乖乖躺在床上,等他冲完澡,过来抱自己,再若无其事地说声晚安,这个漫长的、煎熬的夜晚就能结束,被封进落灰的盒子里。至少在未来的三百六十四天里,不必担心会被开启。
可是没有用。理智的弦断在某一个节点,怎么接也接不起来。
她好像又忘了自己是一个疯子,又忘了自己不正常。
所以她光着脚踩在地板上,三两步跟进浴室,瓷砖上已经积了一层浅浅的水,周唯璨低着头在拧毛衣上的水,眼底写满倦意。
暴雨还在下,不断砸在窗户上,震得玻璃哗哗作响,像极了书页被用力撕碎的声音,云畔感到轻微的窒息,良久才出声:“你今天去哪了?”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改成隔日更啦,真的很抱歉,但是我码字速度实在太慢,一章也都要磨很久才写得完
PS:这章也发点小红包^^
第79章 重蹈覆辙
自从周婉如死后, 周唯璨其实很少想起她。
其中一部分原因是,他很少回顾从前。
况且人死了就是死了,想得再多也改变不了什么。
不过一年里总有那么一天, 是没办法不想起她的。
就算他忘了, 也有人提醒。
细数起来,温情的记忆当然不是没有, 毕竟周婉如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周唯璨记得自己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 当时有一款赛车玩具很受欢迎,班上很多男孩都有,他到现在还能想起那个玩具的样子,红色的车身, 黑色的轮胎, 零件很精细, 可以手动组装拼接。
那天周婉如接他放学,回家的路上, 问他想要什么生日礼物,于是他准确描述出了那款赛车玩具的品牌、名字、外观, 唯独没有价格。因为他不知道那款玩具很贵。
或许是因为他从没主动开口要过什么, 当时周婉如虽然没答应,但也没拒绝。
不久后的某个晚上, 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作业,隔着半掩的房门, 听到周婉如在跟谁打电话, 商量时间地点。
因为感冒,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虚弱, 不过挂了电话, 还是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化妆打扮, 换了条缀满银色亮片的紧身连衣裙,又嘱咐他睡前检查好门窗,就摇摇晃晃地出门了。
隔天一早,周婉如才回来,眼皮红肿,脸色苍白,裸露的皮肤上多出几道伤痕,裙子也变得皱巴巴。
当时他已经穿好校服,整理完书包,准备去搭校车。出门之前,周婉如叫住他,往他怀里塞了一只沉甸甸的礼物袋,神情敷衍地对他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当时周唯璨还不知道那个玩具是她用什么换来的。
后来他就再也不过生日了。
那个赛车玩具让他第一次意识到,天底下的确没有免费的午餐,无论想要得到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什么都不想要。
年幼无知的时候,他曾经对周婉如承诺过,等以后长大了,会挣很多钱给她,不会再让她那么辛苦。
不过她不稀罕。因为在她心里,他只是一个没用的累赘,一个拖油瓶而已。
在周婉如彻底死心,不再等待那个虚无缥缈的男人之后,他这个儿子也就没什么用处了。
因此抛弃也很合理,他连恨都恨不起来。
至于回来,就更合理了。
当时也是夏天,也是烈日炎炎的午后,他翘了一节数学课,因为听不听都没影响,跟几个男生在操场上打篮球,听他们嘴里不干不净地聊荤段子,向他打听隔壁班的班花是不是真的跟他表白了。
周婉如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隔着一道铁丝网,踮起脚尖往里张望。熟悉又陌生。
几年不见,她憔悴了很多,鬓边甚至生出银丝。
知了藏在树梢,叫得人心烦意乱。
他抛着手里的打火机,倚在绿色树影里,心不在焉地听她说话,直到那些生硬虚伪的寒暄结束,周婉如总算切入正题,对他说,我生病了,很严重,没钱住院。
周唯璨没忘记自己曾经对她的承诺,所以回答,知道了,钱的事,我帮你想办法。
谈不上拖累,更不是迫不得已,对他而言,选择不是承受,是承担。
随着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周婉如的生意做不下去,于是找了个没本事却疼她的男人,安安分分过日子。
周唯璨平时住校,假期里偶尔回去,不过他那个后爸拿他当眼中钉,说话很难听,总是不欢而散。尤其是在那个男人抱着侥幸心理拿周婉如的住院费去赌博,想要赚笔大的,结果连本带息输个精光之后,他就再也没回去过。
而他那个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感情的弟弟,倒是经常闯祸,等到没法收场了,就给他打电话,不情不愿地喊他哥,求他帮忙收拾烂摊子。
周唯璨很不耐烦,但是最后都会去,一是怕他真的死在外面,二是他也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事实的确如此,家破人亡之后,他那个弟弟终于长大,收了心好好学习,最后考上了大学,把他爸照顾得很好,跟那个为他打过胎的女孩订了婚,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正午的阳光最刺眼,周唯璨起身拉上百叶窗,低头看了眼手机里的未读消息。
「哥,我跟爸打算晚上去墓园看看妈,你什么时候过来?」
他随手回复,说不一定,把手机放下,回去接着工作。
结果加班到快九点才结束,等他到了墓园,穿过一片金字塔似的松柏,穿过亮着火光的祭堂,穿过高低错落的石碑,抵达周婉如的墓碑,那里已经没有人了。只余零星灰烬,还未烧干净。
把手里的花放在碑前,周唯璨俯身,拂去上面的落灰。
说起来实在讽刺,他辛辛苦苦挣来的手术费,最后反而成了棺材钱。
墓园里很安静,人不多,偶尔有哭声,也是低低的,压抑的,生怕惊扰了逝者。
黑白照片里,周婉如还很年轻,长发微卷,妩媚动人,是他记忆里最熟悉的模样。
周唯璨从外套口袋里摸出烟盒,还没来得及点,莫名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个晚上,他替吴婆婆去夜市摆摊,恰巧碰见几个之前放高利贷的混混。
那时他已经还清了钱,所以面对他们的挑衅,原本懒得搭理,直到其中一个人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照片,不怀好意地问他认不认识上面的人。
是周婉如的私密照,像素很糊,应该拍了很久了,眉眼垂着,衣服被撕烂了,双手反绑。
他不清楚是怎么流到这几个人手上的,不过也不难猜测,毕竟那曾经算得上她的工作。
他看了几眼,把那几个混混叫到旁边无人的巷子里。
打架对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把拿照片的那个人手腕拧骨折的时候,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虽然身上也挂了不少彩,不过那几个人显然比他严重得多。
最后他们落荒而逃,世界总算清静,他蹲在角落里,捡起那些浸满血污的照片,也不在意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拿出打火机,慢悠悠地烧。
尽管知道根本烧不完。
总共五张照片,烧到最后一张时,他遇见一个女孩。
那个时候周唯璨没在意,连她长什么样子都没看仔细,更不知道,他们还会再见很多很多面,纠缠很多很多年。
不过命运就是这样,无法预见,只有走到那一步,才知道会发生什么。
夜色渐深,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周唯璨呆够了,正欲离开,迎面却瞧见陈屹的身影,看样子是匆匆忙忙赶来的。他上午特地打电话问了墓园的具体位置,因而周唯璨也并不惊讶。
同样关心周婉如忌日的,还有忙得没日没夜的钱嘉乐,包括傅时煦、宋晗,以及寥寥几个知情的好友。
“毕竟是阿姨的忌日,总要来祭拜一下的。”
陈屹穿得很正式,黑西装黑衬衫,怀里抱着一束白菊,安慰般拍了拍他的肩膀,“阿姨在那边肯定过得挺好,你也得好好过。”
两人并排站着闲聊,片刻后,陈屹忽然问起:“对了,之前就想问,你跟云畔现在――”
“复合了。”
“……”陈屹哑口无言,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重蹈覆辙这种事儿发生在你身上,还是头一次吧?”
周唯璨没反驳,“应该也没下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