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挂起笑,替她系上腰间玉佩。
“陛下九五之尊,胸怀经纬,奴婢岂敢以这般浅薄目光揣测陛下。”
“嗯。”
许清焰这才合了合眼。
眼前却无端浮现出,太庙的小亭中,有人跪在满地茶水碎瓷里,悄悄伸手拉住她的裙角。
抬起来的双眼红通通,欲语还休。
他喊她:“陛下。”
她沉沉地吐了一口气。
“朕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惹的祸。命他回去好生待着吧,别成日里没个清静。”
苏长安觑她一眼,低声应了。
其实不过白说一句。
人已经走了,还能上哪里交待去?
于是便自去准备其他的差事,只留许清焰,坐在窗边小榻上,头昏脑涨,不胜其烦。
顾怜给她添太多事了。
她心知太后与她并不亲厚,在当初她坠崖重伤一事中,也有份插手。她只愿维持表面和睦,抓紧时间做她该做的事。
如今却为了他,几次三番,与太后冲突。实在不是良策。
他从前不是挺聪明的吗?
怎么今日看着,十足一个惹祸精。
合该冷落他一阵子,教他摆正自己的位置才好。
……
月亮升上了枝头。
殿中灯火通明,人声喧闹,有成队的宫人手捧美酒佳肴,有条不紊地进出。
宫中家宴,排场亦是不小。
站在殿外,如意怯生生的,扶着自家主子的手。
“公子,咱们真的要进去呀?奴觉得,苏总管言之有理,宴席耗人精神,您该在宫中歇着才好,何必非得来受一趟罪。”
说着,目光将他上下一打量,瘪瘪嘴。
“这一身的伤,是何苦呢。”
他腿上跪出来的痕迹,掩在衣衫下,倒是瞧不见。
可耳垂上被瓷片划破的伤口,即便处理过,也结了薄薄一层血痂,落在白净又细腻的肌肤上,格外扎眼。
在人前行走,显然是不体面的。
顾怜却只淡淡道:“我有事要做。”
“什么事不能同奴说?您这样,奴实在心慌得很。”
“你才多大,心里能装多少事?等你哪一日学得不冒冒失失了,我再告诉你不迟。”
他望着如意陡然不服气的小脸,轻轻一笑。
“放心,我有分寸。进去吧。”
二人一同进到殿内。
从他踏入的那一刻,四周的窃窃私语声,就未平息过。
声音虽压得低,却并不存心避他,带着某种看戏般的声调,远远近近飘进他耳朵里。
“他今日不是刚让太后罚了吗?当众落了好大的脸面。怎么这会儿不知道避着人,反倒眼巴巴地跑来了?”
“那便是人家的本事了。要是没有这股心气儿,如何才能入了陛下的眼。换了你我,能做到那般田地吗?”
一片议论声中,他面色平静,只作未闻。
还是沈兰溪发了一句话。
“我先头还同萧昭仪说,只怕你要告假,不与我们兄弟作伴。”
他含着笑,温言道。
“顾贵人腿上有伤,一路过来必是辛苦了,不要站着,快些入座吧。”
他代掌宫中事,素来是有威望的。
如此,周遭的声音才算是有所收敛,让顾怜能够安生落座。
只是开席时,却又躲不过。
许清焰搀扶着太后,在众人恭迎中进殿入座。
太后刚登上首席,只向席间扫了一眼,便面露不悦。
“好端端的阖家团聚,如何又有不识眼色的人在此处。”
一语出,四座噤若寒蝉。
顾怜清楚地看见,许清焰的神色也怔了怔。
她遥遥向他望过来,脸不由自主地沉了,目中透着惊诧、疑惑,还有几分强压的气。
他的目光却只落在她身前案上。
一只青瓷酒壶。
齐王所说的酒。
他的手指在衣袖下默默地收紧,屏了屏息,忽地举步,径直走到大殿中央。
“臣侍触怒太后,罪无可恕,为免扰太后雅兴,请允准臣侍告退。只是……”
他在满殿困惑的目光中,仰头笑得明媚。
“只是合宫欢宴,臣侍这个无状之人,也想斗胆沾一沾光。可否恳请陛下,将面前这壶酒赐予臣侍,也好让臣侍得沐圣恩。”
“……”
四下里响起了低低的抽气声,夹杂着止不住的惊叹。
“太后已是对他格外开恩了,他竟还不知道见好就收。”
“他是疯了不成,如何有这般胆量?”
一片议论声中,太后怫然作色。
“你素日无德,举止不端,哀家且未治你的罪。今夜众人俱在,竟敢狐媚到哀家跟前来了,这宫中可还有规矩吗?”
他一言不发跪着,任由太后劈头盖脸地骂。
白日里跪伤的膝盖,此刻又疼得钻心。
他只见许清焰强忍震惊与不解,圆睁着双眼瞪他,目光如剑,像是要将他生生剜开一般。
却听一旁忽地有人开口。
“太后何必动气,为了不值当的人伤了身子,可划得来吗。”
声音淡淡的,却如泉水一般,叫人听着熨帖。
是萧暮雨。
他并不看顾怜,只微微一笑。
“不过一壶酒,算得上什么。陛下不如早些赐了他,叫他退下吧,无谓扫了太后与诸王的雅兴。”
已是明明白白的轻蔑。
席间有颍川王,年轻爽朗,也玩笑道:“是啊,咱们不缺一壶酒,但要是耽搁下去,这满桌的佳肴凉了,却是可惜。”
许清焰徐徐吐了一口气。
她没说话,也不愿看顾怜,只挥了挥手,示意苏长安将酒赏给他。
酒壶以托盘盛着,稳稳当当地捧在了手里。
顾怜磕过头,谢了恩,一颗心才终于落下。
他撑着疼痛的腿站起身,只预备携着酒告退,却听始终沉默的齐王,忽地笑了一笑。
“御赐之酒,乃是君恩。顾贵人不如当众饮了吧,以示感激陛下的关怀。”
第10章
◎毒发还要被欺负吗。◎
众人瞩目间,许清焰皱眉望着殿中的人。
他手里捧着青瓷酒壶,不知为什么,脸色竟有些发白,睫毛垂落在眼下,轻轻地发着颤。
细看之下,手似乎也在发抖。
抖得她满心迷茫,且烦躁。
不是他自作主张,偏偏跑来宴席上的吗,还敢当着太后的面,不顾死活讨什么酒。
现在合了他的意,他还摆出这副模样来做什么?
即便不耐烦,她还是叹了一口气,只预备假称他不胜酒力,替他将场面转圜过去,也就罢了。回过头再收拾他。
未及开口,却被齐王抢了先。
“顾贵人怎的面色不佳?怕不是酒量浅,不能饮。”
她笑吟吟的,似乎很是亲和。
“原怪本王欠考量,唐突了,竟使得宫中贵人为难,该打该打。”
太后闻言,面色却立刻不虞。
“说的哪里话。你堂堂一个亲王,当今陛下的姨母,他是什么身份,也配你如此恭敬吗?”
他沉沉凝视着顾怜,面若寒冰。
“你三番五次,惹是生非,要是此刻再惺惺作态,便不必求陛下了,哀家做主留不得你!”
话到此处,满座皆胆寒。
沈兰溪忙不迭地劝和:“顾贵人哪里能如此不懂事,不过是男子酒量浅,一时胆怯罢了。”
他面带关切,压低声音催促。
“此刻饮了,便当是敬太后。老祖宗何等仁慈,不过假意教训几句,哪里真与你为难。”
台阶给得,已是再足也没有了。
顾怜却低着头,望着手中酒壶,身形僵硬,也不知在想什么。
许清焰瞧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又气闷。
活路摆在眼前却不走,就偏要寻死吗?
“顾贵人。”她抢在太后发作之前,沉下声,“喝吧,还等什么?”
顾怜猛然抬头望了她一眼。
不知为什么,他的眼尾竟然是通红的,在满殿灯火下,映着眼中水光,如杜鹃啼血,芙蓉泣露。
看得许清焰的心陡然一颤,竟忽地少了些底气。
不过是一壶酒罢了,横竖也是他自己求去的。
拿这般眼神看她做什么?
她没想明白,他却终是饮了。
一壶酒,不过三杯,干干净净,一滴不留。
她眼看着他行礼,谢恩,退下去。
太后这才面色稍霁。
“瞧瞧那副模样,真不成个体统。哪比得上沈君识大体,知进退。皇儿该多亲近这样端庄贤淑的君侍,哀家才叫做安心了。”
他道:“依哀家的意思,散席后便去沈君宫里坐坐。”
沈兰溪方才体贴解围,确是令人好感。
许清焰无谓在众人之前,驳太后的面子,只随口答应:“儿臣知道。”
却见那个已经走到殿门边的身影,忽地摇晃了一下。
他安静地走出大殿,走下玉阶,走出她的视线。
背影在夜风里,单薄萧索。
……
跌跌撞撞离开大殿,直到听不见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顾怜终是支撑不住,脚下一绊,几乎合身扑倒,险险跌坐在道旁一块假山石上。
“公子!公子您没事吧?”
如意慌忙来扶他,又是急又是怨。
“您这是何苦来哉,陛下往日里待您再上心也没有了,何必今夜非要讨那一壶酒喝。要是伤着了身子,可怎么得了。”
顾怜伏在冰冷的山石上,一连咳了好几声,只觉浑身脱力。
“酒里有毒。”他哑声道。
“什么?”
“我想将它讨了来,悄悄地丢掉。我,我没想喝的。”
如意脸色雪白,怔了半晌,哇一声就哭了。
“公子,您快吐出来,快呀!”
“没有用了。”
“那,那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让夜风一吹,酒意与药性一同升上来。
他只觉头脑昏沉,四肢百骸都绵软,像是蕴着一团火,在体内横冲直撞,无处发泄。一直聚积到心口,像要将他整个人都焚去。
身边的小侍人已哭得抽抽噎噎。
“原来您急着求见陛下,是为了此事。您嫌弃奴经不住事,不肯告诉奴也就罢了,做什么也不同苏总管讲呢?”
“我往日里是怎样教你的?深宫重重,一个人也信不得。”
“您明知酒有毒,还要喝它!”
“喝也是死,不喝也是死。”
身上烫得越来越厉害,顾怜双颊酡红,手无助地攀住如意,筋脉都浮凸起来,怕得不断发抖。
眼前却又浮现出那一幕。
满殿各色目光中,许清焰遥遥望着他的模样,格外冷淡。
她道:“喝吧,还等什么?”
他倒在假山石上,仰起头,望着天上明月。
“如意,我后悔了。”
“公子……”
“她是死是活,与我有什么相干。”
他究竟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呢?
或许是因为,那一日延年殿前,她俯身抬起了他的下巴。轻佻,气人,却终究一句话给了他一条生路。
又或许,是今日太庙之中,她身为九五之尊愿意撇开颜面,又是说谎,又是下跪,替他向太后求一句情。
也可能,只是清池宫失火后,那一碗不值钱的雪梨甜汤。
若说知恩图报,也是言重了。
他只是不习惯欠别人什么罢了。
但是,没有人值得用他的命来还。他好不容易才捡回来的性命。
“我后悔了。”他伏在如意肩头,无力喃喃,“我不想死。”
如意慌得六神无主,却还强撑着将他半扶半扛,边哭边安慰。
“公子不会有事的,我们去寻御医,一定有办法的。”
然而他不过半大少年,又如何扛得动人。
正踉踉跄跄间,前方小径上却恰来了一名宫女。
“呀,这不是顾贵人吗,出了何事?”
如意谨记着主子的教诲,也不敢轻言是御酒中有毒,只道:“我家贵人突然急病,求姐姐帮我们一帮。”
那宫女稍作思忖。
“顾贵人这般模样,在外头耽搁,也不是办法。近旁有一处殿阁,平日里是供更衣、歇脚所用,此刻应当无人。”
“若是信得过奴婢,奴婢可扶顾贵人过去歇息,你赶紧去御医院求救,脚程快些。”
如意听得这话,已是感激不尽。
一面忙不迭地谢她,一面已经奔向夜色中去了。
宫女的手,扶上顾怜的肩。
尽管他心中稍觉不妥,无奈头晕乏力,眼前发黑,浑身筋骨尽软,只能任由她将他搀往那一处殿阁。
里面黑沉沉的。
只在廊下点了两盏小灯,反倒衬得屋里更暗,乍一踏进去,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
他被扶到榻上,忍不住开口请求:“姑姑,可否劳你替我点一支蜡烛?”
宫女却只低低笑了一声。
脚步声轻巧,飞快远去。
“姑姑!”
他心知不好,急出声阻拦,身上却一丝力气也没有,如软泥一般,一步也动弹不得。
他还待挣扎,身子却猛地一僵。
一只手,从身后缓缓爬上他的腰。
酒气里,掺杂着女子的脂粉香。
“你,你是谁?”他慌得变了音调。
那人不答,只是轻车熟路揽过他的肩,将他身子扳过来,稍一用力,就把他按倒在身下。
他摸到她衣上刺绣细密,显然并非寻常登徒子,而是身份尊贵。
她捉住他的手,扣在榻上。用力并不大,却恰好使他难以挣脱。
她俯身拥着他。女子的气息,铺天盖地将他包围。
发簪上长长的流苏,窸窣地响。
扫在他脸上,冰凉。
激得他浑身都发起抖来。
她却像猛兽玩弄到手的猎物,并不急于将他吞吃,只是将脸深深埋进他颈窝里,嗅他身上气息。
一呼一吸,扑在他颈间,惹得他全身颤栗。
“不要……放开我……”
他无力地推搡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