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是想让她好好歇息,一夜过后赵璟没有吵醒她,兀自去上朝了,谁知上朝回来她仍旧在睡,那娟秀的眉宇似蹙似颦,像梦中有着无限的烦心事。
赵璟几回想叫醒她,又实在不忍心,恰好乳母依照时辰抱寻安来和鱼郦一起用午膳,父子二人干脆蹲在床边等着她醒来。
再过一个月寻安就满两岁了,他会说许多话,正眨巴眼朝着鱼郦:“娘亲,饿不饿?”
鱼郦坐起,抱他入怀,低眸凝睇他的面,目中有伤慨和内疚,许久未言。
寻安不是个耐心的孩子,扯着她的亵衣袖不住地问:“饿不饿?饿不饿?”
鱼郦轻牵了牵唇角:“好,我们用膳。”
膳桌上鱼郦吃得很少,大多时候都在喂寻安,赵璟在一旁盯着她看,也放下了筷箸,朝内侍低声吩咐,内侍端上一碗参汤送到了鱼郦的手边。
“把它喝了,你的脸色很不好。”赵璟道。
鱼郦依言放下筷箸,端起参汤,谁知本是喝惯了的,但那股味道涌入口鼻时竟觉恶心,她勉强咽了小半口,剩下的全吐出来,抚着胸口不住干呕。
赵璟挽袖为她顺背,让传御医。
鱼郦摆摆手,“我只是累了,那些御医看你脸色,明明没病还要开一堆汤药,苦死了。”
赵璟忧虑颇深地凝着她,“这到底是怎么了?去萧府之前还好好的,萧崇河到底对你说什么了?”
鱼郦唯恐连累崇河,忙道:“他没说什么,只是回了一趟家,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心里有些憋得慌。”
“你想这些做什么?”赵璟给她舀了一碗口味清淡的粥,用汤匙徐徐搅凉,“我们两个都是不能想过去的人,过去有什么好?除了我们在一起的那点回忆,剩下的全都丑陋不堪,你听我一句,趁早都忘了。”
鱼郦看着他,痴痴怔怔。
赵璟舀了一勺粥喂给她,“你说咱两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投了这样的胎。”
鱼郦想,一定是杀人放火,灭人全族了。
她被赵璟喂着喝了小半碗粥,再喝不下去,赵璟拿起绵帕为她擦拭唇角,寻安在一旁看着,嘟嘴:“我也想喝粥。”
赵璟随口道:“让乳母喂你。”
乳母立即端上来,寻安却发起了脾气,扑棱胳膊险些将粥扫落。被赵璟斜眸一横,立即老实地耷拉下小脑袋。
宫女来禀,说大娘娘来了。
不等通报,萧太后直接领着宫人浩浩荡荡进来,她算准了赵璟下朝的时辰,正来兴师问罪:“你个没良心的兔崽子,昨儿把你娘独自丢下,领着这个……”
赵璟瞪她,她讪讪把辱骂之词咽下:“领着这个女人走了,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竟让你失了心窍?”
赵璟道:“天色晚了,朕也不能在臣子家里久留。”
“那是普通臣子吗?那是你舅舅!”萧太后扶了扶鬓侧浣白的宫花,将跋扈敛去,面容转肃,“朝中有些传言,传到了我的耳朵里,他们都说你舅舅死得蹊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跟你有没有关?”
此话一出,鱼郦蓦地抬头看向赵璟。
赵璟整个人陷在圈椅里,姿态慵懒,“母亲也知道,舅舅死在这个时候致使流言蜚语满天飞,我又不是傻的,我杀他做什么?还嫌我名声不够坏吗?”
萧太后左右一想,是这么回事。她这个儿子自小精明,凡事先权衡利弊,就算君臣两确实有些不愉快,那萧琅也不是手握重兵的藩王、节度使,有夺权争位之嫌,何必把事情做得这么急、这么惹人猜疑。
她将袆衣微拢,指着赵璟道:“最好与你无关,要是让我知道是你干的,咱们母子也就到了翻脸的时候。”
言罢,她满脸厌恶地扫了鱼郦一眼,扬长而去。
赵璟嘀咕了句“脑子真是不好使”,倾身把一旁看热闹的寻安抱起来,冲鱼郦念叨:“这孩子不会隔辈随吧……”
鱼郦正一眨不眨地看他,好像自萧太后进来,目光便没有离开他。
赵璟觉出些不对劲:“窈窈,你怎么了?”
第58章
“我不可能怀孕……”
鱼郦道:“有思, 杀了他,一定给你惹来了很多麻烦。”
寻安挥着胳膊张扬舞爪,赵璟把他摁回去, 目光细细淌过鱼郦的面, 心道不可能,她不曾离开过自己,绝无可能知道。
他道:“这算什么,朝堂上的麻烦多着呢, 桩桩件件理顺不清,且得折腾。”
赵璟看向自己怀里的寻安,笑说:“你快点长大,等你长大了,朕就把这一摊子都给你,那个时候啊朕的好日子就来了。”
鱼郦凝着他, 心想他还是像少年时那么叛逆、不受管束, 骨子里向往自在,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阴差阳错坐上了帝位。
要被那张龙椅锁个几十年, 真不知是福是祸。
萧琅这么一死,反倒将两人的距离拉近了,赵璟搬回了寝殿住, 除了上朝, 大多时候都腻在寝殿里,不许鱼郦离开他的视线。
他发现鱼郦好像没有从前那么厌恶抗拒自己,有时他伏案批奏疏, 觉察出殿里过分安静, 会下意识抬头搜寻鱼郦的身影, 好几回看到她坐在一旁,托腮一眨不眨地看自己。
那目光幽幽,怎么看都不像讨厌他的样子。
赵璟有时会想,相遇最初他亲手把一面镜子摔得粉碎,如今正在一点点小心拼凑,虽然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扎得双手鲜血淋漓,可是还得继续拼。
这些日子,据鱼郦观察,朝臣中仲密来得次数最多。
他是内官,无需守一些清规戒律,可自由出入天子寝殿。
但近来两人说话时常背着鱼郦,不是赵璟招呼他去书房,就是寻个理由把鱼郦支出去。
鱼郦起先不知,后来撞上嵇其羽,从他口中得知已数名朝廷命官死在了左班的诏狱里,这些人无明确罪名,但无一例外都是在萧琅生前与其过从甚密的。
有一回鱼郦去给赵璟送参汤,恰见嵇其羽守在崇政殿门前,她纳罕:“你怎么不进去?”
嵇其羽道:“官家与仲都知在说事,我还是回避吧。”
鱼郦很不喜欢这个仲密,总觉得此人过于鬼祟,带着些阴邪在身上,偏赵璟一个劲儿夸他忠心细致,做事妥帖。
赵璟不喜后宫干政,鱼郦也不好再说什么。
她仰头看天,道:“日头这样猛,你去偏殿歇一歇也好啊。”
说罢,将漆盘里的梅子汤端给嵇其羽解暑。
嵇其羽啜饮了一小口,瞧着鱼郦一顿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问:“娘子近来可有华澜的消息?她还好吗?”
鱼郦立即生出些警惕:“我自从垣县回来,就与他们没有联系了。”
嵇其羽看上去也不像是在试探他,面带忧愁,像是揣着什么难解的心事。
鱼郦心里一动:“可是蜀郡出事了?”
嵇其羽忙道:“没有,没有,娘子勿要多心。”
他有躲闪之意,避开她灼灼的视线,岔开话题:“我真有些害怕。”
“你害怕什么?”
嵇其羽将空了的冰瓷碗放回髹漆盘,望着深杳的殿宇叹息:“我真怕自己哪一天也成了仲密的手中囚,入了他的诏狱,连分辩的机会都没有。”
鱼郦觉得有些荒谬。
旁人怕也就罢了,嵇其羽可是自小跟在赵璟身边,陪伴他于微时,与他同甘苦共患难的。
可是话说回来,连嵇其羽都怕了,可见朝堂之上早就是一片人心惶惶。
崔春良出来请鱼郦进去,鱼郦却道:“嵇尚书已经候了许久,想来是要务,我这里不打紧,还是先让他进去吧。”
老内官略微踌躇,把嵇其羽迎了进去。
鱼郦在偏殿守着看,过了不到两刻嵇其羽就出来了,崔春良又来请她。
赵璟畏热,大殿摆着冰鉴,水珠滴滴答答,带着凉意蔓延。
鱼郦瑟缩了一下,赵璟忙让内侍把冰鉴搬走。
赵璟治头疾的药停不下,但近来与鱼郦同床共枕,酒喝得少了,御医说应当多饮参汤补气血,膳房就日日奉上。
鱼郦将参汤放在龙案上,赵璟一把将她拽进怀里,她不甚自在地看向御阶下的仲密,轻声说:“有人在呢。”
“怕什么,仲密又不是外人。”赵璟含笑说:“他近来为朕做了几件事,颇为利落,他向朕讨赏,这事还得你点头。”
鱼郦奇道:“什么?”
赵璟说:“他看上了你身边的宫女,想娶回去做对食。”
鱼郦的一颗心提起来,“哪一个?”
赵璟冲仲密道:“你说哪一个。”
仲密堆起笑脸,冲鱼郦躬身:“就是玉镜。”
不是合蕊,倒让鱼郦松了口气。她自对赵璟没有那么厌恶后,才发现合蕊是个十分周到精干的姑娘,她凡事能想到鱼郦前头,对寻安也很尽心。
至于玉镜……鱼郦回想,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在福已之后才调入寝殿,时常跟在合蕊身后,梳一对鬟髻,脸圆圆的,笑起来会有一对小梨涡,说话软软糯糯。
鱼郦看向仲密,他鬓发花白斑驳,眼角褶皱密布,因为净了身下巴光洁,说话尖声尖气的,由里到外透出些黏腻腐朽之感。
她本来只是厌恶,可一想到他垂涎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便忍不住作呕。
鱼郦不好当面驳回,只有半是玩笑地冲赵璟道:“婚姻大事,我可要回去先问问玉镜。”
赵璟从来没把这些事放在心里,只当可有可无的消遣,见鱼郦乖乖坐在他腿上与他亲昵地说话,早就心旌荡漾,哪有不可。
仲密以为他刚给了鱼郦的一个大人情,不过是讨要个宫女,她不会犹豫,却听到这明显的推脱之词,甚是不豫,可见官家对她五迷六道的,暂且不敢开罪,只有笑盈盈应下:“那奴可要回去备下聘礼,只等着玉镜姑娘点头。”
他告退,赵璟端起参汤要喝,被鱼郦夺过置到一边,她美眸圆瞠,“这件事不成,趁早死了这心。”
赵璟去拉她的手,嬉笑:“瞧瞧你,多大点事,你要是舍不得那个宫女我再给你挑好的送去,这个人眼前有用,先笼络着。”
他把话说得轻飘飘的,仿佛不管是那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还是他甚为倚重的仲密,在他眼里不过是颗棋子,随时可用,随时可抛。
鱼郦终于知道嵇其羽的恐惧从何而来,坐拥四海的天子轻贱其人命来,可不令人生畏。
她一时五味陈杂,坚决道:“不行。”
赵璟见她俏眉拧起,愠色横溢,忙道:“好好,不行就不行,你舍不得玉镜,我再选旁人给仲密就是。”
“你谁也不准给!”鱼郦指着仲密离去的方向,“他是个内官,他娶妻做什么?能干什么?宫女绮年花貌,凭什么将一生断送在这样的人身上?”
赵璟不解:“你生这么大气干什么?又不会碍着你什么。”
鱼郦凝目瞧他,只觉得眼前这个人很是陌生。
她不是第一回 觉得重逢后的赵璟陌生,过去两人恩怨相对,憎恶也好,惋惜也罢,身涉其中感情十分强烈。可这一回她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平静地观察他,发现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热忱良善的少年,而真真正正成了一个帝王。
血冷心硬,手腕狠绝的帝王。
鱼郦闭眼轻叹:“你难道忘了薛兆年?”
赵璟脸色骤沉,那是他极不愿回忆的往事,是他少年卑微时最无能为力的屈辱,他松开鱼郦,“你提他做什么?”
“你不觉得现在的你,很像当初的薛兆年。”鱼郦道:“是,你没有强娶民女,可是你是始作俑者,离了你,那个仲密什么都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也许是这一路攀登太过艰险,当大权在握再无掣肘,可横行于江海时,连最初的那一点对众生的怜悯都不复存在。
如果赵璟没有为鱼郦做过那么多事,她是不会在这里与他真情实意地争辩,可偏偏在不久前,她曾经在他的身上觅到一点从前那个相依相守的少年郎君的影子。
那么一点点真诚和温暖,似昙花一现。
赵璟斜扣手掌搭在御案上,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出流畅的弧度。
她了解他,这是生怒的征兆。
两人沉默对峙,片刻后,还是赵璟先开口,他重新拉起鱼郦的手,带了些无可奈何:“窈窈,你身上的这点妇人之仁总会让我想起明德帝,不管是你在维护前周遗臣还是月昙,甚至于今日,你为了这么一个小宫女要和我翻脸,我总能在你的身上看见他的影子。”
这是他第一回 在鱼郦面前提起明德帝,如此平心静气。
他将鱼郦推开,起身抚摸着蟠龙鎏金椅,缓慢道:“为君者当政令通达,杀伐果决,恩威并施,弹压相济,令天下望君生畏无敢违逆,方能太平。明德也许有些许本事,可是他太过妇人之仁,于危困中登基,尚不能大开杀戒以定四方,最后落得那个下场是必然。”
赵璟抬眸看向鱼郦,“你也如此,若不是这么一点妇人之仁,你早就母仪天下了,鱼郦,你的人生就是在不停地被一些卑贱的人拖累。”
鱼郦扶着桌沿倒退,“若当初主上没有这点妇人之仁,要不顾一切大开杀戒,那他首先该杀的就是我。我是你们赵家的亲戚,我与你的过往他尽皆知晓,在你连下大周五郡时我就该死了。到那时你又待如何?你觉得卑贱的、不值一提的人,同样是至亲至爱眼中的珍宝。你觉得我重要,可我也曾经是一只蝼蚁,全仰赖这一点妇人之仁才活下来。”
也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她说到最后觉得头一阵眩晕,眼前流光四溢,一股恶心涌上喉间,她紧挟住桌角才避免从御台上一头栽下去。
她想起这些日子癸水推延,有个可怕的猜测,但随即否掉,不可能,她一直在喝避子汤,癸水紊乱只是避子汤的缘故。
鱼郦正安慰自己,殿门忽得被打开,内侍传讯:“蜀郡邸报至,请官家审阅。”
赵璟立即收敛心思,冲鱼郦道:“你回寝殿。”
鱼郦声音发颤:“蜀郡怎么了?”
第59章
“娘子是有了身孕”
赵璟厉声道:“你回寝殿,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鱼郦没有理他,她看向传讯的内侍,发现随邸报而来的还有一只匣子, 刚好能装下一颗人头。
她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 霍得转身问赵璟:“你取了谁的性命?”
赵璟不语,拽着她的手腕往外拉扯,她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遽然挣脱赵璟, 跑去把匣子揭开。
正值暑天,匣子里铺着冰块,以保证面目鲜妍,清晰可辨。
鱼郦松了口气,而这一切都被一旁的赵璟看在眼里。
她突然觉得乏力,抚着胸口半弯了身, 气息有些虚弱:“有思, 你答应过我, 不会伤害雍明。”
赵璟缩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面上风云变幻, 最终归于宁静,他软了声调:“我记得,你不是看了吗?不是李雍明。”