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什么都聊,甚至聊起了儿时的趣事,就是对长生殿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
好不容易找到空旷的地方,周围藏不了人,玟贵人才找了个石凳坐下——
“唉!姐姐,我当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父亲明明已经找到了最关键的物证,奈何皇上一心偏袒予淮,就是不肯定罪!”
“发生什么事了?”
“父亲的人在京郊神庙那里,发现了予淮炼制的青炎霖。这又不是哪家郎中都能做出来的毒药!刺杀一事与予淮无关,我才不信!”
卫书懿微微颔首,大概猜到了谢晏辞的反应:“毕竟他们认识多年,仅凭毒药就判国师的罪,皇上定然不允。”
“姐姐!那就是个妖道!”玟贵人忿忿不平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容颜不改,还跟长姐牵扯不清……”
“有关此事,你没有告诉皇上吧?”
“那当然没有了!皇上这么宠爱长姐,肯定觉得我是因为嫉妒才随便攀诬。说起来,也是我无能,明明每件事都掌握了至关重要的证据,却没法让皇上全然相信,只能等结果。到时候长姐在他旁边吹吹枕头风,估计又是替死鬼结案,真没意思!”
是啊。替死鬼。也不是头一回了。
卫书懿想安慰她,却被她问话:“对了姐姐,你强闯仪清台那回,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被他打伤?妖道修行这些年,不会真因为中途被打搅就轻易的走火入魔吧?”
的确不太像。
但卫书懿只能选择搪塞过去,毕竟涉及到了亲族旧案,还是不能向外人提及。
“说不准,国师大人早就对我起了杀心呢?他见不得宫里有孩子降生,更不容许有人怀过皇嗣,所以他想杀我,也想杀你。”
玟贵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深重的怒意:“这个予淮!我迟早想个法子,把他拖下水!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好了,妹妹,你尚在孕中,不能随意动怒。”卫书懿站起身,“时辰不早了,赶紧回宫用午膳吧!”
“也是,吃饱了才有力气对付那群人,姐姐也要关心自己的身子,千万别太过劳累。”
二人又寒暄了几句,才在花丛深处告别。
除却最隐秘的交流,璟安跟在后面听了一路。等到延禧宫的人都离开了,她才敢疾步走到卫书懿的身侧。
“小主,玟贵人每次来,都是有事相求,最后却总能全身而退。这次,她又拜托您做什么了吗?”
“她说,国师想杀她,连带着皇嗣也一并处理掉,她很害怕。所以,要与本主联手,找出国师的把柄,将他以及相关的人一网打尽。”
璟安觉得不妥:“小主,国师大人的地位,不需奴婢介绍,您也应该清楚。先前,他动手打伤了温玉姑姑,还掐了您的脖子,伤痕到现在都没有变淡,皇上也没说什么,更别提惩罚了……现如今,玟贵人提出这样的结盟,奴婢总认为不是什么好事。她分明就想把小主推到前头挡刀子,自己藏在后面得利。”
“放心,本主自有分寸,不会被她连累。”
卫书懿突然驻足,环顾四周,试图找出附近的人。
然而,除了被风吹拂晃动的叶片,并没有见到可疑之人。
——永和宫西偏殿。
贞常在匆匆忙忙赶了回来,接过贴身侍女递过来的凉茶,一饮而尽之后,就拍着胸口坐下。
“吓死本主了!得亏她并非习武之人,听力并不是那么好……”
“小主,好端端的,为何非要偷听宜贵人她们聊天呢?”
“没办法,爹交给本主的任务,怎么看都跟国师大人有关。本主被困在深宫里,无法贸然探访仪清台,只能探听与其相关的人都在说什么,做什么。”
近侍无奈的摇头:“奴婢听说,宜贵人是好相与的,你想知道这些,大可以过去跟她结交。在宫里多一份助力,也是好事。”
“不必了,此番进宫,本主没有抱着飞黄腾达的想法。只要把那个女子找出来,完成爹的嘱托。余生就算只能在这永和宫里自生自灭,本主也认!”
一阵香风从外间袭来。
徐美人扭着水蛇腰走近,故作夸张的询问:“姐姐为何躲在宫里自怨自艾?是谁欺负姐姐了吗?”
“没有,嫔妾拜见小主。”
“你我是同一批选秀入宫的,又有这个缘分住在一处,为何姐姐偏要用这副冷美人姿态示人,死活都不愿与我亲近呢?”
徐美人将团扇放入画烟的手中,主动靠近她坐下:“皇上有段时间没来我们宫里了,总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这人做事比较直接,有什么就说什么,放眼整个后宫,我可以信赖的人只有姐姐了。若姐姐不嫌弃,我们可以联手,总比在永和宫……”
“小主怕是找错人了。”贞常在又回避道,“与我们一起入宫的,除了愚钝刻薄的张氏早亡,其他姐妹也有貌美受宠的。小主若真心想找人结盟,可以找她们。”
“你!你怎么油盐不进?!既然不想要位分,要恩宠,为何要入宫!”
贞常在望着眼前的俏脸,淡淡问了句:“你呢?”
“那当然是为了光耀门楣!而且,等我有权有势了,家中在意的亲人也不会被欺负。”
“嗯……很好的想法,那嫔妾在这里就祝小主得偿所愿。”
说完,她就起身进了内室,算是下了逐客令。
近侍为难的跟了进来:“小主,您也该给她点好脸色。”
“本主天生就长着这样一张脸,不是故意的。再说了,爹官居从二品,用不着本主来光耀门楣。家中和睦,无人敢欺压本主的娘亲与同胞弟妹,本主为何要争?”
“这……小主说的是。”
第179章 问汝平生功业
谢晏辞坐在棋盘前,心境与往日大不相同。
坐在他对面的予淮也如是,手执白子,心事重重,好半天也没有放下去。
“国师可知,朕把你叫来,有何事要吩咐?”
“兴许是跟亲耕礼的刺客有关。”
“哦?”
予淮直言:“臣在来长生殿之前,曾经给自己算了一卦。倘若卦象没有差错,那便是有人找到了与臣相关的所谓罪证,就等着皇上处置臣了吧!”
帝王讶异于他的「未卜先知」,同时,太后的叮嘱又在耳畔响起,不由得拧眉。
有关刺客的事情,影卫还在调查。
如果顺了曲家的意愿,严惩国师……
联想到近些日子丞相在朝堂上处处吃瘪,权衡之后,谢晏辞还是选择了放弃。
“朕已经同他们说过了,仅凭证物,无法证明你与刺杀一事有关。”
这倒是出乎予淮的意料之外,他放下棋子,朝着帝王行了大礼:“臣多谢皇上信任!”
“多年的相处,朕当然知道你的为人,不会轻易对还没出生的婴孩动手。”谢晏辞紧接着说道,“为了平息他们的愤怒,朕决定派你去凉州救灾,如何?”
凉州所在的位置偏僻,连年的自然灾害导致百姓们并不富裕,以前救灾,都是派钦差大臣过去。
这一次……
予淮当即俯首应下:“承蒙皇上为臣担负那么多怨怼,臣愿意为了江山社稷前往凉州!”
“好,三日后,朕会安排一队人马护送国师。出发之前,你就留在仪清台,暂且别出门了。”
“臣斗胆问一句,这是皇上对臣安危的保护,还是软禁?”
“国师是功臣,朕当然不会将你禁足。”
谢晏辞留下这句话,一挥手,将棋盘打乱。
他又想起了桑榆轩的女子,曾经,他们二人也曾在窗下对弈,也不知她现在如何了?
予淮体察帝王的一举一动,沉默的作揖之后,就率先退下了。
杨公公这才敢进来奉茶:“皇上,这是内务府特地准备的……”
“摆驾临安宫。”“啊?!”
“朕有段时间没有见昭华了,突然很想她。”谢晏辞有意用公主做幌子,“正巧现在无事可做,朕想去看看她。”
“是,奴才这就去准备!”
——
欣选侍本来还在西偏殿里给侍女们分瓜果,大老远看到乌泱泱一群人来了,禁不住踮脚细看。
“小主,瞧什么呢?”
“那边是不是皇上的仪仗队?”欣选侍嚼着水果,唉声叹气,“我总觉得,亲耕礼上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宜姐姐与皇上的关系,都变得奇奇怪怪。但愿,他们两个能够冰释前嫌。”
“小公主还在桑榆轩呢!皇上在自家女儿面前,肯定不会让宜贵人为难。”
然而,东偏殿的气氛却不太乐观。
卫书懿看到他来了,按照规矩行礼,随后就静默的哄着公主入睡,全程除了童谣,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温玉进来了一趟,送了茶点,又忧心忡忡的退到旁边,恨不得代替她说上几句,不至于让谢晏辞尴尬。
“瑶儿,昭华现在的情况如何了?”
“还是在吃余道人炼制的丹药,每回都捣碎了溶在米糊里,混着喝下去。万一误了时辰,还是会哭上好半晌。”
帝王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小脸:“朕会想办法弄到解药,不会让她长时间受苦。”
“敢问皇上,准备去哪里弄来解药?皇上已经找到下毒之人了?”
卫书懿只有在听到与其相关的事情时,才会微微抬头,语气也不似方才那样平静。
他只能摇头:“朕已经派人去民间寻找名医,也安排太医院的人想办法了。甚至还找了国师,希望他能想出万全之策。”
“昭华病危的那天,国师说自己在闭关修行,死活都不肯去寿康宫搭救,众人皆知。如果是他寻来的药,臣妾恐怕不会让昭华服用。”
“瑶儿。”
“请皇上宽恕臣妾的无礼任性,平心而论,臣妾并不喜欢国师大人,也对他的所作所为存疑。”
谢晏辞看了眼周围的宫人,他们立刻退了出去。
本该温馨的一家三口,却在沉闷的氛围里相互指责。
“瑶儿,国师真的与昭华中毒一事无关,朕也不知道你究竟产生了怎样的联想……”
“这件事,臣妾无凭无据,顶多算是偏见在作祟。那么玟贵人呢?她那天差点失去了孩子,甚至是自己的性命!明明已经查出来短镖里有国师炼制的毒药,皇上为何就是不审问他?在您眼中,与国师的情谊,远远胜过自己的亲生孩子吗?!”
帝王突然噤声,不再言语。
她也察觉到自己情绪过激,主动请罪:“是臣妾不对。只要看到昭华受苦受难,想到那些疑似害她如此的人,臣妾就会失去理智,冒犯皇上了。”
“瑶儿,你并不是一个愚钝的女子,不应该因为某些表象,就坚定的认为某人就是真凶。人证物证俱在的前提下,尚且也有冤案,更别说,目前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国师先毒昭华,后杀月夕。”
卫书懿将小公主放回摇篮里,站定了望着他,此刻离得近了,才发现了专属于帝王的威仪。
也许,她根本就没有懂过他。
包括他那些牵制权衡的方法,逢场作戏的瞬间,她通通都琢磨不透。
她只知道:自己的女儿被人拿捏住了命脉,再不早点把真凶找出来,女儿很可能会离开她,并且大概率永远发掘不出仇敌!
“那……昭华的事情暂且不提,有关在将军府发生的一切,皇上现在可以解释给臣妾听吗?”
“什么?”
“有关皇上刻意召臣妾过去,又让臣妾听到……听到那些内容,究竟是存了怎样的想法?”
谢晏辞知道自己不能继续逃避,只能闷声应道:“那是朕昏了头,朕只要看到你与南宫珩站在一起,就浑身不舒服。”
“可是皇上不能对忠心耿耿的南宫氏下手,就只能折腾臣妾,完全不顾往日的情分,对吗?”卫书懿淡笑反问他,“皇上是不是觉得,只有让臣妾颜面扫地,尊严被狠狠践踏,才有报复的快感?”
“宜贵人,你这是在同朕说话么?!”
果然,他本质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并非体恤她的夫君。
第180章 早岁已归南陌
正当二人对峙的时候,昭华公主突然轻哼一声,随后痛苦的睁开双眼,挥舞着小手,又打算抠向自己的脖颈!
“昭华!”“我的孩子!”
他们当即结束了争执,来到摇篮前查看。
卫书懿尤为惊慌,方才的愤怒与失望一扫而空,而是无助的喃喃自语:“不……不是这样的。以前发病的时候,也没变成这种模样……太后,太后那边第一次发现才……”
“杨明睿,传太医!”
他本来会因为她的言行无状生气,却更多在气恼她误解了自己的初衷,甚至一再计较,不给他缓和关系的机会。
可现在,看到她仓皇无措的神情,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他突然不敢赌以后:生怕自己又说错了话,让她一步步远离,再也无法恢复如初。
等到江院正和余道人先后赶来的时候,小公主已经哭哑了嗓子,小脸涨得通红,身体也开始抽搐。
“我,我的女儿!她究竟怎么了?余道人,你给我的丹药,我有让她暗示服用,为何会变成这样?!”
卫书懿不敢坐下,站在太医们身后,双手哆嗦着,反反复复都在询问这些话。
谢晏辞于心不忍,走上前将她拉到身侧,温声安抚道:“瑶儿,别急,待他们诊治完了之后再说。”
“可是……”
“朕与你都不精通毒药,还是让他们查看更为稳妥。你在旁边时刻问话,总归会影响到旁人的。”
她点点头,一步三回头的出了内室。
温玉站在门外看到这一幕,禁不住叹气:“唉,皇上难得来一趟,小主也不给好脸色。现在公主又发病了,当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温玉姑姑,你说,小公主能挺过去吗?”璟宁收敛了平日里没心没肺的模样,“奴婢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太医,上次,据说还是在寿康宫。”
璟安清了清嗓子,将她的脑袋强行扳回原处:“行了,别探头看了!皇上现在的心情很不好,别被盯上了!”
温玉又不放心的看了眼,最后决定:“我去把太后叫来。”
“为什么?!”
“小公主的情况不大好,于情于理,应该让太后她老人家见到。否则……”
“这么严重吗?!”璟宁的小脸都皱了起来,开始对着天空祈祷,“老天爷,千万要让小公主渡过难关,健健康康长大呀!这是我们小主千辛万苦生出来的孩子,一定要好起来啊!”
温玉与她们擦肩而过,径直走向寿康宫。
她虽然并不会炼制剧毒,但是在王府时,曾经在医书上见过不少对症状的描述。倘若她没有看错的话,小公主应该时日无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