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极度的寂静中,少女下了马车, 被带着穿过一座又一座空寂无人的院落,最终来到了一处翠竹掩映的院落前。
风吹拂过竹丛,簌簌声起。竹枝颤动着,在地面上投下纵横交错的阴影。
竹历来是为文人称道的风雅之物,少女看到这丛掩映在墙边的翠竹时,却不知为何感觉有些阴森。
院门打开了, 一个身穿灰色布衣, 面目寻常的男子站在门后, 目光落在少女身上时,带了几分隐晦的审视:“照影?”
少女颔首应声:“是我。”
“进来。”
少女咬住下唇, 压抑住心底的紧张,跟着那男子踏进院门,走过长长的游廊——这院子从外面看上去并不大, 然而内里却别有洞天。
“进去吧。”男子在房门前站住脚步。
照影在房中并未待太久,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她就从门里退了出来。陆兰之的声音从房中传来:“把她送到静华园。”
镇抚使应是,同时不着痕迹地瞥了照影一眼。
他将照影带到门外, 交由带她前来的镇抚使带走, 转身回到陆兰之的书房中:“大人决定要用她了?”
皇帝提拔任用陆兰之以后, 将陆彧生前曾经居住、获罪后又被查封的陆府重新赐还。镇抚使曾经是陆彧任用的旧人,所以他知道,静华园是陆府中一处非常特殊的院落。
当年陆彧任采莲司正使时,权倾一时,府中豢养了许多姬妾。但由于陆彧身份特殊,提防心重,府中的姬妾大都三三两两分居在不同院落中,无事时连院门都不可轻易踏出。
静华园中只住了一个女人,却是陆府中管束最严格的一处院落,倒不是陆彧有多么喜爱这个女人,而是因为她特殊的身份。
——她是北晋皇后嫡亲侄女、皇帝嫡幼子的妻妹,柳饮冰。
陆兰之向后微微仰身,神色似笑非笑:“长了这么一张脸,不用可惜了。”
镇抚使从前跟随陆兰之去过弄玉坊,见过照影面纱下那张美貌惊人的面容,闻言情不自禁地感叹道:“居然能如此相似,她当真不是柳氏亲生的女儿?”
话未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柳氏未归国前是他旧主陆彧的姬妾,如果照影是柳氏之女,岂非暗指柳氏与人私通给陆彧带了绿帽子?
陆兰之没有挑他话中的疏漏,反而微笑道:“是啊,真是相似,恐怕北边那位湘平郡主,和武安王妃都没这么像。”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扬起的唇角落下去,淡淡道:“可惜了,父亲死的太早,这些年没顾得上在她们身上花心思,空长了张好脸,用处有限。”
镇抚使道:“属下倒是觉得,有张好脸就够了,要是太聪明,反而容易生出异心。”
“也是。”陆兰之说。
镇抚使趁势问:“大人,那其他三十一个怎么办?”
陆兰之合着眼,淡淡道:“处置掉,记得把脸毁了。”
他说出的话云淡风轻,其中却蕴藏着令人不敢细思的血腥残忍。
镇抚使面色丝毫未变,连眉毛都没抖一下,俯身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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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嘉州。
明湘披了件外袍坐在榻边,拆开从宫中来的信。
她意外地扬了扬眉:“京城中居然已经下雪了。”
雪醅正从门外进来,闻言笑道:“已经十一月了,往年京城中不都是这时下雪?”
明湘低头看了一眼身上披着的薄夹袄,失笑道:“嘉州这边暖和,我竟然忘了。”
雪醅拿着手中的匣子过来,摇头道:“郡主现在觉得嘉州暖和,再过些日子就冷下来了,比之京中更甚,冷的钻心透骨——幸好这处宅子下面有地龙,到时候整日待在房中就行。”
明湘说:“哪里能一直不出门呢?”
雪醅笑道:“等冷下来郡主就知道了,那真是一刻不想出门……”
她突然警惕地望向明湘:“郡主不会还想出关去吧!不成,关外太危险了,定国公也绝不会同意的!”
前些日子定国公得知永乐郡主亲至此地,居然没有派身边亲信前来,而是趁夜亲自入关拜会明湘。得知永乐郡主过来是为了传达皇帝的意思,让他安心,绝不会因小人挑动而疑忌功臣后,当即潸然泪下,指天发誓哪怕耗干心血拼了老命,也要替圣上扫平南齐以酬天恩。
“想到哪里去了。”明湘道,“本郡主还是很惜命的,我在嘉州城中,和在关外没什么分别,同样能主持决断,何必出关冒险。”
雪醅放下心来,双手将匣子捧上来:“京中急报,前天一早报到京中,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密匣打开,匣子里空空荡荡,只放了两页洒金纸,纸上的字迹是桓悦亲笔所写,第一张纸大致抄写了急报内容,第二张纸则是桓悦自己的话。
明湘目光一扫,匆匆掠过急报内容。
“乌戎偷袭边关。”明湘一边看,一边缓缓道。
如果说南北一统是南北历任皇帝念念不忘的大任,那乌戎就是大晋百姓心底最深的阴霾。哪怕以雪醅的镇定,都不由得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明湘眉头一蹙,接着念道:“同时偷袭宣化、大郧、征仪三地。”
这三处都是朔州北部重镇,占据极其险要的位置,背后无险可守。一旦有任何一处被乌戎攻陷,乌戎都可以长驱直入朔州腹心之地,稍有不慎,就会再现百余年前乌戎大举南下的惨剧。
雪醅紧张地注视着明湘,等待她接着念下去。
然而明湘八风不动,突然止声,雪醅只能看见她蹙起的眉头渐渐松开。
“——惨败而归。”明湘终于看完了最后一行字,跳过了中间所有过程,直接简单总结道。
雪醅:“……”
她看了看明湘,见明湘点头,立刻迫不及待地伸手拿起明湘放下的急报,目光自上而下一扫,一目十行大致看了一遍,又折回去逐字细看。
作者有话说:
明天更新4000+,和今天加起来一共6000+,正好是两章的分量,本来想今天写完的,实在写不完了,先从中间断开,可能明天一起看比较好。
这一卷是终卷了,要开始慢慢收尾,所以写的很慢,很抱歉给大家带来了不好的阅读体验,以后会尽量早一点更新,至少更新时间固定在晚九点前,不能这么阴间了,评论区发二十个红包,鞠躬。
第131章
......
乌戎突袭边关, 时机其实选的很好。
嘉州战事正紧,朝廷将绝大多数的心力耗在了南边;崔瑛状告永靖侯勾结乌戎杀良冒功,朔州民间物议纷纷。边关吃紧、人心不齐, 正是突袭的大好时机。
而乌戎精心挑选进攻的三座重镇, 也自有其用意在:大晋北方的所有边关重镇中,宣化、大郧与征仪位置最为相近,往来密切互为臂膀,一旦有难必定相互来援。因此他们同时在三地同时进攻, 用最少的兵力牵制住宣化与征仪,集中所有兵力强攻大郧。
征仪规模最大,和宣化守将长兴侯一样,由世袭罔替的勋爵世代镇守,守将定北侯今年六十有五,威严尚在, 还有五个儿子三个女儿在侧, 个个精擅弓马军营里长大, 将征仪上下守的铁桶一般,乌戎是疯了才会去碰这个硬钉子。
宣化的守将老长兴侯死了, 新任长兴侯宁斐还是个年轻人。但年轻人锐气很重,历次交手时斩获不少乌戎的人头。于是乌戎权衡之下,选择了大郧, 这里上上任守将永靖侯被指杀良冒功, 正闹得满城风雨,这一任守将上任多年,很少出关追击乌戎, 反而有闲工夫就带着将士修城墙, 可见是个保守胆怯的性格。
天时地利人和, 主攻大郧正好。
大郧的守将不是世袭罔替,而是朝廷在武将中轮流挑选指派。现在的守将姓彭,已经六十多岁了,一向在京中没有太大名气。雪醅能把朝中绝大多数朝臣官阶职位、出身背景、姻亲妻子倒背如流,在看到彭将军的名字时都愣了一会才隐隐约约想起来这个人。
乌戎对宣化和征仪的偷袭还是起到了作用,他们派往这两地的乌戎骑兵就是注定的弃子,根本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回来。尽管人数不多,却因为乌戎骑兵作战勇猛不惜生死的缘故,使得宣化和征仪没办法立刻出关救援大郧。
彭将军递往京城的急报篇幅有限,并未详细描述每一日的战况,然而只从桓悦转录来的寥寥几行中,便可隐约窥见其中的惊心动魄。
大郧一万守军,打退乌戎后,已经只剩下三千,其中不乏重伤轻伤者,足足折损了七成,城墙上每一块砖石都被血染成了黑红色。但这七千守军的性命没有白费,因为在彭将军的指挥之下,乌戎折损的兵力是大郧守军的将近十倍。
雪醅慨叹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此言诚不欺我。”
乌戎足足动用了十万大军正面冲击大郧,这些乌戎骑兵自幼生长在马背上,会走路就会打猎,其凶悍残忍远胜过晋人。彭将军此前籍籍无名,却能在乌戎的突袭下固守数日,直到援军赶来乌戎撤退,仍然还有再战之力,实在是令人意外。
明湘却想的是另外一回事:“崔瑛背后果然不止一个幕后推手。”
但南齐与乌戎一南一北相隔千里,他们是如何勾结在一处的呢?
她的眉轻轻一蹙,旋即松开。目光在桓悦的第二张信纸上一扫,并未当着雪醅的面继续看,而是收了起来,才问:“重明那边有消息了吗?”
雪醅点头:“五十万两银子。”
这个数字委实有些骇人了,室内侍奉的侍女都不由得瞪大了眼。明湘神情毫无动容,只问:“还有吗?”
雪醅顿了顿:“重明说,他还想要郡主的一个承诺。”
这个承诺的意义不言而喻,明湘冰白的面容上似乎短暂地闪过一丝讽刺,她淡淡道:“让重明问他,本郡主愿意出一百万两银子,两个承诺,他有本事要了陈桥的命吗?”
雪醅没有应声,只静静垂手而立。以她对明湘的了解,当然听得出明湘只是讽刺对方的贪婪,而非当真要重明去问——事实上,这个问题的答案,明湘和雪醅心里都明白,对方做不到。
世家嫡系、清贵无匹又如何?哪怕平时在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呼风唤雨权势倾天,真到了两国开战的时候,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一个重新起复出身寒门的陈桥,对战事的作用远胜于袖手清谈的顶级士族。
尽管南齐士族不肯承认这一点,但所有人都明白,这就是事实。
“给他。”明湘平淡的做出了决定,“不就是五十万两银子吗?至于承诺,那更是连一张废纸都不如,他要什么就给什么,相应的,他也必须让本郡主看到他的诚意。”
雪醅应是,并无异议。
明湘抬眼,望着窗外檐下的那一盏盏在风中摇摆的灯笼,极轻地笑了一声。
不通庶务的蠢货。明湘想。
真以为她的银子是能轻易收下的吗?只要这次收下了,就相当于把通敌叛国的把柄送进了她的手里。
到时候,可就由不得他继续摇摆下注,首鼠两端了。
她一手支颐,盘算着下一步落子的方位,笑容渐渐隐去。
陈桥。
明湘想:这真是个惹人生厌的名字。
二十四年前,南朝突袭镇远关,城中内奸勾连南朝私开城门,镇远关守将柳承晖力战而死,南朝大军在城中烧杀抢掠奸/□□女,无恶不作,还屠杀了柳氏满门。几个容貌格外出众的女子被掠去南朝,其中有一个就是她的母妃柳饮冰。
陈桥。
明湘蘸了茶水,在桌案上将这个名字一笔一划描摹出来。
将军虽老,犹未甘闲。
陈桥年纪已经不小,又被罢用多年,但一经起复,自身的将才便有如锥处囊中,不负曾经的名将之名。
开战以来,除了寥寥几次双川渡那样的战役,其他时候,大晋对上南齐,总是胜多败少。定国公坐镇关外大营,前军已经推进到了郦水对岸百里处,请功的奏折雪片一样往京中飞去。
明湘听闻,兵部已经下了十分乐观的论断:倘若定国公能沉住气,稳扎稳打继续推进,说不定明年六月前就能长驱直入南齐京城——前提是南齐军队继续保持如今的状态。
——是的,南齐军队如今的状态可谓离谱。确切的说,自开战以来,他们的状态一直都很离谱。除了少数出身士族嫡系,麾下军队是族中养出来的精锐的将领外,南齐真正能与大晋一较高下的军队只有陈桥带出来的那一支东军。
而剩下的大部分南齐军队,不要说士气,前去查看虚实的鸾仪卫都怀疑他们一天只能吃一顿饭,那种虚疲低迷的状态,分明是由内而外的。
即使如此,南齐大军至今虽然节节败退,却始终保持着一个较为稳定的状态。并没有一触即溃兵败如山倒,仍然能和晋军对峙。
这完全是陈桥的功劳。
当年武安王尚在时,定国公曾经为其副手,自言不如武安王远矣。定国公在明湘面前毫不避讳的评价过,陈桥的韬略与当年的武安王相仿佛,之所以他能屡次胜过南齐军队,并非他能胜过陈桥,而是大晋的军队胜过了南齐的军队。
明湘静静凝望着桌面上的字迹,直到这两个字在屋内的暖意中渐渐干涸,最终完全消失。
“真可惜。”明湘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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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影坐在梳妆台前,两名侍女一个为她梳起云鬓,另一个则为她小心描画出精致的妆容。
身后数名侍女分成两列侍立,垂首静静立着。
侍女退开一步,照影站起身来,睁大眼看着镜中的自己,眼底满是兴奋与陶醉——那些贵重的、华丽的,她在弄玉坊中从来不敢想象的衣裙首饰,竟然全部都属于她。
“真美啊!”照影情不自禁地感叹。
侍女微笑道:“姑娘丽质天成。”
“不。”照影摇摇头。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但即使是同一张脸,布衣荆钗和锦衣华服装扮出来的效果也是大不相同的。
照影对着镜子看了又看,几乎舍不得从镜前离开。
采莲司当然不至于真的让她布衣荆钗过日子,然而当年他们足足在各地挑选出三十二个这样的女孩分开养育。哪怕采莲司不缺银子,也绝不可能每一个都不惜财力的养出来,随着陆彧被杀,没了采莲司的供给,陆彧一党能维持住陆彧留下的各条线就不错了,更不可能在她们身上花大钱。偏偏照影住在弄玉坊中,那里是南齐最有名的青楼之一,馔玉炊金香车宝马,两相对比之下,就使得照影更向往锦衣玉食的生活了。
她几近迷醉地望着镜中那张美丽的面容,抬手轻轻抚摸着鬓边步摇上垂落的珠玉。忽然面色一变,急急收手,低头看着自己右手指节上的那一道寸许长的伤疤。
她的手确实很美,那一道伤疤却如同白璧微瑕。照影摩挲着伤疤,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凹凸起伏的触感,面色变了又变,最终显出了怨恨和不甘交织的神色。
这是她年幼时打碎了瓷盏,下人一时疏忽忘记收拾,划伤了照影的手,留下了一道极深的伤口,伤愈后疤痕也长久的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