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三天之后,明湘就后悔了。
柳映雪、柳饮冰姐妹年少时是闻名大晋的美人,能找到柳黛这样一个和她们有几分模糊相似的少女便已经是运气很好。本来不该再多苛求什么,然而柳黛学礼仪学规矩实在是太慢了些,明湘去群玉宫看了两天,就彻底顾不上那张和她母妃相似的脸了。
“她不是普通的慢。”明湘按着眉心,无奈道,“一个动作女官教她三十遍也记不住,好不容易记住了,再过一刻钟问起来,又是一脸茫然——比梅酝当年学琴还笨。”
一旁的梅酝:“?”
柳饮冰生前是个不折不扣的聪明人,见微知著闻一知十,如果不是她这份过人的灵慧机敏,即使再怎么装疯,也很难十几年不露半点破绽。
然而柳黛显然没有柳饮冰的聪慧,桓悦和明湘派了最好的女官去教她礼仪规矩,待人接物,柳黛愣是没学到半点,旁观的明湘都看得心累,教导柳黛的女官更是心力交瘁。
桓悦顺势握住明湘的手臂,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心不在焉地温言安慰道:“不聪明就不聪明,反正弘嘉郡主自幼是在民间长大的,就算有些差池也不奇怪,大不了令她待在镇国公府里,轻易不许出门。”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明湘按着眉心想了半天,终于不情不愿地接受了事实,长叹一声:“是我强人所难了——她生的那么像母妃,怎么就没有母妃的半点聪慧呢?”
桓悦一点也不关心柳黛聪不聪慧,他一手虚虚环过明湘身体,下颏埋进明湘肩窝:“武安王妃美名远扬,正是因为常人远不能及的缘故啊。”
他的面颊骨相线条非常秀丽流畅,丝毫没有模糊。正因为此,明湘迅速感觉到了肩头的压力,她毫不留情地推开桓悦:“你压的我肩膀痛。”
桓悦大感冤枉:“我都没有用力。”
明湘侧首看他一眼,淡淡道:“你没有自己的座位吗?一定要挤在我身边?”
她的语气虽然淡,却没有不耐。桓悦重新锲而不舍地贴过去,柔声道:“皇姐不是允许我亲近了吗?”
“是。”明湘再度冷酷地推开他,“但我没有允许你贴在我身上。”
桓悦不管。
他一向非常善于拿捏分寸,更善于察言观色——此处察言观色单指明湘。只要明湘没有发怒,桓悦就能像小狐狸一样伸出爪子试探,一点点得寸进尺,但是永远恰好不越过明湘的底线。
“我想抱抱皇姐。”桓悦轻声道。
还不等明湘回应,他张开双臂,将明湘抱进了怀中。
馥郁微甜的香气一刹那充斥了明湘的口鼻,桓悦从身后将她整个人抱进怀里,明湘只要一垂眼,就能看见身前桓悦手腕上垂落的那串赤玉珠串在她面前来回摇曳,晃出一道火红的弧度。
桓悦贴着她的面颊,轻声道:“皇姐也不讨厌,是不是?”
这种时候,明湘总能最为清晰地意识到,桓悦其实已经比她高出不少了,他的乌发水一般的铺散倾泻下来,和明湘垂下的发丝混在一处,难以分辨究竟是谁的头发。
桓悦抬手,拈起一缕乌发在指尖绕着圈。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抬手时袖口垂落,露出一段素白小臂,即使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显得非常好看。
明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的目光落在桓悦手腕上那串赤玉珠串上,探手扯了扯:“把我的赤玉手串还给我。”
桓悦连忙收手护住手串,生怕明湘这轻轻一扯把珠串扯断了。他拖长声音,语调欢快而甜润:“不行——”
“这是皇姐亲口答应送给我的,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明湘:“……一串珠串而已。”
“皇姐承诺过给我,就是我的。”桓悦笑吟吟低头看她,像只得意洋洋的小狐狸,“我年幼时,皇姐可是亲口告诉我的,有的事情一步也不能让,否则就要一让再让——今日皇姐要收回珠串,明日要从我这里收回更多承诺怎么办?”
明湘瞥了桓悦一眼:“在你心里,我是出尔反尔的小人吗?”
“皇姐当然不是小人!”桓悦应得很自然,“但是我是啊!”
明湘:“……”
桓悦道:“小人总会情不自禁地患得患失,猜度君子,所以,为了安我的心,请皇姐不要收回珠串。”
明湘无力地摆摆手,放弃了收回赤玉珠串的想法。
她倒不是想出尔反尔,而是那串赤玉珠串赠给桓悦时,她还不知道桓悦的心思。现在知道了,再看桓悦整天戴着她的贴身之物,明湘总感觉十分奇怪。
“我不想看见它。”明湘言简意赅道,“你自己收好。”
桓悦眨了眨眼:“好的。”
次日再见桓悦,明湘果然见他手腕上没了那串赤玉珠串。
自从元月初一以后,明湘其实已经逐步减少对朝中事务的过问,开始专心休养。每三日李老太医请一次脉,据李老太医亲口所言,明湘如果能再将养些时日,底子能修复很多,至少不用一到冬日先病上一场了。
即使李老太医不说,明湘也察觉到自己的身体似乎确实有所好转,至少夜间休息时,终于能沉沉地睡一夜,而不至于夜半惊醒。
正在明湘计划过几日出宫,去温泉庄子上待几天,既能安心调养,又能暂时远离时常出没于凝和殿的桓悦,她听到一个算是不错的好消息。
长兴侯宁斐回京了。
宁斐回京当日,正好是四月初十,殿试的日子。
四月上旬还没过,先是柳氏冒出来一位弘嘉郡主,然后又是内阁阁议奏请调兵,紧接着殿试举行,几件大事重叠在一起,就显得长兴侯回京这件事很不起眼了。
宁斐当初没有代表长兴侯府站队,不过明湘和宁斐本人还是很谈得来的。是以宁斐回京之后,第一封帖子就递上了湘平郡主府。
当初明湘给宁斐的评价是“芳兰竟体之姿,琨玉秋霜之质”,看似有过誉之嫌,实际上如果见到宁斐本人,大部分人都会觉得,湘平郡主的评价十分贴切,后半句不好擅自评价,但前半句是毫无争议的。
明湘进花厅的时候,花厅中空空荡荡。本应坐在花厅里喝茶的长兴侯正在花厅外的屋檐下,饶有兴致的逗弄一只通体雪白的狮子猫。
听见脚步声传来,宁斐起身转向明湘的方向:“见过湘平郡主。”
宁斐的长相非常出众,标准的剑眉星目丰神俊朗。玄色团领窄袖,整个人高挑修长,往那里一站,就像一把半出鞘的宝刀,气势非凡却不迫人。
“几年不见。”明湘站在花厅前,点头道,“长兴侯又……长高了。”
宁斐坦然地点头:“本来以为我这把年纪已经长无可长了,正在发愁如何是好,没想到居然能在郡主心里不断长高。”
明湘笑起来,示意他进厅来坐。
宁斐自己进来也就罢了,还顺手抄起那只狮子猫一同带了进来,这只总是趾高气昂的狮子猫就趴在他怀里,高傲地抬起头喵喵叫着。
明湘先例行关怀了一下宁斐的述职情况,旋即话音一转,问道:“我听说去年年末乌戎又冲击宣化了?”
宁斐不在意道:“年年如此,宣化兵强马壮,时刻警醒,乌戎攻不进来。”
明湘道:“是了,我看了送上来的战报,乌戎不但没占到什么便宜,反而被你带人追击出十余里,斩首几十。”
宁斐却摇头:“论起威势,我还差得远。”他半是感叹半是怀念道:“当年家父戍守宣化时,没什么斩首追击的功绩,我起初还觉得毫无滋味,后来直到家父过世,才知道不是他没有功绩,而是乌戎忌惮他,根本不敢正面冲击宣化。”
“善战者无赫赫之名。”明湘微笑道,“当年皇祖父曾经夸赞过,说老长兴侯戍守宣化,北方便没有可忧虑之事了。”
宁斐一边对狮子猫上下其手,一边话锋一转:“说起来,我还有件事想托付郡主。”
明湘扬眉:“你说。”
宁斐道:“我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今年六月满十六岁,到了待嫁的年纪。”
明湘不是第一次被人请托做这样的事了:“你想请我帮她找一门婚事?”
“不是。”宁斐道,“家母亲自带她上京来,不过家母已经在宣化待了许多年,对京城中的人物难免不太熟悉,我妹妹更是自幼自在惯了,是个彻头彻尾的野丫头……”
“找个女官!”明湘拍手,“对吧?”
“正是。”宁斐点头,“不指望能将她教出什么样子来,只要能给她讲清京中人物谱系就够了。”
“没问题!”明湘当即拍着胸口保证。
保证到一半,她突然想起柳黛,又提心吊胆,小心地问了一句:“无意冒犯,不过还是需要问一句——你妹妹在这方面,是稍有天分,还是一窍不通?”
宁斐:“……?”
他想了半天,纠结地做出了判断:“她不太爱学,不过学起来,不算太慢。”
“好。”明湘重新放下心来。
只要不是一窍不通就行,那几个负责教导柳黛的女官已经呕心沥血日渐憔悴,如果宁斐的妹妹也是这样,明湘还真不知道该挑哪个倒霉家伙送过去教导她。
转过头来,明湘就把章怀璧叫过来,安排给她一项任务:“长兴侯的妹妹随长兴侯一同进京了,我从宫中找了个女官教导她,她出去行走交际时,你便和她一起,从旁提点一二。”
毕竟章怀璧才是自幼在京中夫人小姐的交际圈里长大的那个,相熟的人不在少数,有了她帮忙,宁斐的妹妹融入京城的交际圈应该更顺利些。
明湘倒不是当真对宁斐的妹妹百般关怀,而是主要存了提携章怀璧的心。章怀璧来她身边做女官,来了几个月,明湘喜欢她的聪明安静,不免要为她做些打算。
让章怀璧从旁提点长兴侯府的小姐,一是彰显明湘看重信任她,二来也能让长兴侯府顺带欠章怀璧一点情分。
章怀璧当然知道这是明湘为她打算,欢欢喜喜应下此事。她是京城里土生土长的,交际很广,又有出嫁的堂姐章怀翡帮忙,没几日便带着宁小姐参加了郑王妃的诗会,又要去成国公夫人的花会。
然而这一次,章怀璧一早离开郡主府,一直到天色黯淡都没有回来。
“奇怪。”梅酝看着天色嘀咕,“花会最多开到未时末就该散了,怀璧怎么还没回来?”
明湘正在临窗的榻上看一本史书,听见了梅酝的话,闻言眉头微皱:“派人去成国公府和长兴侯那里问问。”
梅酝应了一声:“我这就去找琳琅姐姐。”
琳琅名为侍女,其实还兼管府中事务,算是大半个管家。
她跳起来往外跑,没跑几步,只见两个身着鸾纹袍的鸾仪卫迎面而来:“梅酝姑娘,劳烦通传一声。”
这两个鸾仪卫是奉日字卫指挥使之命前来的,他们一张口,就朝明湘通报出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消息。
“郡主,成国公府三房的七少爷死在了花会上,经查验系遭人谋杀,鸾仪卫已经接手了此案,现在现场可疑的人全部扣留,其中有两位是持郡主的帖子去的,分别是八品贞仪女官、刑部尚书侄女章怀璧,长兴侯之妹宁舒,请郡主吩咐,这二人是依照常例扣留取口供,还是直接送还府中?”
鸾仪卫主要职责是抓捕暗探,但同样也可以追索凶案。并且为了最大限度地保证查案公正,只要案子涉及正二品以上大员及其近亲,无论这桩案子本来在京兆府、刑部还是大理寺,都要引入鸾仪卫来负责。
因此接到禀报,说成国公府发生凶案,鸾仪卫火速到场,并且毫不客气地扣留了所有存在嫌疑的人。不管是哪位宗室的妻女,哪个大员的千金,只要鸾仪卫不松口,就不能擅自离去。
但鸾仪卫的标准有时又比较灵活,比如查着查着发现扣留的嫌疑者中,有湘平郡主府的人,那就立刻派人来询问明湘的意见,并且随时做好了悄悄放人的准备。
明湘猛然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都有些茫然:“章怀璧和宁舒……直接送回来影响不大好,你们照常问话即可,态度略好些。”
两名鸾仪卫对视一眼,明白了湘平郡主的意思。
——直接放人容易落下把柄,要隐蔽一点回护。
明湘按了按眉心,又问:“成国公府的七少爷遭人谋杀?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先跟我说一遍。”
这事简直奇怪,她在京中待了这么多年,还没听说过在女眷们的花会上,猛地冒出来一个遭人谋害的男子。
两名鸾仪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往前一步,开口道:“禀告郡主,这件事是这样的。”
作者有话说:
除夕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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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她们同时打了个寒噤
“姓名。”
“章怀璧。”
“年岁。”
“五月初七就满十六岁。”
“出身。”
“京城章家, 行四,伯父为刑部尚书章其言,父亲为从六品光禄寺丞, 现蒙湘平郡主抬爱, 任凝和殿八品贞仪女官。”
对面的鸾仪卫下笔如飞,另一名女鸾仪卫抬眼。章怀璧正襟危坐,等待着对方发问。
出乎意料的是,那名神态冰冷严厉的女鸾仪卫并没有问, 而是朝她道:“章怀璧,请你把今日在成国公府花会上所见到的一切说出来。”
“……一切?”章怀璧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愣。
对方点头:“一切,从你今日踏进成国公府大门,到鸾仪卫封锁现场为止。”
章怀璧的面色略有些发白,思绪倏然飘回了不久之前。
成国公府不到三个月里办了两场花会, 铺陈的极其盛大。章怀璧持着明湘的帖子, 带着长兴侯府的小姐宁舒轻松融入了夫人小姐之中。就连成国公夫人也将她们二人叫过去, 亲自捋下手上一对羊脂白玉的镯子做了见面礼。
“上一次湘平郡主亲临,我家华儿私下里向往倾慕了好久, 觉得郡主风神远胜常人,很想亲近,这次郡主虽然没有来, 但章女官是郡主的身边人, 宁小姐更是长兴侯府的千金,都是我们府上的贵客。”
成国公夫人说着,招手叫三小姐朱华过来:“华儿, 你陪着章女官和宁小姐, 不要失了礼数。”
成国公夫人这样客气, 算是自降身段了。上一次花宴湘平郡主接了帖子,正宜让朱华出风头,谁料她的大女儿与盛仪郡主从前有过过节,湘平郡主又表现出更看重叶臻的态度。
成国公夫人懊恼不已,趁湘平郡主生辰,备了极厚的礼携女儿同去,却也没能多和郡主搭上几句话。眼看这一日郡主虽未亲至,然而她身边的女官带着长兴侯府千金来了,自然要趁这个机会好好拉拢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