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让朕做一个不孝女,从母皇的殉葬名单里往外捞人,总得给朕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这种闲事,可不好管的。”
男人的目光闪了闪,像是没料到她堂堂一个帝皇口中,能说出这等无赖话。
她丝毫不心急,只笃悠悠地等着他。
反正他伶牙俐齿,脑子又活,她倒要看看,他这回能编出什么说辞来。她倒要看看……
咳!
许清焰一下没防备,险些让自己的唾沫呛着了。
男人没有接话。
他只是默不作声地,松开了攥着衣襟的手。
方才宫女们将他一番粗暴拖拽,挣扎之间,他的衣衫都已经散开了大半,全靠自己护着体面。此刻他骤然松手,前襟就毫不设防地散落开来。
冰肌玉骨,刚好露到颈下两寸。
本该是雪一样白,却因为他激动哭求,被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粉色。
细腻,润泽,一直延伸进看不见的衣衫之下。
这毕竟是先帝的君侍。
一众宫人如临大敌,恨不得将眼睛剜出来似的,一眼也不敢往他身上瞟。
在这一片诡异的静默中,只有许清焰的目光在他的领口边缘转了一转,轻轻一挑眉。
行。
他赢了。
趁着众人不敢目睹,她伸出手,将他的衣襟用力向上一扯,警告似的盯了他一眼,随即自顾自起身。
“苏长安。”她道。
总管宫女还没从惊愕中回神,匆忙答:“奴婢在。”
“吩咐底下的人手脚快些,送殉葬的诸位父君上路,别拖到日头偏西的时候,就不吉利了。至于朕的顾贵人,着人好生送回寝宫吧。”
“陛下?”
“朕今日途经御花园,兴之所至,将一名宫人封了位份,收用后宫。这不是什么大事,回头让内务府记上一笔就是了。”
“这……”
“哦,还有。”
她回身,扫一眼那些噤若寒蝉的宫女。
“这些人今日都劳累了,办的又是晦气差事,你替朕赏了吧。嘱咐她们回去好自歇息,少说话,多养神。”
说罢,她看了看犹自跪在地上的男人,无声地笑了一笑,转身而去。
……
回到未央宫,苏长安变得十足古怪。
像个锯了嘴的葫芦,却又装了半肚子的水,一声不吭,直晃荡。在跟前伺候时,眉梢眼角都写满心事,偏偏又不敢提,只挂着这副愁容,在人眼皮子底下转悠。
许清焰实在看不下去,将手里书册往案上一敲。
“有话就说,晃得朕头疼。”
对面连忙告了个罪,才期期艾艾地抬眼望她。
“奴婢斗胆,对今日之事,有些看不明白。”
“你是说,朕不该收用了那男子。”
“奴婢不敢。”
尽管嘴上这样说,但对方显见得是心里憋得狠了,好不容易等到她主动发问,话像竹筒倒豆子般往外蹦。
“只是,虽然内务府那边已经吩咐妥当了,不敢漏出半句话去,但合宫里这么多人,见过顾贵人的不在少数,只要他还在宫里一日,便是决计瞒不过去的。”
“即便陛下不在意悠悠众口,恐怕老太后那里,也不能善罢甘休。”
苏长安垂着手,眉心拧成一个川字。
“奴婢说一句大不敬的话。陛下喜欢美人,什么样的没有,何必……何必非要去招惹先帝的君侍,乱了伦常。”
许清焰靠在椅背上,静静打量着她。
这是她的随侍宫女,自幼跟在身边的,果然是直言不讳,忠心耿耿。
好一会儿,她才轻轻笑了一下,“你认为,朕是色迷心窍,荒诞无度。”
“陛下,我……”
“你没听见,他是怎么自报家门的吗?”
在对面愕然的眼神里,她淡淡道:“他是安阳侯的儿子,他家祖上三代,都有军功,如今驻守京城的飞羽营,就在他母亲的手里。”
“先帝以半百之寿宾天,你瞧着他的年纪能有多大?将青春貌美的儿子送进宫里,侍奉与自己岁数相仿的君王,想必安阳侯心中,已经足够有愧。何况如今,他年纪轻轻便要殉葬,共赴黄泉。”
她看着眼前的人,弯了弯嘴角。
“你说,如果朕救了她儿子一命,安阳侯会不会记得这个人情?”
苏长安这才若有所悟,眼神悚然一动。
“是奴婢愚钝了。”她拱手敛眉,“不过……”
“但说无妨。”
“不过,假使他一介后宫男子,竟能揣测陛下的心思,知道该如何向您抛出筹码,这般心机会不会太……”
许清焰掀起眼皮看了看她,轻轻一哂。
“宫中君侍闲来无事,常爱养鸟雀。”
“陛下的意思是?”
“你见过谁不喜欢聪明的雀儿吗?”
“奴婢明白了。”
对面躬身施了一礼,转身去替她添茶。
许清焰扭头望着被风吹起的窗纱,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男子的模样。
那般狼狈、仓皇,被下人们拉扯得都快衣不蔽体了,却还能打断那掌事的回话,清晰地说出那一句:“臣侍是安阳侯之子。”
太伶俐的小雀,不服管教,容易飞跑了。
改天得剪一剪羽才好。
那边苏长安添了热茶回来,路过门边时向外望了一眼,轻声道:“下雨了。”
难怪,方才吹进来的风里有些水汽。
许清焰不动声色地揉了揉左膝,还是被对方发现了。
“奴婢说什么来着,您的伤还未痊愈,本不该这样劳动的。顾贵人扑在您腿上那一下,奴婢瞧着都……”
说到一半,自己咽了回去。
“要不然,再请御医来瞧瞧吧。”
“何必呢。”许清焰淡淡摇头,“伤到筋骨了,无非是让慢慢养着,也没有什么好主意。”
“话虽这样说,总是……”
“是嫌盯着朕的人还不够多吗。”
身边的人垂下眼,不说话了。
半晌,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去将灯点起来。
不料,火折子还没来得及熄,在宫门口值守的小宫女就跑了进来,口中道:“陛下,外面有人求见。”
许清焰只诧异,这天将要黑透的时候,又下着雨,什么人能有急事。
随口问:“谁呀?”
谁知对面的神情,却忽地变得迟疑了,透着些难以言说的微妙。
“是,是清池宫的顾贵人。”
“……他?”
许清焰眉头一跳,“他来做什么?”
“奴婢不知道,他只说,有要事恳求陛下。”
“……”
苏长安端正地站着,却拿眼角轻轻瞥她脸色,那眼神像是在说:“陛下这回可晓得厉害了?”
她一时哭笑不得,心里也十分猜不透,那人过来找她能为何事。
但总归对方是个男子,冒着雨前来求见,她也没有非要给人吃闭门羹的道理。
于是只道:“让他进来吧。”
不过片刻,那人就踏进了她的屋子。
长身玉立,墨发低垂,发梢带着一袭夜雨。
第3章
◎陛下是要翻先帝君侍的牌子吗?◎
旁人都识相地退了出去,掩上殿门。
男人在她面前,俯身跪下。
“臣侍拜见陛下。”他道,“多谢陛下,愿意见我。”
他是回去换过衣裳的。
一身清水蓝的春衫,原本也轻薄,下摆与衣袖都让雨水沾湿了,就越发显得清瘦柔弱,不盈一握。
许清焰默默在心底撇了撇嘴。
果然是只狐狸。
“不必客气了。”她闲闲饮了一口茶,“和费力把你捞出来相比,见你一面,算不上什么。说吧,干什么来了?”
对面并没有因她话语中的轻慢,而感到半分不自在。
他只是平静地微笑着,声音也坦然自若:“臣侍想请求陛下,将我家生的侍人拨回到我身边。”
“你的侍人?”
“是从小与我一同长大的,当初跟进了宫来伺候,如今大约是在听候内务府差遣。”
哦,许清焰听明白了。
按照宫中做事的规矩,主子一旦去世,身边伺候的宫人自然该归还内务府,另行听差。或是拨去旁人那里,或是分到各司各处,不一而足。
今日一口气殉葬了这么多君侍,他们宫里的下人,都是要如此处置的。
包括她眼前的这个人,其实也早就应当死了。
不,是已经死了。
先帝的君侍顾氏,已经被追封了位份,躺在了随便哪一口棺材里。
而她面前的,是她今天在御花园一眼相中,收入后宫的顾贵人。
她的顾贵人。
许清焰为脑海里冒出的这个念头,眉心不自觉地跳了跳。
“需不需要朕提醒你?你已经死了。”她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眼前人,“旁人捡回了一条命,安分守己还来不及,你倒是能折腾,才多大会儿工夫,就眼巴巴地盯着朕要一个下人?”
这人却只扬了扬唇角。
“下人,也是相伴多年之人。”他道,“陛下应当不会喜欢无情无义之辈。”
她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原来,从给她母皇殉葬的队伍里逃出来,扑进她这个新皇的怀里,出卖色相,就叫做有情有义了?
可真新鲜。
其实,他所求之事,于她不过是举手之劳,随时都可以成全他。不过是一个下人,能算得了什么?和她将庶父收入后宫的惊人之举相比,是小巫见大巫了。
只不过,瞧着那张永远温柔美貌,却总在算计她什么的脸,她心里不乐意罢了。
“朕说过会喜欢你吗?”
她起身,走过去,半蹲下去与他平视,端详着那副过分俊美的容颜。
“顾贵人会不会太自信了一些。”
男人半低着头,一声不响地任由她看。只是睫毛微颤了颤,被灯火映着,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浅的影子。
似乎是有些难堪了?
她为这一件事,而忽然莫名有几分高兴。像是出了一口气一样。
与此同时,她发现她这位小父君,比她以为的更年轻。
漂亮的鼻梁,紧致的下颌线,没有半分多余的线条,肌肤在灯火照耀下,散发着柔润的光泽。
哼,她的母皇一把年纪了,艳福倒是不浅。
许清焰皱了皱眉,还没想明白这种微妙的嫉妒,是从哪里来的,却见那被她仔仔细细打量的人,忽然笑了一下。
“陛下怎么改口了?”
“什么?”
“怎么不叫我……顾父君了。”
“……”
许清焰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硬生生堵得发疼。
就见这人像是什么小诡计得逞了似的,想笑,又强忍着,直忍得薄唇紧紧抿在一起,眉梢眼角都写着高兴。
她看明白了。
他不怕她。
对于在她面前作死这件事,他是兴致勃勃的。
她一下都被气笑了,咬着后槽牙看他。
“你就这么想当我的小爹?”
眼前的人咬了咬嘴角,把笑意压下去一点,低声道:“臣侍不敢。”
但看起来,显然与“不敢”这两个字,毫无关系。
“如今我从名分上,已经是陛下的人了,您无谓唤得生分了。”他收敛了一些神色,声音柔和,“我早前同陛下说过的,我叫顾怜。”
许清焰瞥了他一眼,没理他,自顾自站起身来。
只是蹲得久了,腿上伤处疼得厉害,她不由得撑了一下膝盖。
下一刻,一双手已经扶上她的小臂。
“陛下,是旧伤又犯了吗?”他扶着她,坐到小榻上,“别动,让臣侍替您看看。”
许清焰微皱了眉,果然没动,只是静静看着他想做什么。
顾怜跪在她的脚边,一面问着“是这里吗”,一面轻轻挽起她的裙摆。
她居高临下,只看见他的眉骨极为优美,额前散落着几许碎发。
“我听闻,陛下的伤是从山崖上坠下去弄的,万幸是有马车护着,否则,还不知道如何呢。”
男人的手修长,微凉,细腻的指腹在她的小腿上轻柔按压,令人忍不住起了一阵的痒。
“伤筋动骨的事,急不来,须得仔细养着,要不然将来每逢阴雨天,都会疼的。”他道,“臣侍替您多按按,会舒服些。”
其神情语气,好像做这等事,已经十分自然。
许清焰的眼神却忽然暗了一暗。
“顾贵人仿佛对朕的事很清楚。”
“陛下遇险受伤,这么大的事,宫中上下又有谁能不知道呢。”他低垂着眼,微微一笑,“只是臣侍胆大,敢在陛下面前提罢了。”
“你就不怕朕迁怒于你?”
“陛下会吗?”
他语气轻快,先将她噎了一下,随后才仍旧是笑。
“陛下仁德,臣侍不害怕。”
他跪在她跟前,手在她的小腿上缓缓按揉着。不轻不重,很有章法。
许清焰却被他按得,只觉得伤处的骨头里,有蚂蚁在爬,酸酸涨涨的,惹得人浑身难受,连带着心里也不痛快。
他很会伺候人。
从前在她母皇身边时,也是这样低眉顺眼,婉转讨好吗?
“够了。”她蓦地声音一沉,拂开了他的手。
男人只略微怔了一怔,便收回手,后退了一步,脸上一派安静恭顺。
速度快到,她险些就没捕捉到他那一丝无措。
许清焰盯着他的眼睛,笑得有些发凉。
“你既然对朕受伤一事,知道得这样详细,那想必也听闻了,朕坠崖时伤到了脑袋,以前的许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所以……”
她抬起手,捏了捏他的脸。
“假如朕真的仁德,也是从前的事了。不要因为朕肯救你一次,就胆子太大。”
这人的脸,比她想象中更嫩。
软软的,一捏就红,还没怎么用力呢,颊边就泛起了粉。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她威慑到了,他这会儿瞧起来,是没有那样胆大包天了,眼尾低低垂着,里面含着几分水光。映着颊上绯色,倒是有点招人喜欢了。
许清焰忽地心情大好。
“罢了,没人想吃了你。”她懒散笑着,站起身,“你侍人的事朕知道了,先回去吧。”
然而话音刚落,两个人同时沉默了。
在他们各怀心思,有来有回的时候,外面的雨势已经渐大了,雨水被风裹着,一阵阵扑在檐下阶前,声势密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