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半盏茶,御辇就到了。桓悦上了辇,一行人急如星火,往东宫去了。
进了东宫大门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
桓悦下辇,回首望了一眼淋了雨的宫人们,道:“给他们放三天假,加赏三个月月例。”
宫人们顿时面露喜色,齐齐谢恩。
桓悦却已经无心理会他们了。
他从宫人手中提过一盏宫灯,走上了东宫悠长的游廊。
第124章
第三卷 完
东宫的正殿叫做本宁殿, 是东宫之主处理政务的地方。
咣当一声,本宁殿大门轰然而开。
东宫无人居住,深夜无灯无火, 整间本宁殿里一片漆黑。
宫人们提灯候在廊下, 却不敢擅自跟进去,桓悦提灯而入,喻和谦卑的、悄无声息的跟在后面,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本宁殿上高悬着“本固邦宁”的匾额, 桓悦将宫灯提高了些,照亮了高处的匾额。
这里是他父亲生时所用,桓悦本人为表谦恭从来没有动用过。当他仰起头看着殿上高悬的牌匾时,年幼时父亲留给他的记忆早已经模糊成了褪色的云絮,不必风吹就已经散了。
他想起明湘,皇姐拉着他的手站在匾额下, 抬手指着殿上的匾额, 问他:“阿悦知道本固邦宁的出处吗?”
还是皇太孙的桓悦仰起头朗声道:“民为邦本, 本固邦宁。这是《尚书》中的教诲,百姓才是国家的根本, 只有百姓安定,国家才能安宁。”
幼年太孙期待地抬首望向湘平郡主,得到了她一个肯定的笑容。
桓悦提着灯, 缄默地穿过本宁殿, 向后走去。
本宁殿后方东边的殿宇,是东宫的内书房。
这间殿宇叫做惟勤殿,取自《尚书》中的‘功崇惟志, 业广惟勤’。殿内‘功业惟勤’四字, 是桓悦开蒙后先帝亲手题写, 意在勉励他。这对于皇孙而言是极大的光彩,毕竟先帝子孙繁盛,自己恐怕都记不清有几个孙子。能得先帝手书赐匾,无疑证明了先帝对太孙的看重。
这是年幼时桓悦坐在父亲膝头听他和东宫属臣议政的地方,后来他开蒙后,分走了一半惟勤殿用以读书。再后来父亲病故,母亲自戕,这座空旷宏大的殿宇,就由还年幼的桓悦一人撑了起来。
桓悦静静仰望着皇祖父的御笔,良久,他转过身,走上惟勤殿殿后的游廊,朝后接着走去。
允成殿是太子起居的宫室,一应都是依照太子的规格布置。桓悦登基前,起居只在允成殿的偏殿,既是出自对父亲的孝心怀念,也是怕被人抓住把柄弹劾太孙僭越。
这也是东宫三座大殿中最末的一座,正殿的匾额是‘允执厥中’,同样是《尚书》中的典故,指言行不偏不倚,符合中正之道。这座匾额悬在太子寝宫中,寄予了对太子品德的殷殷厚望。
桓悦在允成殿偏殿住了多年,哪怕早就搬去了福宁殿,对允成殿依旧极其熟悉,闭上眼都知道该怎么走。他没有在此处多留,脚步一转,直接走向了东宫女眷所居的二重宫院。
他父亲是先帝与昭贤皇后嫡长子,落地即封太子,薨逝后先帝大为悲痛,丧事规格之高远远超出了太子应有的规制,再高一点就能比肩皇帝了。然而他母亲太子妃的葬礼规格却十分普通,仅仅是寻常太子妃的规格,和太子的丧礼一比那就寒酸的多了。还是桓悦登基后追封父母为孝德帝后,重修其陵,才算把父母的待遇拉平。
先帝对嫡长媳之死异常冷淡,是因为太子妃是自戕而死。
东宫中历代太子妃所居的宫室名为慎德殿,桓悦推开慎德殿的殿门,无视了正殿上方‘淑慎有德’的牌匾,径直来到内室,静静注视着墙壁上用轻纱笼罩起来的孝德皇帝墨宝。
那是他的父亲写给母亲的,《诗经·郑风》中的句子。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他的父亲还在时,东宫除了太子妃,只有寥寥几个长年难得见太子一面的妃妾。太子与太子妃琴瑟和谐,是高门皆知,令人艳羡的一桩佳话。
他们确实相爱,因此太子居于东宫多年,却只有桓悦这一个太子妃所出的皇孙。先帝与昭贤皇后知道太子体弱,也不在子嗣方面督促他,夫妻二人真正是一心一意。
太子还活着的时候,他与太子妃的情意是一桩佳话。然而当太子薨逝,太子妃自戕之后,落在先帝眼中,就成了儿媳不识大体的证明。
先帝固然为爱子薨逝而悲切,但当太子的薨逝成了无可扭转的既定事实之后,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到了东宫唯一的皇孙身上。在这个时候,太孙年幼尚未长成,先帝对太孙的期望就要由太子妃来承担。他希望太子妃能撑起东宫上下,照顾好太子唯一的儿子,履行一个储君正妃的职责,在太孙成长到能够担起风刀霜剑之前,做好太孙身前的最后一道防线。
然而太子妃选择了自戕,抛下了她的儿子、她的母家,以及太子遗留下的储君之位。
无疑,在先帝眼里,太子妃或许是太子最满意的爱妻,却不是合格的东宫储妃。她让先帝大失所望,也让幼小的桓悦在丧父之后,毫无准备地被推到了环伺的群狼之中。
桓悦静静凝视着墙壁之上的那幅长卷。
他对父亲的记忆完全来自于先帝命宫廷画师所绘的画卷,而先帝命人作画是为了怀念爱子,对于令他不甚满意的儿媳妇,当然不会刻意命人作画。因此桓悦对母亲的印象更为单薄,只有年幼时睡梦深处,偶然闪过女子温柔地哼着一支小曲,哄他睡觉的零星碎片。
或许是因为他们去的太早的缘故,桓悦有时会思念先帝,却很少思念父亲母亲。
在这个大雨连绵的夜里,桓悦挑灯,凝望着墙上的长卷。
皇祖父对他寄予厚望,虽然迟迟没有松口立他为下一任储君,但事实上,桓悦一应待遇,和储君差不了多少。他与年龄相仿的皇子皇孙们同样每日去东阁中读书,却只有他一个多了东宫内书房的课。
桓悦忽然想起三大殿上高悬的三座匾额。
本固邦宁,是执政根基。
功业惟勤,是执政态度。
允执厥中,是修身德行。
这是来自父祖的厚望,桓悦自登基后夙兴夜寐宵衣旰食,恨不得一个人拆成两个人来用,唯一的爱好就是出宫见皇姐,整个人恨不得把明君二字刻在头上。
他自认不敢比拟先代明君,但登基以来,确实是竭尽全力、问心无愧。
桓悦再度望向墙壁上父亲的墨宝。
他想:我果然是孝德皇后的亲生儿子。
尽管母亲过世极早,没有在膝下承她教诲,却依然在某些地方像足了她。
——他唯一一点私心,大概就要着落在皇姐身上了。
桓悦仰望着长卷,目光似乎是在看那婉转端丽的字迹,又似乎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当中去。
良久,他轻声道:“皇祖父、父皇、母后,儿臣愚笨,自登基以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刻不敢忘怀父祖教诲,虽无太多功业建树,却也勉强可称一声问心无愧,唯独在婚事上,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的声音极其轻微,口唇微微开合,只有近在身后的喻和,能稍稍听见只字片语,饶是这只字片语,便已经让喻和公公深深低下头去,努力将自己扮成聋子哑巴。
轰隆一声巨响,滚滚雷霆划破天际,天穹之上电闪雷鸣,映亮了半边天宇,隔着慎德殿的窗子照入殿中,将桓悦的侧脸都照的清清楚楚。
电闪雷鸣连绵不绝,仿佛天穹即将撕裂。桓悦却连转头看一眼都欠奉,他的目光始终是幽然的,只平静地说完未尽之语:“列祖列宗泉下有知,若惊若怒,罪责在我,皆由儿臣一力承担,伏祈皇祖父、父皇明鉴。”
刹那间天穹上又是一道雷霆炸响开来,素来八风不动的喻和公公都吓得一缩,几乎以为天雷要劈下人间。
然而皇帝就是皇帝,很有一种凛然不惧的气势:“来日太庙内,列祖列宗灵位之前,儿臣自当再行祭告。”
喻和惊得都快呆住了——皇上这是要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宣告你与永乐郡主的逆伦之举吗!
他偷眼望向皇帝,只见桓悦半边侧脸森白如雪,目光幽然,唇色却殷红,那张美丽的面容上尽是决然冷色。
喻和心中咯噔一声,慢慢垂下眼,连呼吸都放得轻了。
轰隆!
又一道雷霆在天际轰然炸开,闪电掠过天际。
片刻之后,雷声止息,天边闪电残余的光芒淡去。
慎德殿外,雨声渐渐变得更加大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卷 结束,明天开第四卷,也是本文最后一卷啦!
之前我预计的下一本是《难谙君心》,但是和编辑沟通之后,发现这个男主宫斗,自始至终只是女皇手中一枚卒子的核心梗如果想要保留的话,很容易被举报np,到时候就要锁文。但是这个核心梗是我想写这本文的初心,也直接关乎望舒的人设,所以我不想把它大改,只能把这本文往后排,等我想出合适的修改方案再开,抱歉。
下本文还没想好开哪本,大概率会是《江楼月》,不过也不排除其他可能,大家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进专栏点个收藏,鞠躬。
📖 终卷 📖
第125章
风雨欲来
永靖侯世子立在阶下, 来回踱步。
没多久,守门的护卫拾级而下,来到永靖侯世子面前:“世子请回吧, 郡主不在府中。”
永靖侯世子见护卫转身要走, 连忙叫住他:“可我听说郡主前几日回城了。”
护卫道:“郡主确实已经回城,但在五天之前,郡主应召入宫陪伴永乐郡主,还未回府。”
永靖侯世子急急问:“敢问郡主是否说过, 她什么时候回府?”
护卫微露踌躇之色,永靖侯世子会意,不必他亲自动手,他身后的小厮已经知情识趣地上前一步,须臾间一个荷包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滑进了护卫的袖中。
荷包分量不轻,护卫颠了颠荷包, 很是满意, 不再卖关子:“郡主并没有吩咐, 不过据郡主身边的青盈姑娘说,是永乐郡主又病倒了, 病得起不来床,需得太医时时守在近前,郡主就是入宫去照看永乐郡主的——恐怕十天半个月内是回不来了。”
永靖侯世子顿时大失所望。
护卫拿了他的银子却帮不上忙, 免不得要多说几句, 遂出主意道:“世子您要是有急事,不妨去求见大长公主也是一样的。”
永靖侯世子苦笑一声。
他今日来是为了从盛仪郡主这里打听皇帝与永乐郡主对他父亲是何态度。永靖侯好端端地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被扣了极大的一个罪名, 一时间心下惴惴不安。虽然皇帝不但对他多加宽慰, 还将那居心叵测的崔瑛投入了北司,但永靖侯是个极其谨小慎微的性子,说的好听是谨慎,说的难听就是胆小,蹲在家里惴惴不安担心皇帝秋后算账。
永靖侯夫人忍无可忍,喝骂他昂藏男儿何故作此窝囊情态,横竖是没做过的事,皇帝圣目如炬怎会冤枉了他?
永靖侯在夫人的河东狮吼下瑟瑟发抖:“那,那要是做过可怎么办?”
永靖侯夫人踉跄一步险些摔倒,看永靖侯的眼神如同见鬼,难以置信她这个平庸的丈夫居然敢犯下如此大罪,一时间话都说不出来,只拿手指着他:“你,你……”
永靖侯怯怯不敢出声,他夫人你了两声,面上惊骇神色变为决然,当即一拍桌子厉声喝道:“把侯爷给我绑起来!”
永靖侯夫人出身将门,乃是女中豪杰,身边的侍女都精擅拳脚。一声令下几个侍女蜂拥而上,还不等永靖侯回过神,已经被夫人身边的侍女按倒在地,眼看就要五花大绑。
“侯爷,别怪妾身心狠。”永靖侯夫人冷飕飕道,“妾身才德不显,也知道杀害朝廷官员,勾结乌戎是族诛的大罪,您替咱们的三儿两女,还有后宅那些姨娘给你添的庶出儿女想一想,牺牲一下自己,成吗?”
永靖侯挣扎两下,大惊失色,意识到夫人这是要献祭自己保住全家,连忙奋力挣扎:“夫人,夫人,我没有杀害朝廷命官,更不敢勾结乌戎,你听我解释!”
永靖侯夫人一挥手,几个侍女停住动作。地上被七八只手按着的永靖侯挣了挣:“夫人,可否先让为夫起来?”
“我堵住你的嘴了吗?”永靖侯夫人凤眼一瞪。
永靖侯顿时不敢讨价还价,连忙说:“我只悄悄卖过几回库中的存粮,可从来没卖给乌戎,更没敢杀良冒功。”
“那王千里是怎么死的?”永靖侯夫人追问。
王千里是永靖侯驻守大郧的副手,崔瑛状告他‘杀害朝廷命官灭口’的对象就是王千里。
永靖侯连忙叫屈:“王千里和他全家真是死于意外,卖粮草的银子他也拿了一份,他二我八,当时听说他们全家给泥石流埋了,我也惊讶的要命!”
永靖侯夫人反复追问,最终确定永靖侯确实只偷卖了两次大郧库房中的粮草,别的什么都没敢干。
虽然倒卖官粮也是个不小的罪名,但和杀人灭口、杀良冒功一比较,又不算什么大事了。
永靖侯夫人松了口气,终于让灰头土脸的永靖侯从地上爬了起来。
和瞻前顾后的永靖侯相比,永靖侯夫人刚烈果断很多。她有心令丈夫去御前自首,却也知道崔瑛状告永靖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对付姻亲定国公。
她想了想,还是没敢轻易做决定,一方面催着永靖侯写了封密信急急忙忙送给定国公询问意见,一方面又令自己的几个儿子找人打探皇帝的态度,为永靖侯找机会自首做准备。
面对护卫的建议,永靖侯世子有苦说不出。
他和盛仪郡主从前好过,正是借着这点过去的旧情,才厚起脸皮上门打听。但永靖侯府和怀阳大长公主这两府之间,可没什么往来,他就是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一个外男去求见素来端方持重少见外人的大长公主。
正当永靖侯世子纠结不已,准备转身时,一辆马车从后门巷子中驶出,绕到前门大道上。
永靖侯世子猛地抬头,目光追随着那辆马车:“敢问那是哪位的马车?”
护卫抬眼一瞥,眼神有些尴尬:“那辆车是……”
马车从永靖侯世子不远处驶过,似是发觉了他们投来的目光,马车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容,朝他们漫不经心投来一瞥。
“……是郡主幕僚,容公子的。”护卫说完了后半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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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欢的马车停在了一间制衣阁前,阁上匾额‘绣衣阁’尚且半新,店门前来来往往人流如织。
这家制衣铺子是今年六月新开的,不但卖成衣,还有各色绸缎锦绣,也养着自己的绣娘,能接量体裁衣的活计。店里布料成色一般,但花样既多,价格不算廉价,却也绝不算高,因此很受六七品小官家中的女眷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