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其羽一直等她打完,把那根藤条夺过来,冲她抱拳:“娘子,只要您一日不说,我就会每日带萧相国来。从今日起,牢狱里会停掉您的膳食。您今日有力气打相国,明日呢?后日呢?迟早有一日,这家法您是躲不过去的。”
鱼郦不敢想再过几日她会是什么样子。在这里不沐浴,不吃饭,活成脏兮兮的一滩烂泥,还要被萧琅责打。
她目中闪烁伶仃的光:“为什么?”
嵇其羽道:“因为官家了解你,知道您最怕什么。只要您一日不说,这些招数就会层出不穷。您知道的,现在的他,最会折磨人了。”
鱼郦咬了咬牙,凄然一笑:“好,我知道了,我知道雍明在哪儿。”
嵇其羽将藤条扔开,正色看她。
“但是我有条件,我想沐浴,想更衣,我还想去那个阙楼上看一看。”
嵇其羽回禀过赵璟,便亲自来将鱼郦带出去。
鱼郦以为会是去云藻宫,没想到嵇其羽还是将她带回了崇政殿。
那寝殿一切如昨,只是一切都变得冰冷,了无生息。
合蕊领着小宫女们伺候鱼郦沐浴,她不明就里,只信了外面的传言,是鱼郦言行无状触怒龙颜,她边为鱼郦擦身,边劝道:“娘子不要怕,既然官家能让您再回来,那定是有转圜余地的。”
鱼郦不说话,只冲她笑了笑。
箱箧里有各色的衣裳,鱼郦挑了件红衣,妆花缎襦裙,前襟绣着宝相花,她穿戴齐整,对镜梳理自己的那一头青丝。
她梳得很仔细,凭借闺中的记忆,绾了螺髻,最末,她簪上了一直藏在袖中的海棠花簪。
她一一拨弄过妆匣里的钗环银箔,宝扇琉璃,选出装点的绢花,点缀在如云的发髻中。
这么出殿门,赵璟等在外面。
他似乎已从勃然盛怒中走出来,整个人沉静了下来,一转头,眉眼像浸在冰霜中,冷得骇人。
但是在看见鱼郦这副闺阁少女的打扮时,还是怔了怔。
鱼郦道:“我想见见寻安。”
赵璟面上一片澹静:“我说过,寻安和你没有关系了。”
鱼郦转身朝寻安的居所张望,只可惜,深宫重重殿宇,迂回相叠,只能依稀望到一角飞檐。
她有些遗憾,但也有将要解脱的轻松:“好,不见就不见。”
两人漫步走向阙楼,因城中神策卫作乱,宣德门的守卫甚是森严,都虞候率领禁卫朝赵璟跪拜,赵璟让他们退下。
他和鱼郦登上阙楼。
当听到鱼郦这个要求时,赵璟有些恍惚,眼前依稀浮现出那夜他潜入周宫,仰头看着鱼郦和明德帝高高在上的场景。
他的头疼了三天,药已不起作用,三夜未眠,头疼如裂,思绪也混乱不堪,但本能的,他想故地重游,这一回不在底下,而是取代明德帝,站在鱼郦身侧。
鱼郦站在阙楼上,抚着城碟,眺望远方屋舍连绵,轻轻笑了:“有思,我才不信你,你让嵇其羽来哄我,说什么招出雍明的下落就让我回来,一切如故。你才不会,你恨透了我,往后每天你都会想各种招儿来折磨我。我真的好害怕你的那些招数,你怎么这么聪明,知道我最怕什么,知道怎么样能令我最痛苦。”
赵璟冷冷看她,“所以呢?这是在干什么?在耍我?”
鱼郦一副“你看,我就知道”的模样,她好脾气地说:“不过我不怪你了,因为我知道,你也不信我,我也不怎么值得你信。叫风这么一吹,我有点想明白了,你也不是就这么想知道雍明在哪儿,你就是想看着我为你妥协,为你背叛他们。”
楼顶有风,吹动她的裙袂扬起,翩跹如蝶,似要展翅起舞。
鱼郦用左手支撑在城碟上,腾然一跃,赵璟遽然上来抓住她的胳膊,阙楼下禁卫察觉到不对,飞速向上奔。
鱼郦扬出一根削铁如泥的冰丝,攻向赵璟的颈项,赵璟自知上当,以为她要杀他,疾疾偏身躲开,摸向腰间佩剑。
鱼郦却没有再攻,她爬上城碟,最后道了句:“记住,是你自己说的,寻安和我没有关系了。”然后纵身,一跃而下。
作者有话说:
昨晚的更新和今天中午的更新二合一,还两千字的债,今天晚上再更。
第31章
官家好像……疯了
阙楼之下, 风声啸啸,卷起鱼郦的衣袖翩飞,强大的风劲儿吹散了她的发髻, 乌发如瀑, 花簪坠落,她耳边倏然响起瑾穆的声音:“玉碎了,它在替主人挡灾,往后可不许这样了。”
什么时候呢?她想起来, 是刚刚进东宫的时候,她照顾雍明,在替他整理衣裳佩绶时,不小心打碎了他的玉珏。
鱼郦慌张去捡,玉屑扎破了她的手指,滴落点点血珠。
她顾不得这些, 素手想全捡起来, 手腕被握住, 她被提了起来。
瑾穆盯着她的手,皱眉:“孤却不知, 雍明小小年纪厉害成这样,不过摔碎一枚玉,都能将你吓成这样。”
鱼郦心里很难受。她不喜欢白受恩惠, 可前十六年在家中做姑娘, 实在算不得伶俐,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她眼眶微红,瑾穆那张严肃的脸再也端不住, 弯了身, 温柔哄她:“可不许哭, 才多大点事。玉碎了,它在替主人挡灾,往后可不许这样了。”
耳畔余音犹在回响,鱼郦感觉到腰间撞上一枚盾牌,坠落的速度放缓。她跌入一个人的怀里,那人沉不住急速下降后的重量,抱着她向一旁歪倒,她的头磕到墙上,昏迷过去,再无知觉。
谭裕抱着鱼郦跌在地上,赵璟飞速从阙楼奔下来,他扔了剑,想去抱鱼郦,却见她额头磕破了,正在流血。
他颤抖着去捂鱼郦的头,沾了一手的血。
谭裕挣扎着爬起来,急呼“传御医”,赵璟恍然回神,立即将鱼郦抱起来。
谭裕紧随其后,走了几步,想起什么,顿住步子,歪头看向站在宫墙边的宋理。
宋理的手还维持着刚刚将盾牌飞掷出去的动作,神情僵固,对上谭裕的视线,身子猛地哆嗦了一下,惊叫:“刚刚那是萧娘子吗?天哪,幸而我少时随师兄师弟们常在一起摔摔打打,练了些武艺在身,这……这……”
他开始语无伦次,谭裕料想这乡野之人未曾见过这等阵仗,一时被吓坏了也是有的。
谭裕感激道:“今儿多亏你,不然,娘子可真够呛。”
宋理挠挠头,一脸懵懂:“你说这眼瞅着圣眷正隆,怎么就中断封后大典了?娘子如今寻死,怕不是就因为这个……”
“嘘!”谭裕压低声音道:“勿要多言,如今官家这脾气,若是哪句话说不好惹恼了他,我也救不了你。”
他不再赘言,压着腰间佩剑往崇政殿的方向奔去。
宋理站在远处,遥望那天子寝殿碧宇辉煌,面上浮着的笑刹那间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心疼、憎恨。
他走到刚才鱼郦从阙楼摔下来的地方,附身将地上的花簪碎屑一块一块捡起来,放入绢帕中包裹好。
御医给鱼郦诊了许久的脉,不时擦擦冷汗,看看赵璟的脸色,颤颤巍巍道:“娘子的血是止住了,可伤在要紧处,还得再饮几副药试试……”
“试什么?”赵璟嗓音沙哑,“你告诉朕,你觉得会怎么样?”
御医抖了抖,轰然跪倒:“臣不敢隐瞒,这等情状,做着最坏的打算,娘子怕是这辈子都醒不过来了。”
“你胡说!”赵璟面容冷峻,身体狠晃了晃,声音中带了些不易被察觉的哽咽:“她只伤了那么一点点,留了些血,从前伤得比这还重都挺过来了,如今怎么会这么严重!”
御医稽首:“官家明鉴,娘子重伤之后大伤元气,特别是生产之后,底子都虚透了,之后一直郁结忧思,脾肺不调,根本就没好好休养。这处伤看着不要紧,可在娘子身上,那就是灭顶的打击啊。”
郁结忧思……赵璟品咂这四个字,一时有些茫然。她为什么郁结?又为什么忧思?他要封她做皇后了啊,这是天底下的女子皆梦寐以求的,她唾手可得,如果没有李雍明的事情,她的一生都会是尊荣顺遂的。
她为什么?
赵璟向后趔趄的几步,崔春良慌忙搀扶住他,老内官擦着眼泪道:“官家,您让娘子好好歇歇吧,她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鱼郦先前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曾趁赵璟上朝时传御医来看过,倒是开了些猛药,御医也言明利害关系,鱼郦思忖再三,还是没有用。
她宁愿清醒着受罪,也绝不让自己浑浑噩噩。
这些事崔春良都知道,鱼郦的症状远比赵璟所知道的要严重得多。
赵璟推开崔春良,蹲在床边仔细看鱼郦。
她头上缠了一层厚厚的白绢。真是奇怪,怎么这一年里,他印象中的鱼郦总是在受伤,不是这里,就是那里。
他不是天子吗?他不是爱她吗?怎么就没保护好她呢?
赵璟心中痛悔交加,他轻抚鱼郦的额尖,昏迷中的她眉眼舒展,睡颜十分安宁,赵璟从来不记得,睡在他身侧的鱼郦有过这般放松沉谧的模样。
望着那张鲜活姣美的脸,赵璟有些恍惚,怎么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呢?不会的,一定是鱼郦生他的气了,不然就是她累了,她要好好歇歇,等歇够了她自然就会起来了。
终于想通了,赵璟将御医和宫人全都赶了出去,伏在床边,握着鱼郦的手,轻轻阖眼睡了过去。
这一睡一直到戌时,天都黑透了,崔春良实在放心不下,进来将他唤醒。
睡得迷瞪的赵璟爬起来,见崔春良在弓着身子点灯,压低声音道:“多点几盏,鱼郦最怕黑了,她若是一会儿醒过来见到处都黑漆漆的,她会哭的。”
崔春良只觉有重石轰然砸在他的头上,不可置信地看向赵璟。
赵璟瞥了他一眼,嫌他动作太慢,夺过蜡烛亲自一一点亮鎏金莲花台上的灯烛。
点完后,他在一旁托腮端详,又嫌不够亮:“再取一些蜡烛过来。”
崔春良僵立片刻,捣蒜似的应下,慌忙跑出去。
他一壁命内侍黄门去取蜡烛,一壁派人请嵇其羽和谭裕进宫。两人得到信儿,飞快赶来。
众人进入寝殿时,只见赵璟已在鱼郦昏睡的床前置了一张矮几,他坐在蜀锦绣榻上,正对着满殿煌煌烛火在批阅奏疏。
赵璟写几个字,就抬头看一眼鱼郦,确保她在他的视线里,神色就会舒缓许多。
嵇其羽惦着脚步悄悄上前,像怕惊动什么似的:“官家…
PanPan
…”
赵璟皱眉看他,“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还有,这是朕和窈窈的寝殿,你一声不吭地进来,像什么样子!”
嵇其羽忙后退,退到隔扇后面,忧心忡忡地与谭裕对视,默了片刻,道:“今日金陵城内有大量神策卫擅离驻地,穿梭于朝中要员的宅邸,除了之前的那几位,臣今日还探查到一人,他秘密会见神策卫中郎将,足足两个时辰,那个中郎将才从他的宅邸里出来。”
赵璟放下笔,抬头看向隔扇,烛光闪闪映入眸中,驱不散他眼底的森凉。
“侯士信。”
当赵璟轻飘飘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隔扇后面的嵇其羽和谭裕俱是一愣。
两人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赵璟自登基后便成立了内侍省左班,专门培养了一批内侍替他监视群臣与禁宫。就算没有他们两个为他打探消息,赵璟仍旧对整个金陵了如指掌。
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些欣慰,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但这之余,又有些心凉。
他们同旁人是不一样的,他们自己也一直这样认为,可到头来发现其实也没什么两样。
嵇其羽隔着扇格看向床上鱼郦,心想,或许有一天,他如宁相国死了,或者如萧鱼郦半死不活,那在赵璟的心里才能变得真正不一样。
君臣三人许久没再言语了,还是赵璟打破沉默:“老师生前说的话还是有道理的。他们都是随父皇起事的开.国功臣,朕一下动这么多人,只怕会令朝野动荡,若是消息传到各州郡,让边疆诸将生出旁的心思,那可就不好了。”
他起身,坐于床边摸向鱼郦的手,他想,一定是前段时间神策卫作乱,导致他心烦,朝着鱼郦撒气,对她没有耐心,才让她忧思的。
这些人本来就该死,且得死得干干净净,不能再给他们惹麻烦。
赵璟眼中有诡异的光,凝睇着鱼郦的睡眼,温柔吟说:“他们不就是想攻这禁宫吗?那给他们就是。只是来了,就都别想活着出去了。”
平地忽起一阵狂风,顺着窗牖缝隙吹进来,钻入衣袖,冷得人直打颤。
谭裕受不了这等压抑的气氛,轻呼了口气,还是不能不管他的师弟:“淮南道传来邸报,说成王李翼死后,其残余军队被他麾下军师相里舟收拢,他们一路退回蜀中,再不见了踪影。”
赵璟不屑:“穷寇而已,还是先腾出手把神策卫都料理了吧。”
他说完这话,慢慢转头看向隔扇,忽得换了语调:“师兄,你今日救了窈窈,立了一件大功,你想要什么,只管说出来,朕一定会满足你的。”
谭裕哆嗦了一下,忙道:“臣乃皇城司使,职责所系,谈不上什么大功,官家勿要再提了。”
他拉着嵇其羽躬身揖礼,一刻都不敢多呆。
他们走后,赵璟伏下身,紧贴着鱼郦的侧颊,呢喃:“窈窈,不要怕,我带你出去散散心,等回来时,这天地之间准得干干净净,再也没有那些烦人的事和……人了。”
第32章
“娘子醒了”
天启元年四月初, 神策卫在一个清晨突然易帜,打出了乾佑皇帝的名号,指责当今天子不孝不悌, 擅夺帝位。
五万神策卫攻伐禁宫, 皇城司奋力抵挡,最终不敌,禁宫很快便被神策卫占领。
久久被传病危的太上皇竟然出来了,他在梁道秋的搀扶下, 拄着龙头杖,站在了崇政殿的门前。
以侯士信为首的将领们齐齐跪拜:“恭迎太上皇回銮。”
乾佑帝站在丹陛之上,迎着阳光将浑浊的双眼睁大,目光所及,是如乌云般遮天蔽日的幡帜和身着金甲的将士。
朝阳正从云后跃出,大地被笼罩在一片金晖之中。
乾佑帝问侯士信:“攻城用了多久?”
侯士信道:“不过一个时辰, 神策卫骁勇, 且对禁宫防卫了如指掌。”
乾佑帝缓缓摇头, 苍老的眉目间褶皱深镌。
他了解他这个儿子。赵璟掌权近一年,凭他的那份谨慎多疑, 在他经营下的禁宫怎可能如此薄弱,仅用一个时辰就能攻破?
乾佑帝又问:“有思呢?”
侯士信犹豫了片刻,道:“神策卫攻进来时就不见了官家, 卫队搜查御苑, 发现了几处密道,想来是官家听到风声,带着左右亲信跑了吧。”
“那谭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