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当,是朕不识人眼色,继续磨墨。”
“是。”
于是,瑾贵妃含笑进了内殿之后,第一个看到的人并非谢晏辞,而是卫书懿。
新仇旧恨夹杂在一起,让对方差点没有控制好面部表情。
“嫔妾拜见贵妃娘娘。”
“是本宫来的不凑巧了,没想到,嘉婉容也在呀?”
谢晏辞正在埋头批阅奏折,顺口接了句:“朕还是挺喜欢嘉婉容的手艺,带来的果子不错。”
“看来皇上的心,逐渐偏向于妹妹了?”瑾贵妃径直坐到了他的身旁,娇嗔道,“是臣妾手艺不精,得不到皇上的欢心。”
“啧,你我之间的情分,怎么还能说出这种酸话来?”
瑾贵妃半真半假的应道:“还不是因为……皇上连续两次没按时赴臣妾的约,却都是去了嘉婉容那里。臣妾就是小肚鸡肠,就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盯着这件事想,求皇上责罚!罚过之后,臣妾就没那么多心思去想其他了。”
卫书懿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贵妃娘娘:外人面前,她永远是端方有礼,带着疏离浅笑的。唯有在帝王身侧,才露出了小女儿姿态,恍若民间最寻常不过的夫妻。
谢晏辞无奈的看过来:“你瞧瞧,贵妃在吃味呢!要不要跟她解释清楚?”
“贵妃娘娘,先前都是事出有因,多半都跟昭华有关系,嫔妾并没有故意夺宠,还请您见谅。”卫书懿起身行礼,诚恳的说道,“论宫中资历,论家世恩宠,嫔妾怎敢与您相提并论?今日亲耳听见贵妃娘娘因为嫔妾吃味,真是惶恐!”
有帝王在,瑾贵妃也不能反驳什么,淡笑带过之后,顺势搂住了他的胳膊。
见此情形,卫书懿果断告退,生怕打扰了他们的交流,又被无端记上一笔。
“皇上,臣妾一来,就把嘉婉容挤走了,您不会生气吧?”
“怎会?”谢晏辞不动声色的回答,“她为人处世都有分寸,知道你有心里话想说,特地告退……”
“那,在皇上眼里,臣妾懂事有分寸么?”
他迎上那双杏眸,放下手中的毛笔,戳了戳她的额头,没有回答。
瑾贵妃娇声恳求道:“臣妾想在七夕宫宴上,为皇上献舞,晚宴过后,皇上可否来承乾宫,替臣妾指点迷津?”
“嗯?朕不像八弟,不怎么通音律,尤其是舞蹈这方面,就更帮不上忙了。”
他故意给了这样的回答,她果然急了:“皇上!有些事,还需要臣妾明说嘛?”
“朕想听你说。”
瑾贵妃涨红了脸,依偎在他怀中:“臣妾一直以来最大的心愿,就是替皇上生儿育女。可老天爷待臣妾不好,这么多年了,肚子也没动静。臣妾实在没办法,就去占星处问了一卦。”
谢晏辞听到了关键之处,扬眉问道:“那边的钦天监怎么说?”
“七夕佳节当晚,子时同房,臣妾势必能生下皇嗣!”
亲口说出这句预言,她有羞赧,更多的还是激动。
他闻言也是怔愣半晌,搂住了她的肩:“果真么?!”
“是,起初臣妾也是半信半疑,生怕钦天监说的不准,或者为了哄臣妾开心,说了假话。这不,等国师大人回宫,臣妾又去问了一次,时辰分毫不差!可见,这个法子是可行的!”
要让曲文赫的女儿诞育子嗣么?
谢晏辞有刹那的恍惚,在想起宫中还有曲月夕这号狠角色后,蓦地握紧她的手。
“既然如此,那朕定不负瑶儿的心意!”
——七夕宫宴。
皇亲国戚与重臣赴宴,免不了又是一阵寒暄。
卫书懿特地绕去了竹林附近,顺着印象里的入口踏进简陋的地宫,寻找谢琰清的身影。
对方果然藏身于此处:“外面有影卫盯着,本王好不容易才甩开了他,长话短说。予淮这个人有问题,本王还在查,至于他和曲家之间的关联,恐怕还要追溯到更早之前。”
“那……若我在这时候,引导皇上察觉他与瑾贵妃之间的私情,此计可行吗?”
谢琰清犹豫了一瞬,还是摇头:“不可!曲文赫的爪牙还没彻底清除干净之前,你别动曲家的人,小心被刺客针对!”
“倘若瑾贵妃真的与外男有染,这种大罪,皇上定然不会忍受。到时候,诛九族都是有可能的,还怕什么曲家人?”
“卫小姐,你听好了。”谢琰清走近几步,“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曲文赫与卫氏的旧案相关,而且和予淮也有交易,具体是什么,本王还没弄清楚。如果你想就此断了线索,就尽管放手去做!”
终究,还是没办法动手么?
卫书懿的眼眸黯淡,垂首道:“我知道了。”
“时候不早了,尽快赴宴!”
说完,他又悄然消失在地宫的尽头。
与此同时,谢晏辞也没有闲着,因为同几位大臣探讨凉州的事,耽误了时辰。现在他只能抄近路,穿过御花园,行至蓬莱宫。
“你们几个,腿脚利索点!可不能让皇上误了时辰!”
杨明睿急匆匆的在前头赶路,谢晏辞则靠在轿辇上休息。
成日的政务,还有参不透的阴谋,让他逐渐感觉到疲惫,眼下赶路的时光,就是难得清闲的瞬间。
突然,有断断续续的乐声从不远处传来!
曲调极其普通,是宫中乐师经常弹奏的那几首,然而,演奏的乐器并不普通!
“竹叶笛……”
谢晏辞喃喃自语,下意识探身往声源看去。
有个窈窕身影在石桥附近一闪而过,应该不是他看花了眼。
“皇上,您怎么了?在找什么?”
“杨明睿,方才前头有人经过,你可看见了?”
“奴才埋头赶路,没有见到可疑之人。”说着,他也踮脚往那个位置看去,“皇上,这条路虽通后宫,但却算是一条远路。娘娘们肯定不会从这儿经过的!”
“这样么?”帝王略显失落的收回目光,“兴许就是天黑了,朕眼花瞧错了。”
否则,还会有其他的真相吗?
他从来没有教过其他人竹叶笛,而那个被他手把手教会的女子,却再也不可能为他吹上一首曲子了。
恍惚间,他好像又看到了午门抄斩那一幕。
第207章 含情咫尺千里
御花园的插曲,很快就被谢晏辞抛到了脑后。
宴席上,作为帝王,他依旧按照原有的模式,复刻先帝在世时的一切。对朝臣礼遇有加,再扮演一场兄友弟恭,最后总结陈词,祝福大周朝昌隆永盛。
歌舞表演还是那些,看的他审美疲劳。但是有外人在场,不得不打起精神,在必要的时刻颔首,假装正在欣赏。
“皇上,皇上?”
一旁的皇后也是哈欠连天,每次都趁着低头饮酒的工夫,用长袖掩面,才能挡住略显失礼的瞬间。
等到她轻声唤谢晏辞时,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怎么了?”
“瑾贵妃也要上去表演节目,臣妾突然想起来……母后今日说话时偶有咳嗽,现在要去寿康宫探望一番,不知皇上能否允许?”
若说在这个雍华宫中,最不会说谎的人是谁,那他必然选择皇后。
他明白,皇后与贵妃不睦已久,现在说是尽孝,其实是懒得看贵妃献舞。为了不引起争端,他当然要点头同意。
身旁人离去之后,谢晏辞盯着歌舞升平的画面,心中越发落寞空虚。
杨明睿察觉到了这点,还以为自己伺候的不周到:“皇上需要点什么?奴才给您找来?是御膳房准备的膳食不好吃,还是司乐司的人表演的不好看?”
“没事,朕只是有点累了。”
兴许就是御花园的乐声,才引他格外怀念儿时的岁月。
那会儿,他还是无忧无虑的太子殿下。虽然很遗憾,没有见过亲生母亲,但是收养他的皇后待他并不差。宽柔并济,让他过得舒心。
先帝偏爱他的聪慧,隔三差五带他赴宴长见识,为他铺路。所谓的夺嫡之路,并不艰难,反而一帆风顺。
“皇上,贵妃娘娘开始献舞了!您要不要看看?”
杨明睿发现台上人已经换了一批,而帝王仍旧埋头盯着美酒发呆,忍不住出声提醒。
谢晏辞这才回过神来:“好。”
贵妃的舞蹈,其实并不难理解。
霓裳羽衣……
是她进宫后,特地为他起了一支舞。
二人在御花园,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彼此都认定对方是自己的正缘。他曾经紧搂着她,给予椒房专宠,还命人打造了更为精美的服饰赠予她。
就是眼前这件。
可不知为何,触景生情的效果并不明显,反而让他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那个,压在心底,再也不敢提及的玩伴。
“父皇,卫姑娘家里到底做错了什么?罚俸禄,降官职不行吗?哪怕贬为庶人留一条命也好啊!为何一定要赶尽杀绝?”
那时候,得知噩耗的他,不管不顾的冲进了御书房询问。
先帝按住他的双肩,俯视教诲道:“皇儿,你是未来的天子,遇到通敌卖国的罪人。哪怕昔日的情分再深,也绝对不可姑息养奸!明白吗?!”
“卫国公他们……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你有证据吗?还是说仅凭着感觉?朕需要的,是一位有勇有谋的太子,而不是一名妇人之仁的皇子!”
他不敢再继续求情,说出口的话,也是逐渐变小声:“可是父皇,卫姑娘是卫国公一手带大的。倘若他是奸佞小人,绝不会培养出这样出类拔萃的女儿……”
“荒谬!”先帝沉了脸色,不欲再谈,“宴辞,人都是有多面性的。他可以是叛国的奸臣,可以是慈父,二者并不矛盾。回你宫里去,将这件事想清楚了,再来见朕!”
于是,他顺畅的太子路上,有了第一个坎坷。
先帝变相的软禁了他,因为他不辨黑白,胆敢替罪臣求情。
后来还是他软磨硬泡许久,皇后才去斡旋,给他一次出宫的机会。
正是那一次,让他亲眼见到了午门抄斩。
“卫国公!”
还没等他喊完,杨明睿就死死的捂住了他的口:“殿下恕罪!奴才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犯错!他已经是死人了,不是什么国公爷!”
先帝好像恨毒了卫家的人,斩首还不够,竟然命人将他们的头颅系在高杆上,挂在城门示众。
他莫名产生了恐慌:“杨明睿!卫家的女眷呢?也都死了吗?!”
“这……这……”“快说!”
“奴才听说,没有涉及此事的女眷,全被发配到花街柳巷,今后注定是成为官妓的命了!还得是样貌好,体质强,能够挺过这段时间的女子。否则,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还是个问题。”
他只觉得胸口堵得慌,张了张口,终究什么也没问出来。
卫姑娘,也要沦为这样的女子吗?
他不敢细想。
“臣妾也来敬皇上一杯,祝皇上长乐无极!”
瑾贵妃的声音传来,将谢晏辞拉回了现实。
他惊觉自己盯着舞台发呆,压根就没有将用来追念旧情的舞蹈看进去,只能尴尬的举杯,算作回应。
好不容易熬到了宴席结束,瑾贵妃还特地走到他身旁提醒:“皇上,臣妾之前求您的事,可别忘了呀!”
“子时,朕记得。”
“那……臣妾就在承乾宫等您过来。”
谢晏辞揉了揉眼,耳畔似乎还能听见有人在吹竹叶笛:是她回来了吗?
不可能。
要不要再去看一眼?只需要路过瞥一眼就行。
“杨明睿,一会儿去承乾宫的时候,绕到御花园,朕想去看看石桥。”
“是,奴才遵旨。”
帝王压根就没抱着死人复生的念头过去。相比于年少时期明眸皓齿的玩伴沦为男人的玩物,还不如死了的好。
他的心情复杂,甚至沉重,下了轿辇之后,就往石桥的方向看去。
有人?!
“皇上,您别怪奴才多嘴。先前您让奴才提醒,子时之前,务必要赶去承乾宫的。我们来的时候已经绕了远路,还请您注意点时辰。”
谢晏辞的心思早就飞向了不远处,他伸出食指,示意杨明睿噤声,随后小心翼翼的走到了树丛阴影里。
正如他记忆中的画卷一样,女子身着素净的衣裳,孤身一人在桥上起舞。舞姿与印象里的有些出入,却不影响他被吸引。
天底下会有这样的巧合吗?
他禁不住轻声唤道:“卫姑娘!”
女子身形一顿,动作戛然而止。
第208章 况听家家远砧
“皇上?!”
女子转过身来,诧异的望着他。
随后,赶紧行礼,脸上尽是慌乱。
“贞贵人……怎么会是你?”
“臣妾方才在宴席上看到贵妃娘娘舞姿倾城,一时间没忍住,就想试试闺中所学的舞蹈。这里僻静,来的人并不多,没想到却惊扰到了皇上,是臣妾的过错。”
闺阁里学会的舞?
谢晏辞上下打量着贞贵人:看她的年纪,应当和卫书懿差不多大,或许小上一两岁?
一个是国公府嫡女,另一个是高官嫡女,说不准以前就认识呢?
他鬼使神差的走上前,扶她起身:“不,你没有错。方才跳的是什么舞?有名字么?朕瞧着不错。”
她带着浅笑回应:“回皇上的话,这支舞名叫《夕拾》。”
“原是如此。”
今夜,卫书懿提前找了欣选侍身边的侍女,替贞贵人好生妆扮了一番。在原有的面庞基础上,略微点缀了几笔,就增添了几分清妩。
另外,她还提醒过贞贵人,务必表现出与平常不同的热情来,让帝王忘记原来的云端仙子白妤。
“皇上,臣妾有几句心里话想说。”
“你说。”
“臣妾原本以为,皇上是顾及家父的颜面,迫不得已才将臣妾纳入后宫。在闺阁这些年,臣妾循规蹈矩,是个无趣的人。在舞艺上,也远远不及东偏殿的徐美人。故而,皇上每次来永和宫,都会忽视臣妾的存在。”
谢晏辞也是第一次听到她说这么多话,往常碰了面,她总是寡言少语,将心思都藏在暗处,比刚入宫的嘉婉容还要棘手。
他叹了口气,摇头否认:“并非如此,朕每次见你,都觉得你性子冷淡,极不高兴。生怕你是被逼入宫,对朕心生怨怼。为了不扫你的兴,朕这才刻意躲开。”
“什么?!”贞贵人听了,也是格外讶异,“所以,臣妾可以理解成,臣妾与皇上在互相误会吗?”
“是,事实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