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面望着她,眼里含着泪。
喘息灼热,隔着衣裙,也像能烫到她的身上。
许清焰屏了屏息。
“你死不了的。”
“难受……”
“酒里不是毒药。”
她捏了捏眉心,长叹一声。
“是情药。”
齐王的野心,她是有数的。
连同被举荐入宫的沈兰溪,也是存了些在她枕边安插一个人,相机而动的心思。
于他们而言,假使沈兰溪能诞下一女半子,身份贵重,在她身边地位稳固,那自然是再好也没有了。
她明知其中利害,向来很少去他宫中,更从不过夜。
先前有坠崖遇险一事做幌子,她借口伤势未愈,无心此事,也还算说得过去。
但自从一念之差,救了顾怜,宫中人人传言,她待他乃是盛宠,隐隐有冠绝后宫之势。
如此情境下,沈兰溪和他背后的人,自然再难坐得住。
那一壶掺了情药的酒,是给她的。
席间太后似乎随口提起,劝她散席后去沈兰溪宫里坐坐,也是早有谋划的。
只是谁也不曾想到,顾怜会突然现身,将那壶酒讨去。
她不知道,酒里有药一事,他是如何比她还先得知。
但可想而知,从那一刻起,他就成了齐王的眼中钉。
逼他当众将酒喝下,待药性发作时,遣人支开如意,将他引至颍川王的居所,再恰好遇上饮多了酒,回来小憩的正主。
如此丑事,宫中快刀斩乱麻,遮掩还来不及,如何能容他辩。
他会悄无声息地被赐死。
而齐王等人的伎俩,将永不为人所知。
要不是她及时察觉,联合颍川王将计就计,反将一军,他这条前些日子才保住的小命,恐怕就真没了。
躺在她腿上的人,昏昏沉沉,比平日迟钝许多。
兀自想了好一会儿,才怔怔地问:“没有毒?”
“嗯,还没人有这样大的胆量,给朕下毒。”
一壶毒酒,送走了刚登基的新皇,往后该如何收场?
朝野上下,又如何能善罢甘休?
那些老谋深算的人,不是这样做事的,必要有周全的考量。
只有他,傻乎乎地捧着那壶酒,一饮而尽。
从前还以为他挺聪明的,怎么如今瞧着,脑子也不如何好用。
许清焰低头看着这软倒喘息的人。
眼前却忽然浮现出,他在大殿里的样子。
她道:“喝吧,还等什么?”
他远远望她的那一眼,实在是令人心惊得厉害,眼眶湿红得,好像被暴雨打落了一地的残花。
她当时还道,不过一壶酒,离开时背影怎的那样踉跄。
她不由又低低叹了一口气。
“别动。”
浸湿了的帕子,轻轻抚上他耳垂。
那是今日早些时候,在太庙里挨训斥,被太后掷出的茶盏碎片划伤的。
伤口并不算深,上过药,已经愈合了。只是先前渗的血还凝结在上面,薄薄一层血痂,瞧着令人眉头一皱。
可怜兮兮的,和他平日里面若皎月的模样,还真不一样。
她怕手脚重,弄疼了他,一会儿又要和她不太平。
便俯下身,小心去擦。
这人的皮肤又薄,又白,稍微一碰,从耳垂到耳廓,都快速地泛起红来,瞧着实在是……
非她本意。
她浅浅喘了一口气,刚将身子坐直了些,手腕却一下让人握住了,且将她手中帕子一抽,轻飘飘丢开。
上面的水,冰冰凉凉的,溅在她颊边。
“你做什么?”
中了情药的人,本没有什么力气,却偏偏拿一种如怨如诉,又意味不明的眼神看着她。
看得她喉头滑动了一下,竟没想起将手抽回。
“陛下耍弄我?”
“什么?”
“在颍川王的居处,你存心欺负我。”
“……”
许清焰的眼神飘了一飘,竟难得有些心虚。
此话倒也没法去驳。
她原本只是瞧着,他离开时有些异样,想起他白日里刚跪了三个时辰,这会儿又饮酒,不知会不会伤了身子。
尽管心里有些不耐烦,还是命苏长安悄悄地跟出去,要是见他体力不支,便一副肩舆将他送回去完事。
却不料苏长安来报,道是背后有齐王的算盘。
其实她只须在颍川王的屋子里稍坐片刻,什么多余的都不必做,也足够反设此局。
但不知为什么,他在黑暗中被人往榻上一抛,浑身软着,颤声哀求那宫女的时候,她鬼使神差的,忽然就……
其实也并未想做什么。
或许是自己也多饮了几杯酒,一时想吓唬他罢了。
省得他每日里不知天高地厚,净惹些他收拾不了的麻烦。
不过,总算他今日是有护驾之心,往后待他,大约是可以宽容些。
许清焰脸上平板且端正。
但想起黑暗里那个格外柔软的,在她身下无力挣扎的身子,竟然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并且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
“嘶……”
唇上的破口,还很新鲜。
是他眼看挣扎不过,发急咬的。
“欺负了又如何。”她破罐子破摔地挑挑眉,“你还咬了朕呢,该当何罪。”
眼前的人却忽地勾起了唇角。
下一刻,软软的,细腻的指腹,就准确按上了她的伤口。
“是这里吗?”
“你……”
“我替陛下医,好不好?”
许清焰没有来得及说话。
男子的双唇,倏然封上她的。
比起他全身发烫的温度,他的唇反而稍凉一些。轻薄,柔软,带着酒气,在她的唇齿间厮磨。
他中了药,没有力气,却偏要直起身来贴近她。双手牢牢攀在她襟前,细白手指,扣在她的衣领边缘。
像是有猫儿舔过她唇上伤口。
还要笑着抬起眼来,里面波光盈盈。
“陛下,还疼吗?”
她太阳穴猛地一跳,一下退开。
“是药性,你不要乱来。”
“药,也是为陛下挡的。”
他跪在床沿上,比她还高一些,凌乱的鬓发垂落着,悉数拂在她颊边。
他像是当真难受了,蹙着眉喘息。
满面春意,都落进她眼中。
“这药,实在有些厉害。我真的受不住了,你便忍心看我……啊……”
话到一半,却是低低痛呼了一声。
许清焰低头,看见他一通胡来,衣衫乱得更厉害了,中衣的裤腿,都被卷到膝盖。
他今日着实是跪伤了,双膝红通通的一片,让人瞧着,有些看不过眼。此刻还要跪,不疼才奇怪。
“你给朕坐下。”她皱眉道。
他却像全然没听见。
她坐在床边,他就非得拿通红的膝盖,跪在她身体两侧,即便双腿发抖,眼睫颤颤,也不肯罢休。
他伏在她耳边,声音像黏连的雨丝。
“陛下先前,捉弄我的时候,不是很喜欢我的身子吗?”
“……”
许清焰实在忍不住,将他的腰一揽,手上一个巧劲,直接把人按倒。
起身的架势,像是袖子上有火在烧。
“朕会让苏长安去弄些清热降火的汤药,再不行,去岁冬天存在窖里的冰,也可凿出来用。你,老实躺着,不许乱动,不许想有的没的。”
“陛下……”
“也不许喊朕陛下!”
第13章
◎他喊她妻主呢。◎
顾怜醒来时,天已大亮。
凤床垂着低低的纱帐,宽大又陌生。他怔了好一会儿,才想着起身。
只是稍一动,头又晕得厉害,他一个没站稳,重新跌回床上。
动静引来了外面的人。
“公子!公子您没事吧?”
脚步声匆匆忙忙的,夹带着哭腔。
竟是如意。
他慌张跑到跟前,双眼红通通的,满布着血丝,简直像一只小兔子。
“公子,都是奴不好。奴真笨,简直笨透了,险些就害了您。”他抹着眼角,“要不是陛下英明,奴真是万死也不足以赎罪了。”
顾怜看着他的模样,牵了牵唇角。
“说得这样怕人做什么,我这不是没事吗。”
“公子……”
“好了,替我更衣吧。”
他揉着额角,喘息了一声。
“那药性当真有些烈,如今身上还没有力气。”
如意小心扶了他起来,又打了水,替他洗漱梳头。
他一眼瞥见,妆台上男子用的发冠、发带,一应俱全,瞧着成色颇新,从前在其他君侍的头上,似乎也不曾见过。
随口就道:“陛下如此有趣,平日召人侍寝,还备着这些东西。”
如意一个没绷住,就笑了。
“哪儿啊,这都是特意为您备的。”
“为我?”
“是啊,苏总管说,未央宫从来没有这些东西的,还是昨夜里,让宫人连夜去库房里寻了来的,颇费了一番工夫呢。”
在他略微出神时,小侍人已经从铜镜里打量了他好几眼,抿着嘴。
“公子,怎么样啊?”
“什么?”
“就是昨夜……您一定累坏了吧,一会儿回了自己宫里,奴给您炖个红枣鸽子汤,好好补补血气。”
说话时,眼神闪闪烁烁的,脸颊都透着红,却又满溢着喜气。
顾怜怔了怔,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没有。”
“什么没有?”
“你所猜的事,不曾发生过。”
如意手中的梳子,就僵在了半空。
好一会儿,才掩去懊丧的神情,慌忙宽慰。
“没有也不打紧,定是陛下见您身上难受,不舍得呢。陛下待您,那是放在心尖上的好,不急在这一朝一夕。”
顾怜却只淡淡笑了一笑。
他又想起昨夜里,他身上难受得昏沉,骨子里像蓄了一团火,连呼吸都烫。他都跪在她身前,那样哀求了。
可她只是抽身而去,脚步之快,像是生怕沾上了什么似的。
其后,进来了两个不认识的侍人,左右挟住他,将一碗汤药一勺勺向他嘴里灌。
药苦得厉害,沿着下巴往下流。
他觉得,自己当时的模样,实在是有些丢人的。
好在,那药倒是管用,喝下后便觉得体内的燥热降下许多,昏昏沉沉的,竟也一觉到了天亮。
只是,许清焰待他,应当是无意的。
没有人的心尖上,会是那个样子的。
“到底是年轻,专爱说这些傻话。”他轻声道。
“公子,才不是呢。”
“在这个宫里,谁若拿真心出来,来日便当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了。”
他望着镜中自己的模样,和耳垂上那道细细的伤。
“陛下留我,是因为我母亲是安阳侯。她也明知道,我依附她只为活命。我与她,不过各取所需而已。”
“可您昨夜为了陛下……”
“那是我多此一举。”
他平静地打断了如意的话,不顾小侍人急得跺脚,满脸不甘。
“也不必赖在未央宫了,走吧。”
然而,刚踏出寝殿,就被一名宫女拦住了。
对方毕恭毕敬,笑容可掬:“顾贵人请留步。”
“怎么说?”
“偏殿备了一桌早膳,都在炉子上用小火温着呢,还请您用了早膳再走。”
他微微一怔,只觉得很出乎意料。
但还是笑了笑:“多谢姑姑好意,不必劳烦了,我回昭阳宫用也是一样。”
不料对方的腰弯得更低了,眼角都笑出纹路来。
“这是陛下出门前,特意吩咐的,您就可怜可怜奴婢们,不要叫咱们回头挨训了。陛下还格外嘱咐了,说……”
“什么?”
“您昨夜损伤了身子,须得大补。”
“……”
坐到偏殿的膳桌前,顾怜盯着满桌菜色,嘴角止不住地颤了颤。
当归炖羊肉,四物乌鸡汤,黄芪烧老鸭,党参焖蹄花。
清一色的温补之物,只是让人看得眼前发晕。
如意倒是喜上眉梢,笑盈盈地就要替他盛汤布菜。
“公子,您瞧奴方才说什么来着?陛下心里是有您的,要不然,何至于费这样大一番心思。”
他只扶额苦笑,“谁家一大清早的吃这些?”
却听有脚步声从院子里来。
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看来今日身子是好了,有力气挑拣。”
一回头,就见许清焰站在门边。
一身玄色朝服,脸庞逆着光,似笑非笑。
如意何等乖觉,行了个礼,便默不作声地退到墙边去了,只留他不得不站在原地,想起昨夜情景,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相对。
许清焰进了屋,将他细细打量。
眼前的人神智清明,不再是胡作非为的模样。
只是脸色稍白,大约是那情药性烈,其后又用寒凉之药强压了下去,多少有些伤身子。
要不然,她也不叫人特意备这些药膳。
她扫了一眼桌上的大锅小盅。
“不合口味?”
“怎么会。”
顾怜低着头,如往日一般柔顺。
但她瞧在眼里,总觉得哪里不太得劲。
她皱了皱眉,拣了桌边一碟牛乳银丝卷,推到他面前。
“那些不爱吃就罢了。这个是甜的,又软,大约合你们男子的喜好。”
面前的人轻轻抬了抬眼,又飞快地垂下去。
“臣侍自己来就好,如何敢让您劳动。”
“……”
这一下她确定了,顾怜今日果真不对。
这狐狸托胎似的人,平时虽也有八百个小心思,说话却不是这般模样。
怎么了?难道昨夜中一回药,把性子也改了?
大约是自己也觉得,如此不太像个样子,顾怜沉默片刻,还是取了一副碗筷,放在她面前。
“您刚下早朝,若是不嫌弃,再一同吃一些吧。”
许清焰没忍住,一下笑出声来。
“早朝?你看看外面的太阳多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