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说,太孙不愧是太子的儿子,心性□□都与太子相似。唯有极少数的人才知道,年幼的桓悦有时会甩开所有人,躲在东宫的角落里悄悄哭泣。
桓悦当然是很聪明的,他虽然小,已经知道自己不能退,也退不了。他身前是虎视眈眈的诸王,身后则是太子一党、东宫属官仅存的希望,但这不代表这个聪慧的孩子不会恐惧难过。
只有明湘能找到他。
在桓悦还是年幼的孩童时,比他年长三岁的湘平郡主已经初初展露出了介于孩童与少女之间的、稚嫩与动人奇妙混合的气质。每当东宫的宫人惊恐跑来在她耳边耳语,说太孙又不见了,明湘就会从容地打发掉面前红着脸伺机和她搭话的某位皇子伴读,赶过去把桓悦从某个僻静的地方找出来。
那时年幼的桓悦哭累了,无声抱着膝坐在角落里,往往总会从他背后伸出一双手捂住他的眼睛,皇姐笑吟吟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找到你了,阿悦。”
桓悦唇角轻轻一动,他任凭明湘捧着他的面颊,甚至还朝她更近了一点,眼底泛起一点笑意,但那笑意甚至还不如没有。
他顺势贴上明湘的侧颊,闭上眼,声音清淡:“皇姐还拿我当小孩子吗?”
话音未落,他感觉到,原本贴着他面颊的双手离开了,而后明湘似乎是朝后撤身,身前一片空荡,只剩下桓悦自己倚靠在屏风前。
明湘的体温偏冷,有她刚从冷风里进殿,还没缓过来的原因,但更多是因为她先天不足导致体寒。这是轻易捂不暖的,然而当她微凉的气息从身前离开,桓悦倚靠在屏风上,反而从骨缝里生出了一种刻骨的冷意。
他无声地、深深地喘了口气,下一刻,幽幽的冷香再度扑面而来,只是离的更近,更加密不可分。
微凉柔软的唇瓣贴了上来。
明湘跪坐在桓悦对面,她倾身过去,吻了桓悦。
这个动作使得她整个人都偎进了桓悦的怀里,而桓悦下意识抬手,环抱住明湘。
他们倚在屏风之后,无声地相拥。直到明湘偏过头,她的唇贴在桓悦耳畔,轻声道:“我没有和孩童逆伦的爱好。”
说完这句话,明湘推了一把桓悦,在他短暂的愣住时趁势挣开他的怀抱,站起身来抚平裙角压出的褶皱,转身欲走。
明湘还没走出一步,身后已经探过一只手来,环抱住了她。
少年皇帝身形是少年人的清丽纤细,却也修长。他从背后环抱住明湘时,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怀抱里,只能露出堆云发髻最顶端的金冠。
“皇姐怎么先生我的气了。”桓悦轻轻的、幽幽的道,“难道不是皇姐先利用我吗?”
明湘半偏过头,她的面容白如冰雪,眼底神色似笑非笑:“你不是看出来了吗?”
“我看出来皇姐在利用我。”桓悦轻声一笑,“就不叫利用了?”
“不然呢?”明湘不闪不避,依旧似笑非笑地与他对视。
桓悦幽幽道:“皇姐明明最知道我,是不是?”
明湘倏然止声,片刻之后,她在桓悦怀里挣扎着艰难转过身来,微微抬首。
桓悦偏头,那个轻如鸿毛的吻落在了他的唇角。
于是明湘说:“我知道。”
桓悦垂下眼,只听明湘继续道:“我知道你想让我做你的妻子,但这不过是一点名分……”
“这不止是一点名分。”桓悦说,“能与皇帝生同衾、死同穴者,唯有皇后,待我百年之后,与我一同受后世香火供奉、子孙拜祭者,也唯有皇后。”
明湘下意识纠正他:“太宗皇帝、英宗皇帝陵中,除皇后外,各有两位贵妃共葬。”
桓悦简直要气笑了:“好,那皇姐,你不愿意做皇后,难道愿意做贵妃吗?”
“我知道你的心意。”明湘抬手去抚桓悦的面容,“但我并不在意虚名,哪怕不做皇后,没有那一点名分,我也可以发誓,衡思,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可是你不肯信我。”桓悦道,“我确实很想立你做皇后,但你不肯松口,我难道还能先斩后奏不成?你写那封信来诛我的心,又是什么意思?”
“是我错了。”明湘坦然地认错,“但是衡思,我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不清楚吗?我从幼年开始,谁都不敢信,谁都不能信,才活到如今,警惕和多疑就是我刻在骨血里的一部分。”
桓悦望着她:“我知道。”
我知道你警惕、知道你多疑、知道你不肯相信所有人,除了你自己。正因为你的警惕和多疑,你才能活到如今,它们融进了你的骨血,成为了你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但是知道归知道,当你对我展露出警惕的那一面时,我还是会伤心。
作者有话说:
第二更今晚写不完了,明天中午十二点更新,明天那一章还是晚上更新。
第141章
于是桓悦终于笑了起来。
明湘沉默下来。
她仰起头, 望着眼前少年皇帝端丽沉郁的面容,轻声道:“我唯一还敢交付一点信任的人,也只有衡思你了, 我写给你那封信, 是因为我不够信你,也是因为我足够信你。”
那封对桓悦而言字字诛心的信,其中何尝不是寄托着她对桓悦的另一种信任?
她知道桓悦一定会让步,一定会心软。
明湘侧过脸, 半边面颊贴在桓悦胸前层层叠叠的绣纹上,金丝银线勾勒而出的云纹将她雪白的肌肤磨出泛红的色泽,带来细微的、钝钝的疼痛,但明湘并不在乎,她只想尽快安抚桓悦。
是因为她需要皇帝的支持吗?是这样,但又不仅是这样。
桓悦那略带哀伤的、沉郁的眼神纠缠着、牵扯着她的心脏, 让明湘心底也泛起了钝重的难过。她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也无意刨根究底。
于是明湘说:“在你面前, 我已经没有后手了,衡思。”
“你再多信我一点。”桓悦轻声说, 明湘埋首在他怀里,看不见他的脸,但她完全可以想象出桓悦此刻是什么样的神情。
“好不好, 皇姐?”桓悦问。
明湘仰起头来望着他, 却迟迟没有答话,过了好一会,才低低地道:“好, 但是衡思, 我还有一个秘密……是母妃留给我的, 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你再等一等,好不好?”
桓悦一怔,不过他对柳饮冰的敬重还是在的,听明湘提及柳饮冰,也无意追根究底,只轻声:“除此之外,你要多信我一点。”
明湘说好。
于是桓悦终于笑了起来,他低下头,轻轻啄吻着明湘的眉梢、面颊和唇角,含糊不清地道:“皇姐,你要说到做到。”
明湘依言道:“我许诺给你的话,什么时候做过假吗?”
桓悦一想也是,终于分出一点注意力来,手探进明湘袖口,握了握她的手腕,确定道:“皇姐确实清减了。”
他目光朝下一扫,顿时醒过神来,终于明白明湘为什么悄无声息地就走到他身后来了。
明湘只穿着雪白的罗袜,踩在屏风后的地毯上,她方才就是这样除去木屐,蹑手蹑脚走进暖阁,来到桓悦身后的。
“木屐呢?”桓悦神色一敛,他立刻放开了明湘,让她坐在厚厚的地毯上,开始满地给她找木屐,一边找一边忍不住责备她,“这么冷的天,你也敢赤足走过来,真不怕受凉吗?”
明湘忙不迭地叫住他:“木屐在廊下,你先别去找了,你且过来,听我把正事说完。”
桓悦折回来:“你说。”
明湘于是说道:“我听说京城里的风向已经变了?”
桓悦眨眨眼:“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那是当然了,群臣忙着揣摩皇帝的心思,表面上还是风平浪静,实际上下面不知道多少人活动起来,永乐郡主府里收到的帖子已经积压成了山。
这其中,有站在明湘这条船上下不来,诚心诚意替她打算的;有和明湘结怨已久,心心念念想落井下石的;还有墙头草随风摇摆,试图左右逢源谋取利益的。
在这种时候,才能看出朝中重臣的心胸。
桓悦说:“王宣、杨凝、王知、章其言等阁臣以内阁的名义联名上书,请朕提防南朝从中挑拨。”
内阁阁臣可以说是大晋文臣能坐到的最高位置了,见事眼力远胜其他人。因此在桓悦明发诏书召明湘回京之后,他们的表态是请皇帝提防南朝。
首先,他们根本不信任南朝送回来的是真郡主,血脉这种东西要查证简直太困难了,何况现在的永乐郡主是先帝亲封、宠爱多年,如果推翻了永乐郡主的身份,不仅会引起朝野动荡,而且连带着先帝的面子也要受损。
同时,他们又考虑到了万一永乐郡主的身份当真有误,那么任凭她继续掌管鸾仪卫,带来的麻烦就太大了。于是他们又没有反对桓悦召明湘回京查证之举,只提醒桓悦‘提防南朝’。
内阁以隐晦的方式,表示了自己的态度:无论如何,至少在明面上,永乐郡主绝不能是假的。
而更令桓悦讶异的是,在云州学派第二次被崔瑛这等混杂其中的败类牵连,不得不引咎告老的叶问石,听闻这道旨意后,第二日就入宫求见。
叶问石和明湘之间,算是朝臣和永乐郡主间最坏的关系了。即使表面上还维持着友好、客气的假象,但实际上,以云州学派为代表的清流,和永乐郡主所倡导的方向实在是南辕北辙。永乐郡主厌恶清流,一向主张任用实务官员——而这恰恰是与清流背道而驰,令其最为不齿的浊流。
这无关私仇,但这比私仇更加难以调和。一旦双方有机会,那是毫不吝惜将对手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的。而章其言作为清流的代表,永乐郡主每一次攻击首当其冲的人,在这个即将回乡颐养天年的时候求见,桓悦很难不认为他是要来给明湘补上沉重的一击。
但叶问石开口,说出的话却令桓悦大为惊异。
这位年迈的老臣辞官后,说话的风格也不再是以往朝堂上那委婉讽劝的谏言,而变得极为直白。他说:“臣恳请皇上,当永乐郡主归京之际,立刻将矫饰言辞,受命南朝,意图篡夺郡主之位的小人斩杀,以安定朝野、平复诸臣之心,另以诏书、赏赐宽慰永乐郡主,彰显皇上圣恩如海、慧眼如炬,只是为郡主安危福祉计,还是请永乐郡主长留京中为上。”
这番话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之地,但桓悦见多识广,惊异之余也不是不能理解——这和内阁阁臣的谏言相差仿佛,无非是快刀斩乱麻平定谣言稳定臣心,再将永乐郡主扣留京城慢慢查明事情真相,同时顺势拿走她对鸾仪卫的控制权,以免当真酿出大祸。说来说去还是旧一套,顶多只是说明叶问石比较理智,没有借机踩上一脚罢了。
但真正令人震骇之语还在后面。待叶问石将要告退时,他忽然深深一拜,言辞恳切道:“老臣愿以身家性命、半生清名,来为永乐郡主作保,永乐郡主虽有私心过失,但在大节之上,绝无危害我朝社稷之意。”
这句话可就太重了,饶是以桓悦冲龄入朝少年登基,见过的重臣名臣不知凡几,也是第一次看见有已经告老的臣子叩拜恳切,要以身家性命乃至更为重要的清名来为敌对数年的政敌作保的。
叶问石再拜恳切道:“永乐郡主身世一事,涉及天家血脉,老臣不敢妄言,但郡主兢兢业业为社稷计,老臣看在眼里——若非郡主对我朝忠心一片,也不会与老臣不睦多年。”
这算是把二人之间的龌龊争斗全部掀到明面上来了,然而这话任凭谁听了都不能说没有道理——永乐郡主确实在朝中结仇无数,但其中有多少是为了一己私欲,又有多少是为了大晋社稷?
叶问石看得清楚,所以他才要说上这一句。
言尽至此,他又深深一拜,而后告退出殿。
桓悦看着他苍老的背影,一时间感慨万千,竟然说不出话来,良久之后方才感叹:“叶问石所言,又何尝不能用于他自己?虽有私心私欲,却于大节无可挑剔。”
明湘也一时失语,但她想了想,倘若叶问石被人泼了一盆私通南朝的污水,她震骇之余,也会相信叶问石的品格。
这样一想,叶问石替她说话,似乎也不是十分令人震惊了。
她将叶问石记下,而后问:“你准备怎么处置?”
桓悦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明湘指了指自己:“处置我啊。”
桓悦:“……”
他无言道:“查都没查呢,处置你做什么?”
“所以你要查啊。”明湘说。
桓悦沉吟道:“理论上应该三司和宗室一起过问此事——不过在这之前,那个自称湘平郡主的南朝暗探你见过没有?”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章,明天开始又要请假准备答辩,答辩结束日更到完结。
第142章
“邓卿意欲如何?”
尽管据定国公与使者各自禀报, 照影一直被严密关押起来,身边还安排了侍女监视。除了照影刚出现时,定国公允许几位武安王旧部将领前去遥遥观望了照影的长相, 此后再没有人能够私下里和她接触, 包括永乐郡主。
不过桓悦对明湘的信心简直比明湘自己还充足,在他眼里,只要皇姐真心想做,没有什么事是她做不成的。
明湘失笑摇头:“我觉得你应该先见一见她。”
她思忖片刻, 斟酌道:“这个人很有意思。”
桓悦新奇地扬眉:“哦?”
明湘似是而非地一说,倒真挑起了桓悦的兴趣。不过在参观有意思的南朝暗探之前,桓悦先坚持叫夏院正过来给明湘诊了脉,陪着明湘又吃了早膳,见明湘起意欲走,连忙一把捞住她:“皇姐先别走。”
“……”明湘被他捞住袖子, 不好用力扯, 一脸茫然地转过头来, “我想先去看看鸾仪卫的事务。”
“哦。”桓悦听她不是要去过问盛仪郡主的事,暗自松了口气, 他自然地松开了手,口中却道,“皇姐才从京外回来, 怎么就不肯多陪我一时半刻呢, 正好现在外面的戏还没唱完,皇姐现在出宫四处走也不合适,把风曲叫到文德殿去问话就是了, 正好我也在文德殿处理政事。”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半点也不显得违和, 明湘根本没起疑心, 点头说好,也不避讳,直接令宫女去凝和殿取她的妆奁,转身到寝殿去梳洗换衣裳。
桓悦松了口气。
他是何等敏锐的人,早看出了明湘风轻云淡的表面下埋藏着深深的疲惫之色——对于永乐郡主来说,采莲司给她带来的是十九年的心力交瘁,哪怕她依旧表现得从容不迫,但心底里,恐怕并不如表面上那样轻松。
在这种时候,桓悦不想再因为盛仪郡主,让她本就复杂的心绪更加沉重了。
桓悦心里清楚,他迟迟不开口言明此事,明湘一样也会从别处知道,但不应该是现在。盛仪郡主闭门不出,和桓悦方才对明湘使性子,并不是一回事。
明湘知道桓悦只是需要她柔声宽慰几句,许出一个不会更改的承诺,就能转嗔为喜。但盛仪郡主……桓悦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