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书懿走进这所废弃的宫殿,环境阴暗潮湿。除了一张窄小的床榻,便只剩下桌椅。
“那你们三人的住处……”
“小主睡床上,我们轮流躺在这儿休息。”璟安指着地上的铺盖,“就是得小心点长烛,别把这被褥点着了!”
“还没正式入夏,地上阴冷,这铺盖看着并不厚实,你……”
璟宁再次打断了她的忧虑:“小主,我们做奴婢的,各个皮糙肉厚!还在桑榆轩的时候,是您体恤我们,各个有床睡,不用守夜。可您要仔细打听其他殿里,便知道,哪怕是大宫女,也要习惯睡地上的。身下有软垫挡着,已经很好了!”
卫书懿瞥了一眼那床已经长了霉点的铺盖,没再说话。
这一夜,她睡得极不安稳。
翻来覆去,除了懊恼,就是愧疚。
她可以忍受自己吞下失败的苦果,却无法默认亲近的人随她一起受苦受难。
要怎么自证清白,要怎么走出永巷,在脑海里反复盘旋,找不到明确的答案。
“都起了没!过来吃东西!”
大清早,粗使婆子直接踹开了屋门,把一堆干硬的馒头丢了进来,又扔下几根咸菜,转身就离开。
被惊醒的众人听着吱呀作响的声音,默契的起身。
璟安捡起馒头,认真的剥去沾了灰的外皮,递给卫书懿:“小主,凑合吃点,不能饿着。”
“咦……这什么味道啊?好臭!”璟宁嫌弃的拈起一根菜叶,嗅了嗅,“小主,这好像是坏的,不能吃!”
卫书懿将馒头分为四份:“那我们就吃这些,不用管它。”
“小主,您先吃,我们不打紧的。”
她不由叹息:“你们都是在因为我吃苦,若是连吃的都要让出来,那我即刻就告诉门外的侍卫,让你们通通都回去,别在这地方受罪了!”
这番夹杂着苦涩的威胁,还真的有了效果。
几个人默默嚼完了馒头,嗓子咳得厉害,桌上却是积了灰的空壶,一滴水也不剩。
温玉走向院中间的那口井,卷起袖子,决定亲自用木桶打水。
卫书懿望向她动作利索的背影,和当初敛王府里言笑晏晏的小丫头相比,的确变了不少。
“小主,那帮人惯会拜高踩低,其实您现在还是从九品的主子,膳食不应该如此敷衍的!”璟安在一旁鸣不平,“可现在,我们谁都出不去。估计侍卫也被人买通了,想告诉皇上也不可能。接下来,指不定还要怎么被人折腾呢!”
“只要有一口吃的,有一口喝的,日子还不算到了绝路。”
她是在安抚旁人,更是在告诫自己。
幼时在浣衣局里的艰辛岁月,她就凭着这么一句话咬牙坚持到了现在。
既然谢晏辞没有杀她,就不该在此刻自暴自弃。
温玉拎着满满一桶水回来了:“大家快些洗漱吧,如果不够用,我再去弄些过来。方才瞧过了,那是活水,情况还不算太糟。”
“那我来伺候小主……”
“不必了。”卫书懿舀出一瓢水,“从今日起,我们就是共患难的姐妹,不再有主仆之分。我还没到七老八十的年纪,不需要伺候。”
然而,还没等她触碰瓢中的井水,就被温玉一把扯开!
第47章 从此无心良夜
温玉毫不犹豫的将右手食指没入井水中,又迅速撤离,即使速度飞快,还是能看到她手指上的变化!
接触到水的皮肉明显开始泛红,随后更是起了豆大的水泡,颜色又转为淡青色!
璟宁惊恐的后退一步:“有毒?!若是我们拿来洁面,肯定会被毁容!若是直接喝下去,岂不是得穿肠而死?!”
“你怎么样?”卫书懿握住那根受伤的手指,眉头紧锁,“有心人刻意挑了这所宫殿,倒是做了充足的准备。幸亏有你在,不然我们都是凶多吉少!”
温玉掏出随身携带的银针,朝水泡狠狠刺了下去,当着众人的面,挤出小半碗的毒血!这才撕下衣角,顺势包扎好,面色如常。
卫书懿这才明白谢琰清的用意:他急着送来的,不仅是监视她的工具,还是擅辨奇毒的能人。
璟安忙不迭将那桶水泼了出去,被浸泡到的青草地。顿时都蔫了不少,这更让她们觉得后怕不已!
“小主,这个人到底是谁啊?!为什么就是要置我们于死地呢!”璟宁慌乱的在屋里徘徊,“现在我们只有几口吃的,想喝水都没有!再继续耗下去,我们活不长的!”
会是谁呢?
宋婉仪与皇后亲近,等着看她笑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王常在是人人嫌,并没有和任何宫妃走的近,背后又是何人在指使?
她自入宫起,一直谨小慎微,巴不得窝在桑榆轩过上一两年,不引人注目,再稳扎稳打晋升。
如今看来,还是她太过天真!
竟然企图在这潭浑水里,讨个清闲!
温玉将她带去了院中,柔声安抚道:“姑娘,如今我们陷入困境,难免多有牢骚,您别放在心上。奴婢认为,这时候越安稳活着,幕后那位才等不及,越要露马脚过来害人。”
“我不怪她们,只怪自己。”
卫书懿看向东侧,那里显露出的一处高台,就是长生殿的顶端。
从小到大,除了爹娘至亲,就没有善待她的男子。
几次邂逅,入宫为妃,谢晏辞对她展露的脉脉温情,以及酒后无意间提及的占有欲,都让她有着沉溺的趋势。
今朝落魄,她倒是看明白了:自身的安危尊荣才最打紧,真心亦或者恩宠,都是锦上添花的存在。
他高兴了,便召她过来宠幸晋位。转头怀疑了,又顺着众意将她打落凡尘。
被人任意操控的生活,她真是过够了!
“姑娘在看什么?”
“看过去萌生过的念想。”卫书懿指着高台,浅笑回应,“于这雍华宫中,只能随浮烟消散。”
——
临安宫总算恢复了正常。
两位主子的身体日渐好转:宋婉仪不再深夜尖叫,也能下地行走。王常在也摘下了面纱,红疹尽数褪去。
谢晏辞挑了个傍晚去了趟主殿,许久不见龙颜的宋婉仪,自然是百般奉承讨好。
一如既往的……无趣。
他忙着应付几句,目光透过那扇窗,眺望仅剩几盏宫灯的桑榆轩。情绪翻涌,憋闷的感觉更甚从前。
“皇上,天色已晚,要不就……”
“王常在呢?”谢晏辞主动提议,“朕懒得走过去,派人把她叫来,朕也想看看她恢复的如何了。”
这无疑是个馊主意。
宋婉仪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还是派诗晴去叫人了。
没过多久,王常在便臭着一张脸进门:“都已经是晚上了,婉仪又不是皇后娘娘,晨昏定省也要看准时间吧?你……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
“身子可好些了?”
他又说了句废话:听她声如洪钟,见她脚下生风,肯定已经大好了。
“臣妾多谢皇上关怀,已经痊愈了。”
“巫蛊咒物已经撤掉了,臣妾跟妹妹自然精神大振!”宋婉仪特地提到那桩事,“唉,其实说起来,敏选侍……哦不,应该是虞更衣,当真是两面三刀的人!”
谢晏辞的指尖击打着小桌,毫无章法可言。
他耐着性子询问:“好端端的,怎么又提到她了?”
“臣妾就是看到王妹妹,想起过去的事了!当初就是虞更衣两头乱传话,让臣妾误解了妹妹的意思,这才有了后续纷争!已经不止一次了,她呀,暗讽臣妾德不配位,没资格做这一宫之主呢!”
的确是没资格。
没有子嗣,没有高贵的出身,他能给的位分,也就仅限于此了。
谢晏辞站起身,语气淡淡的敲打她:“你啊,就是闲得慌,把听宫人传闻的时间拿去抄写经书,母后看到也会高兴的。”
随后,明黄色消失在转角,门外仪仗队在宋婉仪的目光中渐行渐远。
王常在噗嗤一声笑出来:“哈哈哈……本以为能留下皇上,或者借机升个位分,没想到落空了吧?”
“笑什么笑!还不是因为你太晦气!”宋婉仪没好气的怼了回去,“要不是因为你,本主的好事怎么可能会突然告吹!”
“那婉仪小主快些准备手抄经书吧!我困得很,没时间陪你,加把劲!皇上说了,太后娘娘看到会开心的,说不定到时候念在你有孝心的份上,给你升半级呢?”
只要有王常在出没的地方,宋婉仪就永远占不了上风。
说话阴阳怪气的本事,句句戳了她的心窝子,又不敢再打一架尽情宣泄!
思来想去,她便找来诗晴:“那边情况如何了?”
“奴婢并未听说永巷有何异常。”
“烦都烦死了!一个个的,贱命怎么这么长?去!把这事传过去!本主今日心情差得很,再不提前下手,本主就要亲自派人了!”
“是,奴婢这就去禀报。”
暗夜之下,永巷里时不时传来女人的喊叫声。
卫书懿站在窗前,听到凄厉的声响,并没有之前的惊惧不安。
“姑娘怎么不睡?”温玉为她披上一件衣裳,“是不是太吵了?”
“没有。”她摇头否认,“我只是想警醒自己,却越听,越没了入睡的心思。”
“奴婢今日发现,门外的侍卫有偷摸查看殿内的情况。我们已经按兵不动坚持了三日,恐怕,有些人已经等不及了。”
温玉的双唇已经因为缺水而干裂,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就差饮血止渴。
究竟,还要等到几时呢?
窸窸窣窣的声音逐渐放大,窗棂处木屑掉落的啪嗒声,于静夜中更为明显!
卫书懿循声看过去,只觉得血液倒流,僵在了原地!
第48章 烈火西焚永巷
西域毒蝎!
卫书懿只在书上见过此物的画像,眼前身披黄褐色盔甲的蝎子,正舞动形似蟹螯的角须,顺着敞开的窗户,一步步接近!
它的尾针向前蜷曲,夜色中就是淬毒的暗箭,直冲她们而来!
“快让开!”
卫书懿迅速将温玉拉向后方,不经意间碰倒了矮凳。
正在打盹的璟安和璟宁,也瞬间紧张起来:“小主,怎么了?”
“等会儿……等会儿跟我一起跑出去,不许回头,不要停留!”卫书懿找来一把笤帚,走在了第一位,“屋子里进了一只蝎子,不安全,快跟我出去!”
她壮着胆子打开门,眼前的场景,让所有人惊愕的后退,心生绝望——
不是一只,而是一群。
屋门打开以后,攀在高处的毒蝎坠落,草地上还有泛着寒光的黑甲在移动,密密麻麻,都朝着殿内爬行!
“不,不要!我害怕!姐姐,我是不是要死了呜呜呜……”
“没事,别看它们。”璟安捂住璟宁的眼睛,右手也在颤抖,“小主,我们是不是无路可走了?!”
是啊。
可以逃出去的正门与窗口,都被毒蝎占据。
她们哪怕冒险冲出去,都极有可能挨上好几下!只怕等不到太医救治,就一命呜呼了!
温玉握住她的手,冷汗黏腻,语气懊恼:“对不住,姑娘……奴婢只擅长解毒,却不通武艺。要不,就让奴婢打头阵,随便弄死几个之后,你们一起跑!”
“不可!”
第一只蝎子爬到脚边时,卫书懿拿起舀水的瓢,闭上眼就是一通乱砸!
似乎有听到甲壳裂开的声音,还有几滴液体迸溅的响声。
她不敢停下,打算以自身开路,哪怕和这群毒蝎斗上几个来回,也好过让无辜的人丧命!
温玉匆忙想阻止:“姑娘停下!你会受伤的!”
“都来我身后!西域毒蝎喜欢群体活动,同伴死了之后,气味会引诱它们靠近!到时候,我会把它们都引到门的左侧,你们赶紧跑!听见没有!”
卫书懿鲜少对宫人急言令色,此刻,她尽力控制住局面,稳住拿着瓢的手。
璟安挪到了门口,看着她不停挥舞击打的身影,心生不忍:“小主,跟我们一起逃……”
“少废话!再耽误时间,我们都得死!”
她一路引着蝎子转移方向,同伴接连死亡,让它们爬行的速度也逐渐加快!
卫书懿转身推倒烛台,引燃了桌上的绸布,又进一步扩大了火势,将地上的铺盖,床榻上的帐幔齐齐点燃!
毒蝎畏火,第一个冲上来的很快被火焰吞没。
剩余的,则被围困在这间屋里,开始四散逃亡。
温玉发觉殿内着了火,急忙大喊:“小主!快出来!你还听得见吗?小主!”
她倒是神志清醒,没有昏迷。
破釜沉舟亲手放了这把火,她的退路也被隔绝了。
记忆与现实反复冲撞,让她又回到家破人亡的夜晚——
国公府被奸人的火把包围,大批侍女家丁,还有亲眷都死在了烈火之中。
娘亲将她搂在怀中,泪水低落在她肩头的疤痕,低声哀叹:“我儿天生凤命,不该落得如此下场!神佛祈愿,你总归能绝处逢生!”
何为凤命?
是家破人亡,姐弟离散么?
一路走来,她的确有着福运,总能在危急关头化险为夷。
可是,那又如何?
她的境遇从未得到实质的改变,没有最坏,只有更坏的局面在等着她!
比如此刻,毒蝎与烈火环伺,她当真还有生机吗?
——
杨公公呈上御膳房拿来的滋补膳食时,谢晏辞正在对着耳坠愣神。
“皇上,天色已晚,喝下这碗汤,该歇息了。”
“嗯。”
他应了声,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那个女子就是团迷雾,初见明媚招摇,回眸一笑就摄人心魄。却又从不恃靓行凶,安分过着人下人的日子,饱受欺凌。
他动了恻隐之心,特地将她引入后宫。
一方面,想试探出敛王的动机。另一方面,又想借机看清她真实的能力。
她总是藏拙,故作愚笨,抽丝剥茧殆尽,方能触碰蕙质兰心。如同精心雕刻在耳坠中央的小字那般,令人难猜。
这样的女子,会杀人吗?
先害龙嗣,再害嫔妃?
他并不完全相信,却不得不顾全大局,暂时将她藏进污秽不堪的一角。
“皇上?汤快凉了。”
谢晏辞回过神来,不小心将心头缠绕的话说出口:“这次,她会如何脱困?”
类似一场培植亲兵的游戏,他莫名产生了期待。
杨公公不明所以,正打算转移话题,却听见徒弟小卓子惊慌失措的声音:“皇上!不好了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